爽朗的笑声未落,伍子胥整个人已裹在一团白花花的剑光中,指、点、撩、带,劈、刺、抡、扫、拦、架、斩、截,招招式式得心应手,浑然天成,盘旋进退,人剑合一。伍子胥精湛的剑术让在场的人无不叹为观止。
“神啦!”这回轮到范蠡和计原大声喝彩了。
伍子胥收了势,按剑还原,气不喘,神不乱,汗不出,他把纯钧剑放回匣中。请范蠡和计原入座。
“相国身手不凡,神乎其技,卑使今日有幸亲眼见识,真是三生有幸!”范蠡赞叹道。
“相国智勇兼人,天下无双,这真是吴国之幸啊!”计原也附赞了一句。
“既然是吴国之幸,就未必是越国之福了,呵呵!今日只饮醇酒,只论宝剑,不谈国事,二位尊使意下如何?”
“那是再好不过!”范蠡和计原异口同声地说。
伍子胥精神奕奕,满面笑容,兴致高起,全无疲态。范蠡和计原交换了一下目光,尽管伍子胥傲言狠色,盛气凌人,但他的表现仍算得上有礼有节。
“相国论剑,必定绝妙精微,卑使愿于座中洗耳聆听。”范蠡说的是真心话。
“机会难得,卑使亦愿与闻天下至道。”计原也挺直身子向伍子胥行了一个敬礼。
华辂脚步风快,身手敏捷,为伍子胥、范蠡、计原、伍绩的酒爵斟满了醇酒。范蠡在一旁观察,看出华辂的功夫相当了得,只是深藏未露。这时,伍子胥开始敞开喉咙,侃侃论剑:
“古之细民凭仗狩猎而谋生,出入林莽,每为猛禽恶兽所伤,圣人宅心仁厚,救之不暇而悯之不已,遂创制长短剑,随身佩服,锋锐而刃利,刺则入,劈则断,旁击而不折,禽兽失其威而丧其胆,为之辟易。智者创物,圣人制器,百姓享成,万民获利。然则世间良器虽属人为,亦由地气使然,地有所宜,则匠有所工。郑国之快刀,宋国之利斧,吴越之宝剑,皆名闻天下,殊非偶然。宝剑乃兵器之王,金锡和同,至本不逆,五色并见,气若云烟,堪与日月相映照,可与神灵相交接。昔越国名匠欧冶子锻造‘纯钧’,破赤堇山而出锡,涸若耶溪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鼓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悉取天地精华,尽显人工绝技,历九九八十一日,宝剑始克成形。干将系出名门,吴地第一名匠欧冶子是其恩师,先王命其铸剑,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取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及至日月同光,百神临观,而金精不熔,铁汁不下,干将甚惑而徒唤奈何。其妻莫耶忧先王之苛责,以为‘神物之化,须人而成,先师欧冶子铸剑,曾以女子配炉神’,于是莫耶断发剪爪,毅然投身于洪炉。干将痛失贤妻而无暇悲之,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始濡,双剑克成,阳剑为‘干将’,阴剑为‘莫耶’。由是观之,宝剑乃利器中之神物,非至精而不可得,非至诚而弗为用。烈士仗宝剑而成功,宝剑赖烈士而扬名,二者相辅相成,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尝试思之,延陵季子有不欺吾心之信,楚人次非有赴江刺蛟之勇,吴市专诸有舍身报主之义,若非宝剑为助,则三人功名必废。宝剑之锋芒,烈士之胸臆,可为二,亦可为一。剑兮人之神也,人兮剑之形也,斯可谓人剑合璧,臻于化境矣。”
伍子胥论剑,自有心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范蠡、计原、伍绩、华辂直听得两眼放光,双耳流油。老人豪情盖天,他的智慧也是深不可测。范蠡是旁听者中最冷静的一个,同样为伍子胥的神采和睿智所折服。老人衣着朴素,面色肃穆,眼睛朗如双星之耀,嗓音响若洪钟之鸣,俨然天神下凡。他将虎之威、豹之捷、鹰之鸷、狮之猛、象之庄严、龙之奔放集于一身,嘉木秀出林薮,烈士高于群氓,真是不简单。
“少伯,少怀,老夫阅人多矣,你二人神朗气清,雄姿英发,均为不可多得之俊彦,可惜吴国没有这样的茂年豪杰,可惜啊!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越王勾践何德何能?居然得天之鼎助,有你二人和少禽三位强佐!你二人远道来使,以纯钧宝剑相赠,老夫非不愿收,实不能受啊!”伍子胥与范蠡、计原干完一尊酒后,说出这番话。
“相国有何顾虑?卑使与少怀愿闻其详!”范蠡用恭敬的语气说。伍子胥能对敌国大臣惺惺相惜,赞不绝口,这种胸怀和眼光令范蠡很感动。
“君子不掠人所爱,何况老夫老矣,志意消磨,来日无多,宝剑乃神物,岂可与衰朽之躯为伍?贵国君王的盛意老夫心领了,纯钧剑则务必奉还。老夫主意已定,勿再多言。来,喝酒!酒中之乾坤颇大,远超吴、越之界域!”
范蠡闻言,与计原面面相觑。早在越国时,他们提出将纯钧剑赠予伍子胥,勾践差点暴跳如雷,纯钧剑既是宝剑,也是他父王的至爱之物,岂可轻易送人?而且是送给敌国王廷里最充满敌意的大臣。范蠡进言,伍子胥乃当世英豪,有雄心而无贪欲,他在吴国的处境大不如前,若已萌生退意,则为越国之福。范蠡代表越王赠送天下名剑给伍子胥,这是一道极佳的测试题,他若肯接受纯钧剑,那他必定是有意淡出吴国政坛,息影于长林丰草,那么越国虽失一剑,却获益匪浅;倘若伍子胥无意退隐,他就绝对不会接受宝剑,留下嫌疑,授人以柄,纯钧剑也将全身而归。文种对这一计议颇为认同。勾践犹豫片刻后,这才批准了范蠡和计原的方案,恋恋不舍地交出纯钧。现在,伍子胥果然将宝剑奉还,不接受越国的馈赠,范蠡和计原立刻忧心忡忡。
范蠡和计原告辞伍子胥,乘上马车,驶出相国府。当顶的日头毒辣无比,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范蠡和计原的胸中却仿佛揣着一大团冰块,感到冷嗖嗖的。这伍子胥确实不可等闲视之,与伯嚭相比,两人有云泥之分、天壤之别。伯嚭貌似热情,一言一笑无不透着虚假,让人内心只有鄙视,没有尊重;伍子胥冷峻,一举一动无不正气凛然,却让人只生敬意,不起反感。
“少怀,你觉得伍子胥是何许人?”范蠡问计原。
“恰如其分地说吧,你我都是凡人,他可是天神。不过据我这几日的仔细观察和了解,吴国王廷正有不少人深受伯嚭的影响,要废黜和放逐这尊天神,弄不好,他们还会使出非常手段,彻底铲除他,我们就等着瞧吧。关键就看吴王夫差的智力如何,能不能明辨是非,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他尽日沉湎于酒色,乃是荒淫无道之君。于夫差而言,尽管伍子胥恩同再造,又是他仰赖的保护神,但他最终还是会忘恩负义。”计原拿出了他最厉害的逻辑推理,做出结论。
“少怀真是有心人,这话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呵呵……”
两人大声笑过之后,心中的冷意和压抑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拉车的四匹马儿撒着蹄花,在吴国的街头跑得欢畅,十六只马蹄频繁敲打着青石板路面,“得得”之声比那市面上的嚣声更为清晰,也更为悦耳!
连续两三个月,吴王夫差根本腾不出心思处理王廷的政事,他在后宫与两位越国的美女寻欢作乐。夫差的酒量大,酒兴豪,酒德不赖,西施不胜酒力,再说她为腹中爱子着想,也不肯放胆多喝,所幸郑旦的酒量、酒兴和酒德与夫差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他们畅饮旨酒,西施弹奏古琴,全是《凤凰操》、《清风操》、《美人操》之类的雅乐曲子。夫差表面上勤政爱民,实际上放纵淫逸,做太子的时候,父王管束着他,父王死后,他升格做了吴国的君王,仍有伍子胥紧逼盯人,使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现在可好,伍子胥似乎泄了气,无意干涉吴王夫差的私生活,于是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馆娃宫正在加紧建造,对于吴王夫差赠送的这件大礼物,西施感到诚惶诚恐,几次恳请夫差罢建,都未能如愿,后来她又恳请夫差改换宫名,夫差对她说:
“爱妃,你不用担心闲言碎语,寡人是吴国的君王,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谁管得着?”
“别人倒也无所谓,可是相国会很不高兴的。”西施愁眉不展,直指要害。
“原来爱妃担心的是相国呀,他年纪大了,享享清福,图个自在是正经,对于这件事,他没有异议。相国的火爆脾气,寡人是知道的,他心里根本搁不住事。寡人也有数日没见到他了。”
吴王夫差没料到的是,真正不乐意他建造馆娃宫的另有其人,她就是郑旦。
郑旦称西施为姐姐,她的心思却与西施少有共同的地方。文种的退婚让她蒙羞,越王将她赠给吴王让她蒙耻,羞耻相激,她便暗自拿定主意,这一辈子不为别人活着,只为自己活着,要活得开心,要活得舒畅,为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吴王为西施建造馆娃宫,她耿耿于怀,她感到自己被忽略了,被贬低了,昔日的那点姐妹情谊已抛之脑后,但她想得很清楚,眼下还不是发飙的时候,吴王夫差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思投放在西施身上,还轮不到她拈酸吃醋,只要耐心等待,时机总会有的。
西施怀孕的消息由宫医传达给了吴王夫差,夫差乐得合不拢嘴,他已有三个儿子,可他还想要儿子,尤其要西施给他生儿子,他自信能够如愿以偿。夫差派自己的亲信、太宰伯嚭监造馆娃宫,限期一年完工。伯嚭领了这个肥差,乐颠颠地去督促那些能工巧匠加班加点地营造,既要保证如期竣工,又要保证质量上乘,当然伯嚭还得从整个工程款项中多榨取点油水。
伍子胥已拿定主意,今后若不是军国大事,他就不置一词,君臣之间的纲目摆在那儿,虽然他是吴王夫差的师傅,尽管夫差确实是因为得到他的奥援和鼎助才当上太子和吴王,但今时不同往日,吴王夫差的记性未必有那么可靠,感恩心理也未必有那么根深蒂固。在小事上消磨君臣之间的感情,未免太不值当了。
一大早,伍子胥在后院练剑,数十年来,这个习惯他从未改变过,受他的影响,儿子伍绩和家臣华辂也都早起练功。练够半个时辰,伍子胥回房泡澡,他对华辂说:
“今天老夫要进一趟王宫,你叫人把马车备好,有些话老夫该去当面跟大王说了。”
“大王最近沉湎酒色,不理朝政,大人的话他能听得进去吗?”华辂面露忧色。
“老夫有办法让他听进去。”伍子胥胸有成竹。
每天清晨练功完毕后,伍子胥都要泡个热水澡,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而且一定要泡足半个时辰。他泡澡是为了静下心来想事情,身体在热水中浸泡着,四肢百骸舒爽,他的思维也会变得极为活跃,既敏捷又缜密,许多大事情都是他在那个栎木的澡盆中拿定的主意。由于这个缘故,每当伍子胥清晨泡澡的时候,华辂和伍绩就会在门外轮值守卫,不许任何人去惊扰相国。有一次,马厩失火,火势很快蔓延,华辂指挥扑火时不慎烧掉了眉毛和胡子,他也没去惊动伍子胥。事后,还是相国的观察力强,奇怪华辂怎么焦头烂额了,伍绩讲明原因,伍子胥感叹道:“华辂是国士,只做家臣是屈才了,我应当举荐他去王廷任职!”可是华辂却在地上长跪不起,他只愿侍候相国,不愿去王廷那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名利场讨生活。伍子胥将华辂扶起来,从此不再勉强他为国效力,有这样一位得力助手,为他管好家,辅助伍绩,他感到心满意足。
伍相国的马车颇为轩敞,由八匹骏马去拉,前有导行的八位武士,后有护行的八位武士。日头已上三竿,市面上的人多起来,伍子胥是吴国的柱石重臣,他的功勋、才智和德操可谓有口皆碑,沿途的老百姓看到伍相国的马车辚辚而过,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声:
“相国大人吉祥!”
“相国大人康强!”
“相国大人寿比南山!”
到了南城宫外,马车停在数人合抱的大树下,宫中的阉人改用步辇将伍子胥抬到偏殿,这是吴王夫差私下会见大臣的地方。对别人,夫差可以多有怠慢,对伍子胥,他还是颇为敬重的,没让老师傅久等。到了偏殿,吴王的那只酒糟鼻又红又亮,这表明他今天心情不错,伍子胥站起身来行了个敬礼。
“相国请坐,近来无恙?”
“老夫的身体倒是上佳,只是有桩心病,日益严重了,除非大王亲手施药,否则难以治愈它!”伍子胥用诙谐的语气说。
“哦,相国这话太有趣了,莫非相国鳏居多年,终于有了成家完室的想法?”吴王夫差的揣度卑之无甚高明,这就说明他根本算不上一个好的谈话对象。
“若只是私心上的微疾,老臣也就不会来惊动大王,大王近来可是忙碌得紧,比上次晤面时明显见瘦啦!”伍子胥话中有话,弦外有音。
“嘿嘿,让相国见笑了。”夫差红了脸,笑容顿时消失,他感到几分愧疚,微微蹙起了眉头,他说,“相国既是公心,那就肯定意在国事,莫非这些天吴国的内政外交有什么纰漏和差池不成?”
“老臣想问一问,大王是否还常常忆念先王?”伍子胥由远及近。
“寡人不敢须臾忘怀父王的恩德,何况宫外的卫士常顿戈提醒寡人。”夫差立刻面露哀戚之色。
“先王的临终遗言是要大王‘切毋忘记越国的深仇大恨’,大王应该还有印象。”伍子胥加重了语气,尤其是“深仇大恨”那四个字,差不多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寡人须臾不忘。”吴王夫差的声音变小了,尽管没到细若蚊鸣的程度,也是有气无力。
“越王勾践现在就像是大王手掌中一只瑟瑟发抖的麻雀,大王用点劲,他就必死无疑,老臣不明白大王为何要节省这点力气?”伍子胥的话语明显带有诘责的意味。
“寡人觉得勾践已是强弩之末,栖居会稽,有若困兽,可算狼狈仓皇,没必要将他赶尽杀绝。寡人以德治国,以仁义示天下,留下勾践比灭掉勾践价值更高。”
吴王夫差固执己见,居然言而成理,他不免自鸣得意,酒糟鼻又恢复了色泽和亮度。伍子胥对夫差这一说法不以为然,但他深知,这样辩论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他话锋一转:
“大王认定勾践真有屈服的诚意吗?”
“事实明摆着,他以美女、良材、珍珠、重宝厚献于寡人。”
“勾践命悬一线,犹如灰烬中一粒火星,他用卑词厚礼麻痹大王,就是为了求得死灰复燃的机会。”
“相国认定勾践没有诚意?”
“勾践没有诚意,他是假装屈服,是诈降。”伍子胥故意把话说死。
“怎样才能测试出勾践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夫差这话好像是自言自语。
“老夫倒是有个办法。”伍子胥认定时机已到,该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了。
“相国快说。”夫差把身子朝伍子胥倾近了一些,一副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的样子。
“大王告诉范蠡,说是外界盛传越王有复仇之志,勾践想要证明自己是无辜的,眼下只有一个途径,到吴国来执役三年。大王试想,越王勾践虽已失去大半疆域,他好歹仍是一国之君,倘若他缺乏诚意,岂能甘心忍受为大王当马夫,当上马磴的奇耻大辱?势必发动残兵,舍命一博,弄个鱼死网破,到时候,事情见出分晓,大王灭此朝食也不迟。”
“嗯,经相国这么一刺激,勾践确实无法藏匿其奸了。万一勾践肯来呢,莫非寡人真拿他当马夫,当上马磴?”夫差还不算猪头猪脑的笨伯。
“勾践要是肯来,大王就留难他三年,挫辱他三年,一者可以泄恨解气,二者也让那些专与吴国作对的敌国君王长长见识,长长记性,勾践就是他们的坏榜样。”伍子胥自圆其说,吴王夫差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