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君臣一合计,此事敲定下来。几天后,吴王夫差召见范蠡,把决定摆到桌面上。范蠡深知此招之毒辣厉害,心里当即凉了一大截,任他有天大的才智,“弱国无外交”这个道理比会稽山还难移。他感到极其郁闷,踽踽回到传舍,窗口的鸽子“好梦”咕咕的叫了几声。这只雪白的鸽子善解人意,是范蠡从越国带来的,在大船上,西施曾喂养过它,并且给它取名“好梦”。鸽子无疑是颇具灵性的鸟类,它们的方向感最强,对人的辨识也最准。此时,范蠡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好梦”身上。那高大的宫墙,也只有鸽子能够轻松地飞越。他立刻找来一小块棉布,在上面写下一行暗语:“母病当归,匪石匪席。”没有落款,西施认得“好梦”,也认得范蠡的字迹,当然也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第二天上午,范蠡带上“好梦”,乘车去到南城宫附近,指点王宫的方向,对它说:“你去那高墙后面帮我找寻西子,一定要找到她,给我带回她的消息!”平日,范蠡都是叫西施为西子,“好梦”已留下印象和记忆,听了范蠡的话,它咕咕的叫了两声,算是肯定的回答。范蠡亲吻了一下“好梦”雪白干净的羽毛,打开车门,将它放飞。
“好梦”飞过又高又厚的宫墙,飞到宫顶的吞脊稳兽上,张望了许久,这南城宫中有大小建筑一百多处,“好梦”要寻遍,不知要多少时辰,也许是它的灵性或直觉告诉它,西施会住在一座最美丽的宫楼里,于是它盘旋一周后,锁定了一座前后都有大花园的宫楼。
西施住在宫中,差不多日日要陪侍吴王夫差,喝酒,弹琴,听歌,看舞,做游戏,真是腻烦到快死了,若不是胎中弱息时常提醒她,她和范蠡有个生死之约,只怕她早已悬梁自尽。她处处感到被动,吴王夫差讲起宫外的事情,偶尔提到范蠡,她就心跳加剧。她差不多绝望了,今生今世还如何能见到范公子?除非越国真能覆灭吴国,但这样的话近乎痴人说梦,她并不坚信有朝一日它会成为事实。吴王醉后酣睡,鼾声大作,那只讨厌的酒糟鼻一翕一张,犹如拉风箱,膘肥的身子则像是一堆死肉,极其难看。西施总喜欢去花园里走走,或者站在窗前,眺望天空,凝望花园,或什么都不打望,只一个劲地发呆。
今天,她照例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愣怔,把侍候她的宫女果儿支开了,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座美丽的石雕。这时,她突然看到一只鸽子轻盈地栖落在她的手掌上,身子沉沉的,脚趾凉凉的。咦,奇了,这不是“好梦”吗?“好梦”全身雪白,唯独头顶上有一撮黑色的细毛,很好辨认的。“好梦”似乎也很高兴,它咕咕的一连叫了几声。更奇的是,西施发现“好梦”的脚踝上拴着一小卷白布条,她取下一看,原来是范蠡的字迹:“母病当归,匪石匪席。”这是一句暗语,“母”指故国,“病”指急难,“当归”不是中药名,而是一定得回去的意思,“匪石匪席”是诗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缩写,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转移;我的心不是苇席,不可卷起!”表明的是范蠡的爱情将始终不渝。西施读了这行暗语,心中大感欣慰,竟流下了热泪。她担心有人在偷窥她,便捧起鸽子,轻声地对它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写回信。”“好梦”真的善解人意,它重又飞到屋顶上去。
西施回到宫室内,取了笔,在那张布条的后面匆匆写下八个字:“执子与子,榖则死则。”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重又回到花园里,坐在刚才坐过的那条石凳上,心如鹿撞,担心“好梦”没会意,已经飞走了。真是万幸!真是天照应!“好梦”从屋顶飞了下来,西施背对着宫室,将布条拴好,抚摸着“好梦”的羽毛对它说:“你快快飞回去,找到你的主人,我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好梦”咕咕叫过两声,便从西施掌中振翅飞走了,飞过金碧辉煌的宫楼,飞过高高的宫墙,终于从西施的视野中消逝无影。
“好梦”没用多久的工夫,就飞回了传舍,落在范蠡的肩头。范蠡正站在窗口焦急地等待“好梦”归来,生怕它有什么闪失,想不到它竟然这么快当这么顺利就完成了任务。他取下布条,上面果然有西施的回音:“执子与子,榖则死则。”这八个字是四句诗的缩写,“执子与子”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榖则死则”是“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前面两句诗的意思是“牵住你的手,与你白头偕老”,后面两句诗的意思是“活着不能跟你同居一间卧室,死后也要与你同葬一个墓穴”,前者是爱的愿望,后者是爱的决心。范蠡捧着布条,看得整个人都痴了,他不知看了几十几百遍,也不知过了多久,计原走到他身边,无意间看到这八个娟秀的篆字,立刻恍然大悟,他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头,范蠡也没察觉。
“好梦”欢快地叫了几声,范蠡的泪水也随之像断线的珍珠从眼眶中簌簌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