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铁定是个大灾之年,全中国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过得舒心惬意。中国民间历来有“猪鼠年,性命悬;牛马年,好种田”的说法,更久远的岁月且不去算那笔细账,自近代以来不足二百年间,每逢鼠年,多有大难,则是不争的事实。1840年(庚子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中国从此遭遇忧患无穷的百年大动荡;1852年(壬子年),太平军横扫江南,人头落地,血流漂杵;1900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千年古都化为人间地狱;1936年(丙子年),日军磨刀霍霍,大举侵华的气焰空前嚣张;1960年(庚子年),全国大饥荒,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鼠年的日子竟然如此难过。
鼠年之始,费浪收到过这样一条诙谐的短信:“祝你鼠年身体健康得像硕鼠,聪明伶俐得像鼹鼠,活泼可爱得像松鼠,挣钱挣得像袋鼠,收获多多像田鼠,天天快乐得像米老鼠!”可惜,善意的祝福总是与现实遥隔十万八千里。
这几天,东方晴的长途电话叫早突然中断了,她没有说明缘由,费浪当然也不会去问个子丑寅卯。既短缺好心情,又无法理清思绪,这样的时候,他照例会到缘梦咖啡吧闲坐着,面对笔记本电脑,大半天颗粒无收,他视之为正常,其实反常。
费浪从书柜里取出桃木匣子,打开它,取出桃木匕首,凝视良久。他记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梦,记起在江滨别墅的阳台上与东方晴的初次拥吻,一切恍如昨日,若不是这把桃匕首作为定情物,正摆在他眼前,他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就发生过与这把桃木匕首相关的悲情故事。
下一步该如何去走?费浪举棋不定,东方晴不来电话,也好,他可以冷静地想一想。两天后,他的手机响了,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喂,你就是码字工费浪吗?”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的,南方口音,语气咄咄逼人,显然来者不善。
“我就是费浪,你是哪棵葱?”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浑小子,你扯着老虎的胡子荡秋千,倒是蛮快活的,怕只怕乐极生悲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费浪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一定是为东方晴而来。
“想干什么?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动别人的奶酪!”对方说这话时,磔磔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人是鬼?!”
“哼,问得好!我是地狱里的死神!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是码字工,这话你应该听得懂。你小子姓费,识相点,该做了结的事早做了结,否则我真把你给废了!休怪我言之不预!”对方的恐吓仍在升级。
“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大白天扮成无常鬼吓人,谁怕你!”事态严重,费浪恍然大悟,与他较量的是东方晴背后的“隐形人”,可能是他的真身,也可能是他的替身。这家伙说话,使用“奶酪”这样的比喻,真身的可能性更大。费浪记起来,东方晴讲过她身后的“隐形人”是混在官场的海归博士,调子自然会不同常人。
“浑小子,凡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们休想瞒天过海?我这儿有一张电话清单,你去过一次枫城,她到过两次北京,最近的一次就是二十多天前。既然你的理解力令人失望,我就这么跟你直说吧,你现在跟她断绝来往,我保你小命无忧,你再跟她打电话,再去枫城找她,我将你碎尸万段,到时候可别怨我早没跟你打招呼!你的情况我一清二楚,弄死你不比捏死一只跳蚤难!”对方图穷匕首见,愈发杀气腾腾。
“蚂蚁打哈欠,口气好大!你要是真有种,就报上尊姓大名,我是草民一个,同样可以把你一撸到底,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哈哈哈哈……”费浪针锋相对,毫不示弱,那串冲天哈哈响遏行云。
“浑小子,亏你还上过北大,出过书,怎么幼稚得像三岁小孩?这个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丛林法则高于一切。我今天就权当做慈善事业,多提点你两句,你这号小角色,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捏死一只跳蚤,我毫无成就感。你要是肯离开她,保证不再纠缠她,我仁慈为怀,给你点精神抚慰金也行。”这是露骨的流氓口吻。
“你留着钱,趁早到火葬场去,为自己挑个镶金嵌玉的骨灰盒吧!”费浪气极怒骂,他已经出离愤怒,“啪”的一声关上了手机盖。
过了好一会儿,费浪才恢复理智,核查来电的区号,果然是从锦绣城打过来的。贪官气焰嚣张,什么事情做不出?他们敢买凶残害政敌,难道就不敢买凶残害情敌?他将东方晴视为私有财产,不许旁人染指,所以特别恼恨费浪动了他的“奶酪”。
费浪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一时无法冷静下来。他决定给东方晴打个电话,电话拨过去,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更奇怪的是,她的另一个手机号码同样处于关机状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莫非东方晴出了事?或者她想回避什么?费浪开了电脑,登陆MSN,东方晴不在线,也没有留言。他又打开电子邮箱,发现有东方晴一封邮件,是半小时前发过来的:
费浪:亲爱的,此前,我做梦都没想过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他一直在暗中盯我的梢,而且盯得很紧,他居然去电信局打出我的电话清单,对我动了粗口(尚未动手),他当着我的面气势汹汹地威胁要对你不利。这个邮箱也许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几个月前,我就修改了密码(用的是我给你发头个纸条的日期)。在这个邮箱的网盘中,我存录了我所掌握的证据,请你复制一份放到安全可靠的地方,万一我遭遇不测,你就将它们举报给司法机构。
费浪,我爱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怀疑这一点。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暂断联系,我先敷衍他一阵子,以便尽快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彻底摆脱他,跟你相亲相爱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此时此刻,心乱如麻,我不能多写了。我在信中叮嘱的事情,你千万要照办,别耽误时间。吻你!/晴
费浪立刻打开东方晴的邮箱,从她的网盘中拷贝了一份证据,由于危机四伏,他反而感到兴奋和刺激,尽管心里也有些害怕。证据有十多笔,粗算一下,就有一千多万,真是惊人!没算入的部分还有多少呢?费浪用U盘存录了一份,不放心,索性来个双保险,他在自己的163邮箱的网盘中又存录了一份。
做完这件事,费浪心里并没有一块石头落地的轻松感,立刻给K佬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八点在红狼酒吧见面,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K佬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是最强的,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K佬,说不定K佬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好主意。
K佬新剃了板寸头,穿的是花格子衬衣,牛仔裤,运动鞋,戴副水晶墨镜,叼支榆木烟斗,这已是他最不张扬的打扮了。
“哥们儿,你的脸色苍白,靠,撞了何方鬼煞?”K佬的观察力确实很强,也可能是他的职业敏感使然。
“烦心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费浪叹了口气。
“说来听听。”
啤酒上来了,K佬使出熟练的倒酒技艺,用他的话说,要分四步走,先是歪门邪(斜)道(倒),其次是卑鄙(杯壁)下流,然后是恶贯(灌)满盈,最后是改邪(斜)归正,可谓一气呵成,泡沫不溢,却能斟满酒杯。
费浪索性竹筒倒豆子,把有关东方晴的故事和近事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不知是他讲得精彩,还是K佬赏面子,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中间没打一下岔。费浪讲完了,K佬这才跟他碰杯,咕嘟咕嘟喝了个畅快。
“果然不出我所料,东方晴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当初我可没看走眼。她爱你倒是没假,但麻烦一大堆,靠,哥们儿,东方晴这号儿的,你可消受不了。亚马逊河流域的土著猛人吃得津津有味的蚺蛇肉,外人可下不了嘴,是不是?一个道理。费浪,你的本质是书生,书生从来就斗不过流氓,几千年来都是如此,靠,现在也休想翻盘。东方晴算不算那贪官的奶酪?他有老婆,情人也有一大把,这份奶酪要说也是份额之外的,你动了也就动了。他妈的,这家伙够霸道,够嚣张!但我想,他虽然扬言要对你不利,未必真敢下手,毕竟你在北京,他鞭长莫及。眼下,你们掌握了一些证据,这些文字的东西全是死的,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千万别把它抛出去。你想想,在锦绣城,他当了多年的常务副市长,肯定有靠山,有护官符,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你们休想轻而易举地扳倒他。既然东方晴说她有办法一劳永逸,你就拿出耐心来,静观其变,坐享其成,别去冒险,别去硬扛。”K佬劝费浪稍安勿躁。
费浪真就听从了K佬的建议,下面的日子,他捺着性子没去主动联系东方晴,她也没给费浪打电话和发邮件。一晃好多天,深爱的情侣天各一方,竟然毫无闻问,这太莫名其妙了。有时,费浪特别想弄明白,他是真爱东方晴?还是中了邪,着了魔?为何要自讨苦吃,受这份罪?问题明摆着,却没那么容易整出个答案来。
冬麦给费浪的信息依旧充满阳光,这个夏天,她发了一大堆照片给他,有她和同学去虎峪游玩时拍摄的,有她练习艺术体操时拍摄的,她所说的写真集还没有拍摄。离奥运会开幕只有五十天了,她几头要忙,但她忙得兴兴头头,忙得充充实实,费浪很羡慕她的这种状态。她在短信中说,她非常想念他们在圆梦咖啡吧畅聊的那些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深感快乐的时刻。对于费浪的困境,她一点都不知情,他不可能主动告诉她。冬麦在成长,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烦恼是可以渐渐淡忘的,费浪希望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老话真没诓人。费浪接连在两个恶梦中出演了男主角。
刚开始,费浪攀缘一座高高的石头山,长长的阶梯仿佛由偷懒的工匠凿出,仅具雏形而已,由于人迹罕至,到处覆满了青苔,防滑的运动鞋踩在上面照样滑溜溜的,简直比在冰面上行走还要危险。山色赤如丹霞,峭壁之下的万丈深渊则宛若地狱的入口处,涌动着沸腾的岩浆,散发出浓烈的硫磺气味。费浪低着头,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攀爬,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他为何非得单独上山不可?肯定有什么理由,但他一点也不清楚。山风吹得满山的杂草都偃伏了,竟见不到一棵像样的树,也见不到一点鸟影的痕迹,这么荒凉的石头山,只有死神才会安营扎寨。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别无景观,只有一座石头宫殿的废墟,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呼救声。费浪又攀爬了两三分钟,这才听清,那是东方晴在呼叫“救命”。顿时,他战胜了恐惧,忘记了危险,凭仗着血气之勇,撒腿向废墟狂奔而去。倒霉的事情总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费浪不慎踩着一片湿滑的青苔,犹如踩着一块西瓜皮,猛可间一个趔趄,摔了个仰天八叉。这一摔可了不得,费浪的身子朝着悬崖峭壁疾速翻滚,在即将坠下深渊的那一瞬间,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直觉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狂跳的心似乎要蹦出胸腔。
这一折腾,费浪很久没能睡着。深夜万籁俱寂,听觉异常灵敏,在白天他原本听不到或不会留意的某些声音,现在都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比如从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唾液的声音,翻身时从骨节之间发出的格格的响声,窗外的树叶发出的沙沙的风声,以及深夜归家的醉汉发出的吆喝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次寂灭了,费浪重又进入梦乡。这回,他与东方晴背对背地坐在一艘帆船的甲板上,两人被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捆绑得像是端午节的粽子。烈日当头,河水浑浊,岸边不见人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手持一把双管猎枪,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杀气腾腾地戳在费浪身边。这家伙脑满肠肥,脸上的油光透露出他的阴险和狰狞。在胖子的身后站着一个比猴子更精刮瘦小的随从,他的手脚青筋突暴,腰间的皮带上悬挂了四五个军用手雷,煞是吓人。胖子的喉咙里似乎装有一部弩机,他将一口浓痰远远地射在河心,然后乜斜着一对三角眼,朝他们磔磔冷笑了几声,这家伙说:
“你们有本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我当聋子,当瞎子,当傻子,当活死人,对不对?好啊!你们瞧见没有,前面就是有名的鳄鱼滩,我今天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让你们在黄泉路上不落单。要是你们能够在水下挣脱绳索,比鳄鱼游得还快,说不定能捡回半条性命,当然啦,戏水鸳鸯想成仙,还得有更好的运气,要躲过我的子弹和他的手雷。哈哈哈哈……”
鳄鱼在河中露出乌黑的背脊,它们绝对没料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享用一顿人肉盛宴。由于胖子用胶带封住了费浪和东方晴的嘴巴,他们的喉咙里都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这是受阻的绝望的嘶喊,他们用力挣扎,浸过水的绳索却越套越牢。胖子打了个响指,做了个手势,瘦子立刻将他们拖到船舷边,这细胳膊短腿的猴精,比费浪想像的力气要大得多。
胖子和瘦子即将痛下毒手,鳄鱼的锯齿也在水中耀武扬威,静等着饱餐他们的血肉,除了赶快惊醒过来,费浪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获得救赎。
恶梦接踵而至,不用说,这全是多日以来费浪内心积压的焦虑造成的。东方晴的手机仍旧处于关断的状态,她家中的电话无人接听,费浪写给她的电子邮件也迟迟不见回复,她的处境极其艰危,令人忧心如焚。费浪出门的次数更少了,不是怕遭人暗算,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心思出去溜达。这一次,费浪彻底体会到了坐立不安、寝食俱废的滋味。才不过一个星期时间,他的体重锐减了三公斤。毕竟费浪不是困兽,总得干点什么才好打发每天的时光:读书,味同嚼蜡;看碟片,心不在焉;写作呢?把自己钉在书桌边也是徒劳。直到十天以后,费浪看完《魔戒》第三部《王者归来》,神魂好歹总算附体了,便重续《桃木匕首》——
归国时,已是霜降时节,计原触冒风寒,一病不起,使团里的随行宫医设法救治,却苦于药石无效。计原的体质本来就弱,再加上不停的颠簸,这份辛苦,他哪里吃得消?一路上,范蠡对好友勤加看护,无奈计原的病势日沉一日,眼看就不行了。到了宿营地,计原躺卧在马车上,屏退左右,他用微弱的声音对范蠡说:
“少伯兄,愚弟这身体不争气,与兄永诀只在早晚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此定数愚弟毫无怨尤。大王刻苦自厉,心狠手辣,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他年沼吴大计成功之日,即是他屠戮忠臣之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兄与少禽须及早抽身,远离越国,避免虎掊鹰击。人生贵在适意而已,休让利禄害生。兄是大智大慧之人,两心相照,毋庸多言。弟在九泉之下,若有余力,必助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财雄者赠人以金,德高者赠人以言,计原的临终赠言绝对比金玉琳琅更贵重更难得。范蠡听完这番话,眼眶立刻就濡湿了,他握紧计原苍白冰冷的左手,点了点头。他感到十分难过,原本打算好了,待归国复命之后,就促成计原与西施的妹妹辰光的婚姻,可是计原英年早逝,辰光的幸福也随之悬疑了。
在路途上,范蠡从乡民处购置到一具寿材,装殓了计原,并且让使团成员集体戴上黑纱。越国失去了一位良臣,范蠡也失去了一位好友。智者同样有悲痛,而且是剧痛深悲,爱人沦落深宫,好友化为新鬼,这样的遭遇就像嗜血的利刃,专门脔割范蠡的心头之肉。
越王勾践在山阴大城的北郊迎接使团的归来,他已提前得到快报,及至见到全体使团成员臂缠黑纱,面露戚色,立刻上前慰问,等到计原的棺木卸下马车,他抚棺痛悼,状极悲怆,一时间,哭声大作。越王下令将计原厚葬于稷山,在这里,勾践构筑了斋戒台。每回他祭祀天地祖先之后,都要到计原的墓前酾酒祭奠一番,足见他对计原的爱重。
范蠡将出使吴国的情节作了细致而又全面的汇报,谈到关键之处:伍子胥已向吴王夫差进言,越王必须表明归服的诚意,去吴国执役三年。勾践听了这话,顿时暴跳如雷,他气虎虎地咆哮道:
“这老匹夫!诡计层出不穷,酷毒无比。寡人去吴国执役三年,岂非颜面扫地?彼为刀俎,我为鱼肉,被他掐住脖子,休想生还。寡人要死也要死在会稽王城!”
听了越王勾践的赌气话,满王廷的大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理智告诉他们:以卵击石是下下策,越王勾践赴吴执役才能赢得一线生机。感情却又告诉他们: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事关大王的尊严和国家的体面。此时正逢勾践盛怒之际,大臣们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文种胆略过人,他主张越王勾践冒着生命危险去吴国执役三年,虽难免受到折辱,遭到耻笑,但可把握咸鱼翻身的唯一良机。他振振有词地说:
“大王不去吴国,正中伍子胥下怀,吴王兴兵南下,其势无异于泰山压顶,越国外无强援,内少精练之卒,定当脆败无疑。为今之计,大王只有委屈自己,卑身下气以赴吴国,使伍子胥无法逞其兵锋,其诡计先折一阵。大王之诚意昭显于列国诸侯,吴王标榜仁德,好尚虚荣,乐得有大王这个活样板为他挣得脸面,何况伯嚭还可为大王缓颊,西施进言,少伯护驾,大王性命可保无忧。吴王夫差迟早会对大王放松警惕,两眼死死盯住吴国北伐中原的拦路虎——齐国,满心只剩‘称霸’二字。有伯嚭屡进谗言,吴王夫差对伍子胥的疑忌日益加深,终将君臣解体,内外离心。此去吴国执役,大王既可获取喘息之机,越国也可赢得恢复之期。三年足有千日,微臣在国内加紧训练精兵,待大王归国之日,气候初成,此长彼消,大局仍有可为。”
“范爱卿意下如何?”听完文种缜密的分析,越王勾践的火气消退了一大半,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将目光稍作转移,想听听范蠡的意见。
“种大夫的建议是上上策。越国乃创伤之余,若与吴国正面相冲,毫无胜机,宗庙社稷断难保全。为今之计,大王只有委曲求全,隐忍以待。古人尝言:‘居不幽,志不广;形不愁,思不远。’圣王贤主皆尝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身拘而名尊,躯辱而声荣;处卑而不以为恶,居危而不以为薄。大王卧薪尝胆,订下二十年沼吴大计,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此乃鸿鹄之志,人神共佩!三年之辱,会有尽期;廿年之图,不宜中废。大王赴吴,微臣愿侍奉于左右,为大王参谋。”范蠡也力劝勾践去吴国执役三年,他既有公心,也有私念,到了吴国,他可以伺机接近西施。
越王勾践默然良久,他一向谋定不夺,文种和范蠡的合议确实很有道理,可以这么说,他去吴国和不去吴国同为冒险,前者是冒险求生,后者是冒险求死,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万事皆空。越王勾践当廷拿定主意,由范蠡陪同他去吴国,把越国的军政要务全盘委托给文种管理,文种是文武全才,忠诚勇毅,民亲其智,士乐为用,能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值得充分信任。
深秋时节,百草枯黄,万木萧疏,越王勾践和王后身着常服,在范蠡和两百精锐士卒的护卫下,离开了山阴大城,到了江边的码头,文种率众大夫前来送别,人人掩涕,个个挥泪。越王勾践登船前,他用沉雄慷慨的语气对文种和众大夫说:
“寡人走投无路,要到北方的吴国去为吴王服犬马之役,身为君主,这是奇耻大辱!所幸上天不弃寡人,诸位大夫怀德抱术,各守一分,足以保社稷。寡人不怕死,但要死得有价值,有意义!只要寡人一息尚存,众大夫一定能重见天日!”
“君臣同心,其利断金!”所有的人都在口头和心里呼喊这八个字。
船愈行愈远了,乌鸢在空中盘旋,寒风呜呜然劲吹不息,众人伫立江边,不仅手脚冰冷,心头也没有几丝热气。
在前往吴国的路途中,越王勾践始终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这一跤跌得太重太惨,简直是从云端跌入渊谷,已跌至粉碎的地步。自己是一国之君,却要去给敌人做奴隶,自己的妻子贵为王后,却要去给敌人做仆佣,他们很可能客死异国,有去无回。范蠡则尝试用历史掌故开导勾践,他说,商汤曾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关押在石室,他们为了保全性命,前者屈服于暴君夏桀的淫威,后者顺从于商纣的意志,尽管他们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收监的耻辱,却笑到了最后。大凡成就伟业的人,都须忍受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磨难,顺境之中从来就不会产生雄视一世的伟丈夫。勾践听了范蠡的开导,心里舒坦多了,他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王后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女,在船舱中唱儿歌:“一朵花,结瓜瓜;花一朵,结果果……”不到一岁的婴儿还在呀呀学语,他听了这首儿歌,倒是开心,笑出两个圆圆浅浅的酒窝来。可怜的孩子,是为娘的心头肉啊!遭逢艰危的乱世,王后虽万分不忍与她分离,却也万分不愿带她去吴国受罪。船队到了吴越边境槜李,王后征得越王勾践的同意,将女儿寄放在当地一户殷实的农家。三年后,勾践役满,从吴返越,到农家接回女儿,从此将槜李改名为语儿。这当然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