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越王后和范蠡遵命来到吴国,伍子胥并未吃惊,但这毕竟不是他乐意看到的情形。吴国的探子告诉他,勾践卧薪尝胆,隐有图吴之志,很显然,此人的斗志是任何苦役都无法折损的。宝剑越砥砺越锋利,勇士越磨练越坚强。很奇怪,伍子胥心底里竟有点欣赏勾践这样的君王,身处逆境和绝境,仍能含垢忍辱,执着不懈。一位成功的复仇高手欣赏另一位同类型的复仇高手,这是既奇怪又正常的事情。问题是,两位复仇高手已开始了一场正面对决,必定会有一人轰然倒下,伍子胥何等高傲,他决意要挺立于天地之间。
吴王夫差在阖庐宫接见越王勾践时,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这种荣光不可低估,诸侯王想要享有,却很难享有,唯独天下霸主方能如此雄强。越王勾践演技高明,他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满口全是卑怯之词:
“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与上王的雄师交战,致使两国骚然。幸得上王宽恕,赦免贱臣的死罪,容许贱臣悔过自新,前来执箕帚之役。大王恩德齐天,贱臣不胜感戴愧疚之至!”
说完这番话,越王勾践在青砖地上叩头如捣蒜,竟重重地磕出声响来。看了这情形,听了这话,吴王夫差感觉极为受用,同时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说:
“寡人让你来吴国执役三年,看似重罚,实为轻饶。你想没想过,当年你害死先王,这样的深仇大恨,原本只能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贱臣甘愿以死抵罪,但愿上王能从此平息心头之恨!”
伍子胥如同看着一场拙劣的表演剧目,终于忍无可忍,他要发飙了。他的眼睛似两盆烈烈的炭火,简直能够溅出火星来,他的声音如晴空霹雳,更是震耳欲聋:
“高翔于青云之上的飞鸟,弋人尚且要用短箭将它射下,何况它栖息于华池,驻足在堂前空地和堂下走廊。越王犹如南山之猛兽,来去无影,出没无踪,现在他自投罗网,这正好是我厨中之肉,鼎中之食,决不能放过他!”
猎人见到猎物,不可能假仁假义;仇人见到仇家,也不可能大慈大悲。伍子胥恨不得拔出剑来,当廷斩下越王的头颅,以绝吴国的后患。然而吴王夫差要留下越王这个活口,向诸侯显摆和炫耀,他有能耐,他有仁德,他有不杀仇家的度量,而这仇家是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之仇。他对伍子胥说:
“寡人听过这样一句警言:‘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寡人并非怜惜越王而不杀他,而是害怕上天追究,暂且饶勾践一命吧,让他执役悔过。”
在这危急关口,越王昔日送出的大堆金玉珠宝开始发挥作用,太宰伯嚭出面帮越王勾践求情,他所站的立场当然是偏向吴王夫差这边,他说:
“相国只注重权宜之计,殊不知安国之道在于广施恩泽,请大王按照自己的主张裁量此事,无须担心嚣嚣之口的胡言乱语。”
“多行仁德,广施恩泽,也要看行在何处,施与何人!宋襄公与楚军战于泓水,不于楚军渡河时挥兵掩杀,而要以所谓的‘仁义之师’列堂堂之阵以待,结果宋军一败涂地,宋襄公伤重而死。仁义是一柄双刃剑,使用得当固然可以利国,使用不当则适足以祸国,大王要猛省啊!”伍子胥声音凌厉,把吴王夫差的耳膜都震疼了。
“相国,你还是先回家运河将养休息吧,这件事情由寡人来做主!”吴王夫差脸色胀红,酒糟鼻竟转呈紫色。
伍子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终归无可奈何。吴国的政事完全变成了“二人转”,吴王夫差,太宰伯嚭,这才是核心的领导班子,他们一鼻孔出气,伍子胥孤立无援,孤掌难鸣,对方两票决定一切,他这一票可有可无,少数服从多数,伍子胥完全落于下风。
西施听说越王、王后和范蠡来到吴国,执役三年,以赎前罪,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范蠡离得更近了,不难找到相见的机会,忧的是自己的身孕已快七个月,若吴王怀疑其中有诈,后果不堪设想,她将难逃一死,范蠡也会受到株连。
西施天天都在等待飞鸽传书。这天上午,窗外下着细若牛毛的雨丝。自从西施身子沉重,吴王就宿在郑旦那边。在镜台前,侍女果儿给西施梳头,镜中映出西施齐腰长的秀发,乌黑闪亮,果儿的梳子就像一只鸟,在瀑布上滑翔。西施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满脸母性的慈辉。突然,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西施赶紧叫果儿停手,她用力站起身来。果儿去搀扶她,她的身子确实愈益沉重了,行走不太方便。果儿也是从会稽同船而来的越国美人,她年方二八,刚到破瓜之年,为人伶俐乖巧,深得西施的信任。
“果儿,快扶孤家去窗台看看。”
“娘娘,你看,窗台上有一只鸽子!”
果儿开窗,鸽子见到西施,立刻飞进宫来,落在镜台上。西施叫果儿去倒点水来,果儿转身之际,西施已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那个白布团,上面只有一行字:“策病逝,北风紧,心如结。”西施略一沉吟,即猜出“策病逝”指的是计原已病逝;“北风紧”指的是吴国使越王执役三年,形同阶下囚;“心如结”既指内心忧伤,也指爱情牢固,一语双关。
果儿用铜盆端了清水过来,西施已将布条扔入铜炉,烧为灰烬。鸽子喝了几口水,没作滞留,就扑翅飞走了。
“娘娘,这鸽子怎么一点都不怕人?”果儿问道。
“鸽子是灵鸟,它能感觉到谁心里有好意和善意,谁身上有戾气和杀气。”西施重又抚摸着腹部,用柔和的语气回答道。过了一阵子,她问果儿,“夏侯医官什么时候到?”
“他也该来了,贱婢去问问吧。”
夏侯医官是吴王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宫医,他专门负责给西施诊脉开方,西施待他不薄,帮过夏侯医官一个大忙,她求得吴王恩准,让夏侯医官的儿子做了宫廷侍卫。西施还曾送给夏侯医官的夫人几件名贵的首饰和一件水貂皮大衣。夏侯医官知恩图报,对吴王的第一宠妃西施特别尽心,他每日必来诊脉两趟。
“娘娘,夏侯医官来了!”果儿带着夏侯医官进了宫室。
夏侯医官中等身材,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心广体便,一张富态的圆脸上堆满笑意,他向西施行过敬礼,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诊脉。他是个聪明人,也可说是个大滑头,在王宫里讨生活,最重要的是察言观色,见什么人下什么菜碟,可不能出差错。西施的身孕有大疑窦,别人一无所知,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但他口风极紧,这种事,他绝对不会胡乱声张,因为他不想找死。就算他是瞎子,也能看得出,西施是吴王夫差的首宠,吴王肯为她僭越祖制,单独建造馆娃宫,即为明证。何况满宫妃嫔,就数西施心地最善良,脾气最温和,最能体察下人的难处和苦处,口碑自然是最好的。
“娘娘患有轻微的贫血,只怕会要早产啊!”夏侯医官忧形于色。
西施何等聪明,她知道这是夏侯医官在给她一个借口,以后她可得好好利用。
“好的,夏侯医官,给孤家开个方子吧。”
“药补不如食补,卑臣去知会膳食房,往后把娘娘的食谱做些改动。”
“那就有劳夏侯医官了。”
“娘娘这么客气,真要折杀下官了!”
果儿送走了夏侯医官,回来给西施捶背,西施则默想着心思:计原不幸病逝,妹妹一门绝好的婚事就这样黄了,真让她痛惜,但这是天意,已无法补救。范蠡来吴国受辱,不全是为了越王,还为了她,对于这个缘故,西施的心里当然明白如画。她暗忖,一对苦命的人,今生果真还能如愿结合吗?她不敢设想太远的事情,眼下,她充分享受着怀孕的快乐,她怀着范蠡的孩子,怀着两人爱情的结晶,这让她幸福得有点晕眩。她连名字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就叫范舟,若是女孩就叫范鸽,这是她心里认定的名字,与爱情相关,与往事相关,与吴王夫差完全无关。
吴王夫差也不是完全不听伍子胥的谏言,伍子胥教他使用釜底抽薪之计,将范蠡这样的越国人材笼络到吴国王廷来,这个主意他就欣然采纳。
三月初六日,是个响晴的日子,吴王夫差召见越王勾践,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范蠡说:
“寡人听说过这样的名言:‘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眼下越王无道,国家将亡,社稷将崩,身败名裂,已成天下笑柄。范大夫跟从越王到吴国来做奴仆,岂不是太自贬身价了吗?只要范大夫肯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离开越王,归顺寡人,寡人立即赦免你的罪过,加以重用。”
越王勾践在下面听了吴王夫差这番话,立刻两眼发黑,汗出如浆,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是遭受了断臂之灾。范蠡若贪图势利,必定听从吴王的开导。可范蠡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
“降臣也曾听说过一句名言:‘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以往,越王不听从上王号令,与上王兵戎相见,多有得罪。如今幸蒙上王鸿恩,君臣得以保全性命,为奴为仆,理所应当。降臣甘愿为上王干些粗笨的活计,绝不敢羞辱吴国的王廷。”
范蠡的回复有礼有节,拒绝得很是巧妙,一点都没冒犯吴王,所有在场的人,除开越王勾践,都感到失望和遗憾,吴王夫差皱着眉头说:
“既然范大夫不移素志,甘愿吃苦,寡人也不再勉强你。”
吴王夫差根本没把越王勾践放在心上,最近倒是有件事让他担忧,那就是西施晕倒过几次了,夏侯医官的解释是西施贫血,虽多方药补和食补,见效甚微。到了七月间,西施已有早产的征兆,吴王夫差命令夏侯医官全力保全西施和胎儿的安全。这命令还真灵,西施虽然早产,却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吴王夫差欢天喜地。此前他虽然有了三个儿子,毕竟不是宠妃所产的麟儿,感情上不够亲近。郑旦这时也有了身孕,真是好事成双,吴王夫差自觉宫中有喜气,宫外有威风,不禁志得意满,飘飘欲仙,自以为是列国中最幸福的君王。
郑旦已不是昔日的郑旦,她变得工于心计,计较得失,她对西施的妒忌已成为一块心病,有时会令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在她眼里,昔日的好姐妹,现在可是竞争对手,她的好胜心太强,不能忍受自己处处都落下风,吴王为西施建造宏伟壮丽的馆娃宫,一个月后即可竣工;吴王意犹未尽,还打算建造一座比姑胥台更高大的夷光台。吴王却从未说过要为郑旦单独建造宫室,甚至在她多次撒娇之后,吴王始终装聋作哑,默然不作回应。一个男人肯送厚礼给女人,那才叫爱,仅仅送点小礼物给女人,只能算是喜欢,郑旦收获的便只是一堆金器玉器,相比西施的馆娃宫,顶多只能算九牛一毛。郑旦不可能怨恨吴王,怨恨吴王的后果很严重,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但她忍不住要迁怒于西施,是西施夺走了吴王的欢心,让她郑旦屈居次位,与主位相差甚远。西施分娩后,郑旦前去祝贺,西施明显地感觉到郑旦对她疏远了,郑旦的表情很不自然,笑意也不真实。女人的直觉最灵敏,西施看到的已不是昔日的那位姐妹和朋友,而是抱有明显敌意的竞争对手。这一发现使西施心里很难受,也很难过,仿佛压着一块重重的大石头。
不久,宫中就悄悄地传起了流言,说是西施所生的王子不是早产儿,而是吴王戴了绿帽子。谁敢私底下传播这种流言?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根源当然是在郑旦那儿。流言还说范蠡的嫌疑最大,因为在大船上,范蠡不止一次到过西施的舱房。流言如风,无孔不入,结果传到了伍子胥的耳朵中。换了别人,就算脖子上结了九颗脑袋瓜,也不敢将这话向吴王透露丝毫,可伍子胥不是别人,他有胆魄,也有讲这话的本钱和资格。于是,吴王夫差真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头戴绿帽子的王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去端详小王子的脸,也觉得他像范蠡的地方多些,像自己的地方少些。疑心生暗鬼,他开始变得狂暴可怕。此时,他觉得只有伯嚭可靠,他一定会有解除疑惑的好主意。
伯嚭听到这些流言后,暗自早有算计,他才不在乎吴王夫差是否戴了绿帽子,他一心一意要扳倒伍子胥,取代后者在吴国的地位。要整垮伍子胥,眼下这个绝妙的题材可不能放过。老家伙不是事事都要傲岸强横吗?这回可是犯了大忌,撞了大煞。伯嚭装着对吴王十分关心的样子,他说:
“大王,宫内宫外的流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大王和施王妃的英名美誉岂可遭人污损?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禁止流言只会适得其反。微臣倒是有一个解决的良方,在宫中,由夏侯医官、许医官出面,卑臣来监察,大王与小王子滴血试验,如果两滴血珠能够相溶就是亲生,不能相溶就不是亲生,此为屡试不爽的古法,在民间颇为流行。待验血结果出来,大王再作决断不迟。”
吴王夫差觉得这样小范围测试一回,主意不错,既然是屡试不爽的古法,想必不会有什么纰漏。伯嚭得到吴王的首肯,便赶紧去安排,他清楚夏侯医官是西施的亲信,许医官则是自己的亲信,他特意给许医官透了口风,大王要看到小王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结果,以此熄灭外界的流言蜚语,这次测试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大王震怒之下,大家的脑袋都会搬家。许医官和夏侯医官何等精明,他们稍作沟通,便心照不宣,暗地里做下手脚,用盐水置换了测试用的清水。
听说要滴血认亲,西施感到十分恐惧,但她很快就从夏侯医官那儿得到确信,这回只是走走过场,太宰伯嚭已经给他和许医官打过招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过这话,西施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到了滴血认亲那一天,夏侯医官抱了小王子进入一间密室,吴王夫差、太宰伯嚭和许医官已经到齐。许医官先行敬礼告罪一声,从吴王指尖刺出一滴血珠掉入铜盆中的水面,然后从小王子的指尖也刺出一滴血珠,小王子受痛,立刻“哇”的哭出声来。真是奇了,两滴血很快就溶合为一滴。吴王看了,心花怒放,太宰伯嚭和两位医官则跪在地上朗声祝颂:
“大王神圣,王子鸿福!”
“太宰,你去对外间宣告今天滴血验子的结果,谁敢再传播半句流言,杀无赦!”
这一场暗地里的较量,太宰伯嚭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伍子胥。伍子胥听到验血验子的结果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这才恍然大悟,太宰伯嚭能成为吴王夫差的心腹宠臣绝不是单靠阿谀奉承拍马屁,这家伙绝对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越王勾践深知处境艰危,昔日卧薪尝胆多少有点装模作样,现在可就不敢演戏了,他抖擞一百二十分精神,真就与范蠡穿着奴仆才穿的衣服,天天起早贪黑地铡断草料,饲养马匹,王后也是荆钗布裙,忙于给马喂水,收拾马粪。吴王夫差曾与伯嚭在暗地里观察他们,感觉他们态度平和,心中毫无愤恨和恼怒,三人坐在马粪边,君臣的礼节丝毫不差,夫妇的礼仪分毫未乱。吴王感叹道:
“越王有节气,范蠡有节操,身处困境,每天做的是奴仆的脏活和苦活,君臣仍旧以礼相待,不怨天,不尤人,寡人不忍心再折辱他们!”
“大王肯垂怜于穷途末路之人,这是圣君才有的仁心啊!大王对勾践恩重如山,他必定感铭五内,将大王视为再生父母。”伯嚭乘机胳膊肘外拐,搭救越王。
“是做孝子,还是做仁君?寡人有时也拿不定主意啊!”吴王夫差感叹道。
“大王做孝子,先王含笑九泉;大王做仁君,天下人感恩戴德。功有巨细,名有高低。大王要称霸,做孝子是远远不够的,做仁君才能令诸侯宗仰啊!”伯嚭的这句话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对吴王夫差的心太了解了。
“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志在称霸诸侯,当然要做当今之世首屈一指的仁君!”吴王夫差的酒糟鼻又变成了熟透的红椒。
五月鲜桃熟,吴王照例在偌大的桃园里与大臣游园尝鲜,数千株桃树果实累累,飘荡着浓郁的芳香。吴王夫差的兴致很高,一边吃桃,一边大谈小王子如何聪明乖觉,众大夫洗耳恭听,频频赞叹,各人绞尽脑汁,讲出几句溢美之词。此前,伍子胥已察觉吴王夫差打算提前赦免越王勾践的意图,此时不谏,更待何时?
“大王喜爱小王子,必定愿意为他清除隐患,铲断祸机,眼下越王勾践厚貌深衷,佯装卑顺,其实包藏祸心,无日不思报仇雪恨。古时候,夏桀王不杀成汤,商纣王不杀周文王,结果转福为祸,反受其害,国家灭亡,社稷为墟,鉴古知今,大王不可不明察秋毫之末啊!”
“相国言之有理,但成见太深。这两年勾践无怨无尤,甘心做寡人马房的奴仆,居处粪秽之地,布衣蔬食,容词卑恭,毫无忤逆。寡人多次派人暗中观察,他的表现绝非佯装。相国将他与成汤、周文王作比,似乎不当,将寡人与夏桀、商纣相提并论,更属不伦不类。寡人狠心杀害此人虽易,叵奈天下诸侯口诛笔伐,视寡人为残仁败德之君,招致人神共弃的厄运。何况寡人要成就霸业,留下此人,比杀掉此人,更增百倍之利。”今天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吴王夫差尽可能不动肝火。
“大王啊……”
“相国别说了,今天游园尝鲜,不谈政事。”吴王夫差下达了封口令,伍子胥气得直喘粗气,只好拿起一颗鲜红的桃子,猛咬一口,却食而不知其味。
游园之后不久,吴王夫差偶感风寒,大病一场,这一病就是半年多,百药试尽,毫无起色,病势还有转沉的迹象。越王勾践担心吴王夫差一死,伍子胥就会对自己痛下毒手,他让范蠡卜了一卦,算出三月己巳日吴王病愈,顿时心中大感快慰。他想找个机会在吴王面前表现一番,便向范蠡问计,范蠡说:
“卑臣观察吴王许久了,发现他确实是一位好尚虚荣、徒有妇人之仁的君主,伍子胥多次极言切谏,他都充耳不闻,天意如此,大王有福。近日,大王应当请求吴王恩准,前去探视疾病,见面交谈后,大王即索要吴王的屎尿品尝味道,仔细端详他的脸色,然后喜笑颜开,拜贺吴王,一定能够在己巳日大病痊愈。大王若能做出尝粪的事情,又能言中痊愈的日期,吴王必定大受感动,一旦他身体康复,就会赦免大王。”
“你教寡人去尝吴王之粪?老天啊,尝粪是畜牲所为。不!不!不!寡人做不到,做不到!”越王勾践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别说他做不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得到呢?
“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与其在吴国临深履薄,一夕数惊,倒不如强忍恶心,博这一回。若要早日逃出魔窟,唯有此计可奏奇效。”范蠡力劝越王去尝吴王之粪。
越王勾践皱着眉头,踌躇良久,终于算清了利害得失,他一咬牙,决定去做一回屎壳郎。范蠡的计策还须太宰伯嚭成全,后者安排越王勾践入宫探视。
久病之人,不仅体力渐弱,心气也渐平。吴王夫差听说越王勾践想来宫中探疾,竟一口答应。但他做梦也料不到,越王勾践并非只是装装样子,尽尽礼貌,竟然在问安之后,主动品尝了吴王的大粪,预言了痊愈的日期,再三拜贺。此举惊世骇俗,旷古未闻,果然产生了奇效,令吴王夫差极为感动,连声不迭地称赞勾践为“仁人”。
十多天后,吴王如期病愈,他心情畅快无比,下令在文台大开国宴,群臣齐来庆贺。宴会由太宰伯嚭主持,他特意安排了一个节目,由吴国头号宫廷舞师万周表演武舞和文舞。
万周身材壮硕,神色坚毅,登场四顾,威风八面,其孔武勇捷,盖世无双,鸷如鹰隼,猛如熊罴。相比万周,其他伴舞的舞师虽也形貌非凡,神采却要逊色几许。
武舞时,万周身穿紧身豹纹皮服,纵跃如跳涧的大虫,动作奔放舒展而且刚劲有力。他发出的吼声胜过虎啸雷鸣,直震得四厢观众耳根发麻,脸上骤然为之变色。他独自驾驭战车,操持缰绳,缓行疾走,收放自如,竟比手攥一根丝带还要轻松。他忽而挺戈,忽而挥戟,忽而指日,忽而画地,口中叱咤喑呜,念念有词,唱腔撕云裂帛,风生水起。范蠡曾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如此精彩绝伦的武舞,他也是头一次亲眼见识。范蠡心中随即生出疑虑,由这样一位魁梧奇伟的大汉表演文舞,恐怕就不行了吧,万周身上哪有一点文质彬彬的影子?
武与文的转换,无异于龙与凤的转换,万周可以矫若游龙,却未必能翩若鸣凤。范蠡正在这个想法上踟蹰不定,只见万周卸下豹皮,已身着青衣回到大庭,真是不能相认,万周不再是先前跳涧虎的那副模样,而是玉树临风,宛如浊世翩翩佳公子。他左手稳操长笛,曲声悠扬,颇有荡气回肠之妙;右手紧捉野鸡尾,起舞时,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直看得四厢一双双观众的眸子晶晶发亮,如醉如痴。
武舞和文舞过后,恰好宴会过半,众人酒酣耳热,吴王起立,郑重其事地宣布一个好消息,他决定赦免越王勾践之罪,旬日之内放其归国。听到吴王宣布这个所谓的“好消息”,伍子胥心中勃然大怒,他当场起立,拂袖而去。伯嚭瞅着伍子胥高大的背影,他倾侧身子,轻声对吴王夫差说:
“相国老了,已丧心病狂,上次猜疑小王子非大王亲生,今朝喜庆之日他又愤然离席,使大王难堪。卑臣听说,越王探视大王疾病,相国曾不以为然,他当众扬言:‘越王口尝大王的尿,是要吞食大王的心;越王口尝大王的屎,是要吞食大王的肝。’这像话吗?不说他对大王不敬,至少有失王廷大臣的体面。”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奸臣向昏君进献谗言,毁损忠良,讲究的是时机和火候,太宰伯嚭把握时机掌握火候无不恰到好处,此时他的一番话就起到了百分之两百的作用。吴王对伍子胥的敬意立刻锐减三分,对伯嚭的信任则在十分之上又激增了十二分。
在满堂乐声中,吴王夫差用玉箸醮了一滴旨酒,放在小王子的口中,小王子被逗得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西施在一旁也笑了。今天越王和范蠡都是吴王的宾客,相隔一丈远的距离,西施打量范蠡,他瘦了一圈,面色黧黑,额头上有了皱纹,但精神还好。四目相碰之际,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西施双眼忍不住流下了热辣辣的泪水。吴王瞥见西施流泪,吃了一惊,他关切地问道:
“爱妃,你怎么哭了?”
“大王久病而愈,谢天谢地,贱妾高兴的!”
越王勾践昂起头来,范蠡却低下头去。时隔三年,他苦苦等待了一千多个日子,终于看到了爱人和爱子,涌泉般的泪水直往肚子里流淌。心底究竟是悲是欢?是苦是乐?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