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自从看过北郭琼英的剑术表演后,就大胆修改了“二十年沼吴”的时间表,二十年太难熬了,他要减省几年,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派北郭琼英去刺杀伍子胥,剪除吴王夫差最强劲的羽翼。勾践为什么不让北郭琼英去直接刺杀吴王夫差?民间谚语不是说“伐树先伐干,擒贼先擒王”吗?勾践想得清楚明白,若刺杀吴王夫差,就等于自己给自己难堪,吴王夫差的弟弟几乎个个都比他贤能,伍子胥早就存有彻底铲平越国宗庙的决心,必然扶植王室中最强悍的公子上位,有了这个由头和借口,越国必遭覆巢毁卵之灾。如此一来,越国不仅不能获取丝毫之利,还会遭受莫大之害。
范蠡对刺杀伍子胥的方案不表赞同,他担心,北郭琼英一旦失手,吴王夫差又会重新信任伍子胥,那样一来,就会事与愿违。他建议,北郭琼英应该以剑客的个人名义前往吴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伍子胥切磋剑术,伺机下手,一击而中,倘若伍子胥这样殒命了,天下人谁也不会怨及越国,更不会把这笔烂账算在越王勾践头上。就算这个方案失败了,越国也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这才是万全之策。文种深思熟虑之后,也极力赞同范蠡的计谋。在政务和军务方面,勾践向来从善如流,这是他身上最显著的优点。吴王夫差只知刚愎自用,他有伍子胥这样的盖世英雄而不能用其所长,相比之下,两位国王优劣立判。
北郭琼英是在深秋时节出发的。霜降之后,草木凋枯,田野空旷,河流干涸,这般肃杀的天气,恰恰是剑客喜欢的,她的精力更加集中,目光更加专注,不会被大自然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分散掉。北郭琼英试骑一匹大骝马,除了鬣与尾是黑色的,通体都是红毛,这匹大骝马是越王勾践的首选爱骑,但他非常慷慨地将它送给北郭琼英,她去完成特殊使命,就该拥有特别骠悍的坐骑。大骝马撒腿飞奔时,不仅速度奇快,而且警觉性极高,对于明枪暗箭,往往会有预判,正是这项特长,在战场上救过越王勾践的性命。然而,北郭琼英谢绝了越王勾践的厚赠,她亲自去越王的马房挑了一匹脚力出众,却并不惹人注目的好马,她不想一路上被好奇的眼睛盯着,由于坐骑醒目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进入吴国边境之前,北郭琼英已女扮男装,住店打尖都极为谨慎,尽量不与人搭讪,以免泄露行藏,但她特别留意老百姓对朝政的自由评议,相国伍子胥的才智和品德可谓有口皆碑,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吴王夫差是个败家子,太宰伯嚭是个大浑蛋。没有人认识这位谨言慎行的剑客,吴国的舆论环境还算好,老百姓畅所欲言,没有多少口忌。
到了姑胥大城,北郭琼英落脚在一家名为“八方居”的客舍,店主姓李,四十多岁,是个大胖子。胖子通常性情开朗,能说会道,喋喋不休,不说话似乎就会当场憋死。李老板也不例外。但此人外粗内细,眼力极强,住店的客人到底是什么货色,是驴子是马?他都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目下,他就看出北郭琼英绝非寻常过客,她目光锐利,脚步轻捷,说话时中气十足,用竹箸时手腕极为灵活。这样的剑客,可不是每年都能遇见的。李老板疑惑的是,北郭琼英耳垂上留有穿孔的痕迹,而且手指纤秀,肤色白皙,应该是个女客才对,可是此人须髯飘逸,英气勃勃,又不像女流之辈。李老板动了好奇心,他主动上前搭讪道:
“客官从楚地来姑胥大城?”
北郭琼英点了点头,并未回答。李老板谈兴好,他倒是自行说开了。
“客官,你看,这姑胥大城的市集繁华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可惜,好日子只怕长不了!唉,真叫人揪心啊!”李胖子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也阴沉下来。
“店主这话从何讲起?”这下轮到北郭琼英动了好奇心。
“你是楚国人,当然不明白,大王一心想成就霸业,甚至超越先王的成就,整天谋算的都是征服北边的齐国,齐国兵力强大,这仗真要是打起来,吴国很难趁心如意。再者说吧,现在是太宰得势,相国无权,驴子抢道马靠边,这世道早变了啊!”
说话的时候,李老板左右顾盼了一下,还好,吃包餐的客人不多,这个角落够僻静。
“伍相国也是楚国人,名头响亮,如雷贯耳,既然他对吴王忠心耿耿,又是天下公认的头号智者和剑侠,我就不理解,吴王为什么不信任他,倒要去信任太宰?那太宰究竟有什么神通?”北郭琼英把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句句李老板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唉,一言难尽。相国生性比铁还刚,比火还烈,眼睛里面容不得一粒沙子,米饭里面看不得一粒谷子,胆子大,腰板子硬,讲的是直话,做的是正事,只肯依循一个‘理’字,连大王也不怕得罪;太宰正好相反,他生性比丝还软,比水还柔,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他整天揣摩的都是大王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专门投其所好,挠大王心头的痒痒肉,一张嘴巴像是抹了蜜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从不跟大王抬杠,处处维护大王的形象。大王春秋鼎盛,要确立一呼百诺的君王权威,自然而然就冷落相国,器重太宰。再说,相国主张先行灭掉越国,消除心头之患,然后与民休息,缓图北方诸强,在军政大计上,他的思虑与大王的思虑根本不合铆榫。讲实话,太宰能有今日,幸亏相国当年鼎力荐举。”庶民议政,图的是嘴巴快活,但李老板不同,他满肚子见解,自鸣得意,一开口,就关不住闸,他见北郭琼英听得入神,更加来劲。
“莫非伍相国当初看走了眼?”
“话也不能这么讲。太宰原本是楚国的贵胄子弟,要知道,在吴国王廷,你们楚国人真是抢手的香饽饽!”李老板朝北郭琼英竖起大拇指,“太宰的遭遇与相国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年他祖父和父亲都是被楚平王冤枉杀害的,他侥幸捡到一条性命,逃到吴国来投奔先王,首先攀结的便是相国,他知道相国是先王最倚重最信任的大臣,只要相国肯为他讲几句够份量的好话,他在吴国就不难出人头地。尽管彼此没有共同的朋友,却有共同的仇人——楚平王。不是说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同仇敌忾吗?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日而熙,相国也同样是爱其所近,悲其所思。后来,吴国军队攻下楚国的京都郢城,相国与太宰一同掘开楚平王的墓地,鞭笞楚平王的尸体。有一句说一句,太宰也不是草包和饭桶,他有本事,带兵能打胜仗,执政也有方略,但他太贪婪,太阴柔,不廉洁,不阳刚,他忘恩负义,原先敬重相国如敬重自己嫡亲的兄长,现在却根本没把相国放在眼角里。唉,这是天意,我说姑胥大城的繁华难以长久,就是这个意思!”
李老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字字句句北郭琼英都听得仔细分明。既然她决定舍生忘死,去挑战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豪杰伍子胥,对于他的情况,自然是了解得越全面越好,越透彻越好。但这些天,北郭琼英听众人赞誉伍相国的话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她头脑中就不免生出一个大大的疑团,自己出手助越王勾践暗害伍子胥,此举的出发点究竟是为大利着想,还是为大义着想?倘若单纯从政治上判断,利害关系可谓简单明了,吴国丧失了主心骨,战斗力无疑将大为削弱,越国拔除了眼中钉,报仇雪耻的希望则十倍于前;倘若换个角度,从良心上判断呢?天下澌灭正声正气,偏离正道正轨,杀害英雄即为不义张目。越王勾践不忘前耻,奋发图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对此苦心经营,北郭琼英是能够充分理解的,但她并不认同勾践称霸诸侯的企图和野心,她时刻牢记师傅当年的谆谆告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伤天害理。”要知道,她可不是一位盲目盲心的剑客,更不是一位盲信盲从的刺客。
北郭琼英拿定了主意,去挑战伍子胥,必须挑选一个引人注目的大日子,现场的见证人越多,获胜者的荣光就越大,失败者将只能满地寻牙。
北郭琼英选择的日子是六月初六,伍子胥六十六岁生日。撞“双陆”是大吉祥,何况是撞两个“双陆”。她打听好了,相国府要操办六十六桌酒席,一扫近期的晦气。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北郭琼英去公开挑战,谅他伍子胥碍于颜面,不得不出手。
相国府邸大办寿宴,姑胥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伸长了鸭脖子,凡是收到了请柬的个个与有荣焉,太宰伯嚭门下的党徒则明显被相国府归入了不受欢迎者之列,不言而喻,他们干瞪眼,恨得牙龈痒痒的。太宰伯嚭揣摩吴王夫差的心思,应该是不去赴宴的可能性大于去赴宴的可能性,这一估摸并非纯属臆测,确实有根有据,吴王夫差一直想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抹一抹相国的面子,长一长自家的威风,让臣民醒过神来,国事可不是由相国伍子胥说了算,真正的一国之君是他吴王夫差。然而太宰伯嚭算漏了一点,西施识大体,顾大局,她极力劝说吴王夫差去相国府赴宴。首先,她动之以情,诉说她在宫中都快憋闷死了,想带小王子出去透透气,相国的“双陆”寿宴可谓上佳的机会,说不定此行还能化解相国对她的成见;然后,她晓之以理,相国是国家的柱石重臣,如此引人注目的寿宴,大王不出面捧场,岂不是会寒了吴国的忠臣义士之心?吴王夫差拗不过西施合情合理的夹攻,只好点头答应。这样一来,太宰伯嚭深感窘迫和挫辱,伍子胥掐准这个时机,朝他老脸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下手可真够狠够准的!伯嚭的怨毒已渗入骨髓,终有一日会要发作。
寿宴前夜,北郭琼英身着玄色夜行服,从相国府北面僻静处跃过高大的围墙,去侦探虚实。相国府院落很大,由几座宅院勾联而成,马房、仆佣的住处在南边的宅院,卫士住在西边的宅院,家臣住在北边的宅院,相国与公子伍绩住在东边的宅院,中间有一栋双层大木楼,是相国办公的地方。眼下,相国正在大木楼二楼南边的房间与华辂和伍绩议事。这是一间大书房,地上案头堆满了大捆小捆的竹简,可谓汗牛充栋,有的是古籍,有的是文书。北郭琼英从大楼的侧面纵身一跃,到了屋顶。她脚步轻盈,琉璃瓦厚实,屋里的人纵有超常的听力也不太可能听到细微的响动。她跟师傅练过独门的吸音大法,屋里人的谈话,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她首先听到的是家臣华辂汇报明日寿宴的准备情况:
“相国,寿宴一应所需之物全都备办齐全了,卑职反复点查过,没有任何疏漏。”
“好,你办事,老夫放心。大王、王妃和小王子明日要来赴宴,太宰伯嚭却只能吃闭门羹,他和他的死党应该气歪了鼻子嘴巴!哈哈哈哈……”伍子胥爽朗豪迈的笑声极为响亮,竟震得北郭琼英的耳鼓有些发麻。
“父亲,据宫里人透露,大王原本没打算来赴宴,是施王妃极力劝说大王,大王才勉强应承。”伍绩得到的消息是可靠的。
“老夫料想其中必有缘故,施王妃如此顾全大局,难能可贵,倒是有点出乎老夫的意料。往后,老夫要消除成见,对她另眼相看。大王耳根软,只有枕头风能对付恶邪风。”伍子胥所说的“恶邪风”显然是暗指太宰伯嚭之流的谗言。
“父亲,听说施王妃对太宰并无好感,太宰多次曲意巴结,她都不曾假以词色。”伍绩在宫中埋有眼线,所讲的都是实情。
“那就好,施王妃身上的正气多一分,大王身上的邪气就会少一分。”
“相国,明日大王、王妃和小王子来赴宴,宫中侍卫做内院警备,府内加派的人手全放在外围,卑职已交待过,以请柬为凭,未带请柬的,一律不许进门。”华辂全副心思都放在明天的寿宴上,生怕有细小的闪失。
“你这样谨小慎微没错,但措施再严密一百倍,也只能对付庸人,无法对付高手。你们可能没察觉吧,有位侠士正在屋顶上观星揽月,哎,何必鬼鬼祟祟,请侠士下来从容一叙!”
伍子胥运足内力,声震屋瓦,北郭琼英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英雄尚有如此出色的听力和警觉性。既然被发现了,她也不逃避,索性现身。
“晚辈见过相国!”
屋顶上有人,伍绩和华辂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他们不明对方是敌是友,一时间大惊和大窘,待要拔剑,伍子胥挥手制止,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老夫的屋顶上好歇凉吗?”
“晚辈听说相国明日双陆大寿,无请柬者不得入席,只好今晚来府中悄悄走动一回,没存想搅扰了相国的清兴,多有唐突!”
北郭琼英出语轻描淡写,她凝视伍子胥,这位身形伟岸、样貌古怪的老人,神情并不严厉,他微闭着眼睛,不怒而威。
“相国府警卫森严,你夜中不速而至,竟如入无人之境,身手当世无几,老夫阅人多矣,你身上既无戾气,又无杀气,寻仇不是,谋刺也不是,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晚辈只想向相国讨教剑法,今晚来的不是时候,被相国轻易觑破,惭愧惭愧!”
“哦?讨教剑法,有意思,你师傅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伍子胥微闭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敢向他讨教剑法的人终于来了,这一天他等了许多年。
“恩师是楚人云姑、师叔是越人袁公,晚辈的姓名是北郭琼英。”北郭琼英如实相告,没打半个字的诳语。
“原来是云姑的弟子,袁公的师侄,难怪身手如此矫健!你师傅、师叔都还健在吗?”伍子胥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他那高大的身形让北郭琼英暗自惊讶。
“恩师和师叔都已辞世了。”
“在楚国时,老夫曾见过云姑和袁公,二位高人长老夫十余岁,彼此切磋过剑术,这一晃就是四十年了。‘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人生短促,如同草头之露啊!好,约日子不如撞日子,你想与老夫过招,恰巧老夫技痒。华辂,你去让人在后院张灯,老夫与北郭剑侠切磋切磋。”
“父亲……”伍绩将万千顾虑写在脸上。
“绩儿,不碍事,老父的剑术并未荒疏。”伍子胥望着伍绩,眼睛中流露出慈祥的父爱,在晦暗的灯影中,北郭琼英依然看得分明。
世事就是这样,计划好,变化快,北郭琼英今晚到相国府原本只为探个虚实,却被伍子胥识破了身段,本当放在明天大场面上的挑战,现在却要提前进行,伍子胥的兴致居然满高。北郭琼英转念一想,只要伍子胥受伤,这件事明天照样会成为吴国乃至列国的大新闻,此行也仍然是成功的。
没用多长时间,华辂就让人在后院张挂了十六只大灯笼,一时间,府内的人全被惊动了,听说相国要与神秘剑客挑灯比武,个个怀有好奇心,也个个手心紧攥一把冷汗,毕竟伍子胥已是双陆高龄的老人,明天就要开“双陆”寿宴,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但阖府上下大大小小也都清楚相国的脾气性格,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尤其是抱足兴致要做的事情,根本无人可以劝阻。
伍绩取来了父亲最喜欢的朴玄剑,这是一把青铜剑,传说是楚庄王请楚国名匠打造的,特赐给忠臣伍举——伍子胥的祖先,称之为祖传之宝不为错,伍子胥的父亲伍奢被冤杀后,此剑一度被奸贼费无忌据为己有,直到吴国攻占楚国王都郢城,它才物归原主。
伍子胥缓步徐行,到了场地中央,从乌檀木剑鞘中取出朴玄剑,剑光犹如数十条银蛇飞舞,一大把毫芒射入围观者的眸子。
“好剑!”北郭琼英忍不住大声赞叹。
北郭琼英使的是师傅传赠给她的抟月剑,是一把铁剑,它是天下第一名匠欧冶子晚年精心铸造的一柄剑器,他将它送给了掌上明珠——小女儿抟月,作为嫁妆。战乱时期,此剑流转多人之手,后来机缘巧合,北郭琼英的师傅得到了它。此剑的剑身秀丽,比常见的剑器更窄三分,也更薄两分,但它锋利无比,同样是毫芒射目。伍子胥见多识广,对于抟月剑也是久闻其名,初见其形。他本就疑心对方是一位女子,现在就更有把握了。
围观的人屏息以待,等着两人出手,然而他们偏偏不急于出招,只见伍子胥和北郭琼英全神贯注,在场中走圈,用利剑比划着,却迟迟没有短兵相接。华辂和伍绩清楚,真正的高手比试,不会贸然发起进攻,交锋之前的试探至关紧要,一旦对方露出破绽,就会紧紧抓住不放。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北郭琼英率先出剑,她前跨三步,连刺带劈,一招“秋风掠水”,刺和劈是假象,其后的切才是真实的目的,此招看似轻描淡写,却暗藏杀机,颇为凌厉。说时迟,那时快,伍子胥拧身避过,一招“雨打芭蕉”,连续点刺十二剑,上、中、下三路各刺四剑,这是落叶剑法中很难学会的一招,不难在多点刺击,而难在连贯和迅捷,要诀在一个“快”字,快如电光火石。倘若更换一位高手,不太可能接住伍子胥这一招,少说身上也会留下一两个窟窿,北郭琼英却连挡十二剑,守得滴水不漏。两剑撞击的声音紧密地响成一串,两团剑光则翻飞腾挪,顿时看花了一双双眼睛,几乎辨不清场中谁是伍子胥,谁是北郭琼英。最惊人的一幕是,北郭琼英一招“鹤唳长天”,飞起的身子倒坠着,持剑从空中疾速直插而下,伍子胥倘若反应稍缓,此剑势必插入他的脑门和他的躯体。如此险招和奇招并非剑谱中所固有,乃是北郭琼英的个人独创。伍子胥的回应同样不是陈招旧式,他不但不闪避,反而举剑相迎,“叮“的一声,他的剑尖居然不偏不欹、毫厘不差地抵住了北郭琼英的剑尖!北郭琼英悬空倒立,身子纹丝不动,伍子胥用剑尖举起一人,手腕也没有细微的颤抖。这一幕直把众人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了,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立刻击节喝彩。殊不知,伍子胥与北郭琼英此时仍在比拼内力,过了一会儿,只听“铮”的一声,两剑分离,北郭琼英稳稳地弹落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她收剑入鞘,抱拳向伍子胥行礼。
“相国果然不愧为当今天下第一剑术高手,晚辈今日有幸亲眼见证,着实敬佩!”
“呵呵,云姑有这样的高足弟子,也该含笑九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贤侄的剑术比云姑更高一筹,老夫拿出十成功力,抖擞全副精神,也只能与贤侄打成平手,异日,贤侄的造诣肯定在老夫之上。”伍子胥的奖誉出自肺腑,绝对不是恭维。
“相国的‘落叶剑法’刚柔并济,攻守平衡,体现了当今剑法的至高境界,晚辈领教了,如啜甘露,如饮醇酒!”北郭琼英的话也出于至诚。
这场比武皆大欢喜,伍绩和华辂心里悬起的大石头落了地,众人大饱眼福,伍子胥与北郭琼英以和为贵。散了场,华辂指挥家仆收灯,伍子胥和伍绩则陪同北郭琼英回返楼上客室休息。
“老夫有一件见面礼要送与贤侄,请不要推辞。”伍子胥坐定之后,对北郭琼英说。
“晚辈愧不敢当啊!”
“请贤侄不要拘泥于虚礼,《落叶剑谱》是老夫心血凝成之物,云姑和袁公是老夫旧交,你是最合适的传人。老夫垂垂老矣,吴国国运将衰,绩儿跟老夫学剑多年,始终未能悟获《落叶剑法》的神髓,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贤侄能得其要领了。”伍子胥的话诚意十足,这哪像是要赠送贵重礼物给人?倒有点像是恳求对方帮个大忙。
“相国垂爱,晚辈恭敬不如从命,相国的‘落叶剑法’臻于化境,炉火纯青,晚辈一定用心修炼,决不辜负相国的信任!”
“那就好,绩儿,去拿张请柬来,请北郭剑侠明天来府中喝几爵寿酒!”
恍惚迷离如同梦境,这绝对是北郭琼英始料未及的情形,她领教了伍子胥的剑术,得到了伍子胥的爱重,居然获赠伍子胥一生心血凝聚的《落叶剑谱》,还得到了明日赴宴的请柬,她这才记起,她肩负着一椿难以完成的使命。按理说,她与伍子胥亲近了,更容易偷袭得手,但她内心压根就没有了刺杀伍子胥的冲动,她见到的伍子胥是如此豪迈俊伟,光明磊落,剑术出神入化,也是当世无几的顶尖高手,他的人格魅力和神功绝技都使她心底油然而生崇敬和崇拜之情,甚至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就是爱慕的萌芽在潜滋默长。
“他真是一位神奇而又可爱的倔老头!”
北郭琼英倚着客舍的窗栏,眺望月明星稀的天幕,喃喃自语,笑意在脸上泛漾着,如春水微澜。她没去设想的是,这一夜,伍子胥同样辗转反侧,心潮波荡,久久难眠。北郭琼英那一对又黑又亮纯净之至的眸子,似乎在暗夜中凝视着他,使他浑身燥热,满心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