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木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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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流金(1)

锦绣城副市长俞佑民果然被“双规”了,这条新闻,费浪是从网络上看到的。据消息灵通人士初步估计,俞佑民贪污受贿总额不下六千万。俞佑民被“双规”,起因非常离奇,并不是先已被“双规”的锦绣城市政府秘书长秦九良出卖了他,秦九良倒是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勇气,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人犯罪一人扛,并没有牵扯其他市领导,窝案也就没有形成。

费浪从网络上看到不少这方面的消息,俞佑民碰触法网,败就败在一个“色”字上。在锦绣城,他有个情妇叫小芸,是市环保局的会计,人长得很漂亮。俞佑民跟她好上六七年了,两年前,小芸与丈夫侯某离了婚,侯某是个吸粉扎针的瘾君子。俞佑民跟一般的贪官不同,他贪赃枉法,从不把家庭扯进来,他在家里从不收受礼品和红包,他妻子是锦绣城人民医院的主任宫医,为人正派,极力赞成丈夫廉洁奉公,他们有一个独生女儿,是省歌舞剧团的台柱子,嫁给了一位在锦绣城投资的美籍华商,她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倒也令父母欣慰,不劳二老操心。俞佑民认识小芸不久,就在市内最好的楼盘——荟春园给她买了一套复式结构的大房子,三百六十多个平方,另带屋顶花园,这里就成了俞佑民的行宫。但凡要找俞佑民私底下勾兑的人,多半都摸准了门道,去俞副市长的正宫,就算不吃闭门羹,也会吃窝窝头(没馅,就等于没戏);去行宫就大不一样了,凡事好商量,送钱送礼,照单全收,说起话来,办起事来,也都能应点应急。小芸很贤惠,对俞佑民贴心贴肺,对于名分却一点也不计较,她从未提出个非分的要求,只求把眼前这份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小芸是学财会的,在单位做的又是会计,她的职业习惯是,将每一份礼和每一笔钱都入账,把每一笔账都做得明细清楚。俞佑民也欣赏小芸的精明,闲暇时候,两人拿出账本来翻阅,比寻常夫妻和情侣浏览自己的恋爱日记和书信更有乐趣,账本上的每一串数字可都是真金白银!

在厅级官员中,俞佑民可算另类,他颇有名士派头,喜欢西装革履,喜欢抽雪茄,喜欢古董字画,当然也喜欢收藏美女。小芸更像是俞佑民的偏房和外室,除开她,俞佑民在邻省还有情人,他同样给她们购房买车,有机会每年在一起聚上几次,这种越境作业的乐趣又绝对不是小芸所能给予他的。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情场,俞佑民都游刃有余,后院十分安定,极其和谐,真可谓“神仙虽好不如官”。

东方晴就是俞佑民越境作业的对象。想到这一层,费浪的心尖上就仿佛被马蜂的毒针狠狠地穿刺了一下。

小芸的前夫原本做生意赚了些钱,但他吸毒成瘾,生意倒闭,没过两年,积蓄化个精空。他要弄钱,专打亲戚朋友的主意,能借的借,能讹的讹,最终亲戚朋友都视他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吸毒贩毒,他连续三进宫,还到强制戒毒所戒过毒,但出来后,又是故态复萌,原形毕露。也不知他有什么神通,竟打探出前妻小芸成为了俞副市长的情妇,便像蚂蝗一样死叮上来,小芸心软,也给过他钱,但他狮子大开口,小芸就不再理睬他。这家伙心计很深,他清楚小芸怕什么,俞佑民怕什么,这条财路他可要走到底。他威胁小芸,三十万元算作“封口费”,拿不到钱的话,他就把俞佑民的丑事捅出个大窟窿,要死大家一块儿死,看谁死得更难看。小芸跟俞佑民商量后,就给了这位瘾君子三十万元,让他写下一张字据,永远不再骚扰和讹诈小芸。小芸确实安心过了一年清静日子。到了今年七月,她前夫居然趁她上班不在家,带了一个极会开锁开保险箱的烂仔去弄开了小芸的家门,他偷走八十多万元现金和价值五十多万元的首饰,还从保险箱里偷走那本账簿。这件事发生时,俞佑民在外地出差,小芸没去惊动他,就自作主张报了案,她想得很简单,抓到了入室贼,什么都能追回,公安局的头头当然很清楚小芸是俞佑民副市长的情妇,小芸主观上认为,这种敏感的事情俞佑民不出面会更好。案情并不复杂,目标也不难锁定,小芸的前夫是瘾君子,又曾讹诈过小芸不止一次,对小芸的情况十分了解,他的嫌疑最大。小芸的前夫也自知这桩窃案易露马脚,他一溜烟逃到深圳,东躲西藏,半个月后,猫捉老鼠的游戏即宣告结束,他的一位粉友是刑侦队的线人,举报了他。最终还是毒魔把他送上了绝路。由于涉案金额巨大,账薄上的账目牵涉甚广,这个案子,市公安局的头头也不敢擅作主张,他按照办案程序,报告省公安厅,省纪委和省检察院也都闻风而动。俞佑民在外地出差,说不定正在“越境作业”,就懵懵懂懂地被“双规”了,一点也不清楚娄子捅在哪儿,莫非是被秦九良出卖了?“色”字头上一把“刀”,俞佑民就是被这把“刀”斩断了飞黄腾达的翅膀。

费浪看了网络上的消息和当地网民的爆料,首先担心的就是东方晴的处境,现在她该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了。费浪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晴,你看到新闻了吗?”费浪的声音很焦急。

“今天凌晨,我就得到了消息,是锦绣城那边我的合伙人打来的,他告诉我,俞市长被‘双规’了。老实说,我并不是很吃惊,我一直就有不祥的预感,俞佑民迟早会出事,他当官和做人都太高调太张扬,容易遭人忌恨,栽跟头是迟早的事情。”东方晴的声音很异样,像是被榨干了果汁的残渣,没滋没味没兴头的。

“那你怎么办?”

“我这边都处理好了,房子和车子已经出手,钱已到账,原本过几天到北京签证,俞佑民一出事,我就不方便去北京了,出国的事只能推迟,我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费浪,真的很抱歉!我们的梦想正遭受挫折,我对未来的前景不再乐观。”东方晴的语气十分苦涩。

“先别想那么多,挺过这一关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呢,别太灰心啊!”费浪也只能用这些自己也未必深信的话语去劝慰她。

“费浪,我得消失一段时间,也算是自我放逐吧,这次是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切断联系,任何一种联系方式都可能存在风险。这样做对我好,对你也好,如果被牵进俞佑民的案子去,不死也会脱层皮!我很可能会因此一贫如洗,你也会受到盘问。我们的感情,我反反复复想过不下一千遍,很可能有缘无分,也很可能有实无名,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时间总会给出答案。这半年来,我从彩云之端掉到了水泥地上,从梦境中的花园掉回了现实的冰窟窿,这当头一棒,将我彻底打回原形。说白了,我也是晴雯那种人,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原以为,与狼共舞,我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现在看来,真是做梦。社会上,不少女人采用我这种方式与强权强势的男人博弈,又有几人真能全身而退,大胜而归?女人其实输不起,在爱情上尤其输不起。费浪,我在滚滚洪流中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救命筏,但我不能太自私,现在该让你做出审慎的抉择,你愿意救我吗?”东方晴自尊心极强,她能讲这番话,令费浪内心感到强烈的震动。

“晴,我立马飞过去陪你吧!眼下,我应该在你身边守护,做你的雅努斯,苦过你的苦,痛过你的痛,这才是患难真情!”费浪的表白发自肺腑,说这话时,甚至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良久,话筒里没有声音,然后传来低声的啜泣,最后变成了痛哭,东方晴打开了泪水的闸门,暂时撂下了平素的好强和逞能,完全是一位弱女子,寻求精神的抚慰,寻求感情的支撑。但她终归是一个不肯示弱的人,两分钟后,她噤住了哭声,对费浪说:

“费浪,你还是留在北京吧。这段时间,我应该静一静,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我的心结只能由我自己去解,你的开导当然有用,可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了解我的个性,我不能勉为其难地做事,也不能违背心愿地做人。也许哪天我一无所有了,或者我开窍了,想通了,跑到北京,愿做依人的小鸟,愿做添香的红袖,愿做举案齐眉的孟光,愿意与你粗茶淡饭快乐逍遥地厮守一生。那时,你可不许后悔,不许嫌弃我穷!”

这样说上一大段话,东方晴似乎舒吐了心中的郁闷,竟然有点拨云见日的怡悦。然而她照旧坚持,费浪不要去南方陪她。她离开枫城,下一站去哪座城市避风头?究竟要避多长时间?她也说不准。当一切联系方式彻底中断后,费浪再度坠入伤感的黑暗渊谷之中。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东方晴是否还会浮出水面,也许她会像一缕热蒸气从他的生活中彻底蒸发掉,再也找不到纤毫的痕迹。

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十天,冬麦仍挤出时间约费浪到后海的红狼酒吧见面。她的青春气息可视可闻可感甚至可以触摸得到,相比之下,费浪身上只有掩藏不住的暮气了。

坐在红狼酒吧特有的棕色羊皮椅上,冬麦定睛地瞅着费浪,脸上满布着晴煦的笑意,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兰花的香味,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就是一座花园,在她对面,费浪如坐春风。她的嘴角微微有点上翘,这样就更显得俏皮和无忧无虑。她的睫毛很密很长,涂了睫毛膏,又黑又亮,眨动眼睛时,睫毛扑棱扑棱的,像是小鸟的翅膀。

“费哥,你比上次见面时瘦多了,是不是最近写小说太辛苦?”

“也许吧,我要赶进度。有一次,我在松林风书店签名售书,一位读者问我,好小说要怎样才能写成,我回答他,把自己的血和肉赔进去,就能八九不离十。我没夸张,真是这样的,我每次写完一部长篇小说,都感觉元气大伤,要休整一段时间。曾经有一位南方作家在他的长篇小说序言中谈到一个观点,用五到六年写一部长篇小说最合适,因为写长篇小说是长时间服苦役,是打持久战,必须要有充足的体能储备和素材储备,否则小说质量难以确保,身体也吃不消。巴尔扎克是一世无几的天才,他焚膏继晷,高密度高强度地写作,结果未尽天年,满打满算,他只活了五十岁,无论怎样讲,这都是一桩折本买卖。”

冬麦听费浪娓娓而谈,神情异常专注,这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她的性格使然。

“用心做一件事确实会很累,干体力活,睡足一觉,就能生龙活虎,可是像你这样绞尽脑汁、耗干心血的,可就伤神了,不容易复原。费哥,你别拼得太凶啊!至少奥运会这段时间,你要尽可能少做事,多看比赛,好不好?”

“好的,我有开幕式的门票,到时候我带上望远镜,准能在迎宾小姐的队列中找到你。”

“全都是美女呢,我在里头只算中不溜,到时候,你肯定去瞅别人,顶多瞥我一眼。”

“冬麦,你也太不自信了!”

“人人都有不自信的时候,这很正常,拿破仑在姚明这样的高个子面前也会自卑的,只不过权力帮他垫衬了一大截。有个笑话说,希特勒要扇一位陆军元帅的大耳括子,对方足足有两米多高,希特勒太矮,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打到对方的脸,普通的凳子还不行,必须使用高脚凳,这样一来,他就比那位陆军元帅更伟岸,也更威风。我最大的优点并不是谦虚,而是有自知之明。”

“你这个优点可不小,它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常人都不具备的。哦,真的,冬麦,我一直没问过你生日是哪一天。”

“我的生日是2月18日,水瓶座的。”

又是水瓶座,东方晴也是水瓶座,莫非我与水瓶座的女生特别有缘?

“费哥,我看你眼神很忧郁,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吧?”冬麦的观察力不弱。

“有时候,人不开心,是没什么来由的,是无缘无故的。”费浪掩饰了一下。

“倒也是,不多愁善感可能也做不成作家吧?”

“冬麦,今天我主意已定,要一醉方休,到时候开不了车,你可得打的把我送回家。”

“行,那你先得把住址告诉我。”

费浪立刻叫来服务生,借了一支圆珠笔,把他的住址写在冬麦摊开的手掌上。

那天晚上,费浪真就说到做到,喝了个酩酊大醉,冬麦遵从他的嘱咐,打了一部Taxi把他送回家。她没有离去,陪伴了费浪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她给他煎鸡蛋,冲牛奶,在切好的面包片上抹匀果酱,用托盘端到床头。她坐在床边,告诉费浪:

“昨天夜里,你做了一大堆梦,兴许都是美梦吧,梦中反复叫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她故意不把那个名字说出来,费浪看她郁闷的表情,就猜出那个名字肯定是“东方晴”。说完话,冬麦眼眶中噙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她倔强地扭过头去,不肯让费浪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费浪想扳转她的肩膀,用了不小的力气也扳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这才站起身,转过头,强颜欢笑,弯下腰,在费浪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说声“改天见”,就毅然飘走了。

在医学上,痛感和痛觉是身体即时发出的警报,剧痛则是身体发出的橙色警报。天神的忍痛力大致相当,他们赴汤蹈火只当家常便饭。最著名的是普罗米修斯,他盗取文明的火种赠给人类,主神宙斯为此震怒不已,对这位“家贼”施以酷刑,命令火神赫斐斯托斯将普罗米修斯押解到荒无人烟的高加索山,用一根坚不可摧的铁链把他的四肢捆缚在陡峭无比的悬崖上。普罗米修斯无法进食,难以入睡,长年遭受雨打风吹,冰雪欺负。更有甚者,普罗米修斯的胸膛上被钉入一枚金刚石的长钉,一只秃鹰每天都飞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但肝脏被啄食后随即又会长出,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循环往复,普罗米修斯居然也能数千年如一日地忍受下来,直到力大无穷的巨人赫剌克勒斯将他解救。凡人的忍痛力不及天神的万分之一,而且彼此间差异明显,有的人忍痛力弱,一痛就恐慌,一痛就惊惧,一痛就嚎叫;有的人则忍痛力强,连剧痛也能咬牙挺住,关公刮骨疗毒那样的故事并非纯粹的夸张。说到底,忍痛力视乎人的意志力强弱而有不同。若是将忍痛力大致划分为A、B、C、D、E五个级次,费浪的忍痛力是怎样的水平?毫不吹嘘,他可以从容拿到B等的好成绩,比上略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眼下,东方晴处境不佳,“钱途”黯淡,他们的爱情命悬一线,似乎正遭遇龙卷风狂暴的袭击,费浪内心撕裂般的疼痛犹如不施麻醉剂的开膛手术。尽管他的忍痛力够强,毕竟比普罗米修斯差得太远,所幸痛苦并没有将他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