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那天,K佬叫费浪开车送风擎荷去机场,他们刚走进机场大厅,还没办登机牌,K佬就接到一位女演员的来电,请他妙笔提点,肯定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含糊其词地回答对方:“再说吧,再说吧,我这会儿在机场。”费浪瞧K佬身穿唐装,人模狗样,又接了这么个香艳无比的电话,面露得意之色,便调侃他是“唐郎捕蝉,洋雀在后”。这小子不仅不生气,还拍案叫绝,哈哈大笑。他花了不少工夫,要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风擎荷听,连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都折腾出一个“兄弟连”来了,风擎荷仍旧一知半解,圆睁着困惑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K佬,一会儿看看费浪。费浪爱莫能助,本来想用法语给风擎荷解说一番,他在大学修了四年法语,总不愿让它荒废,结果弄清楚了,风擎荷的法语还不如汉语管用。
K佬摊摊手,耸耸肩,这动作他操练日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只听他大声感叹道,“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没办法,真是没办法!此中妙处,不足为外人道”。K佬发过这番感慨之后,风擎荷两眼茫然,她对K佬的崇拜又加深了好几分。进候机厅前,风擎荷排着队等待安检,K佬在旁边陪她讲话,费浪则待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就那么几分钟的间隙,她低下头当众给了K佬一个技惊四座的长吻。费浪注意到,那天风擎荷穿的是高跟鞋,K佬仰着头,有点够着她吻,但他自始至终没有踮一下脚趾头,这样看来,他是个男子汉。当年,拿破仑邂逅高个子情人,喜欢扳平她们的身子去吻,他身为法兰西的帝王,要的是君临天下的威严,那样子固然很酷,却不如K佬这么自然。吻毕,K佬一脸通红,这小子今儿太有面子了,不仅中国人羡慕他,连外国人也都面露善意的微笑,赞赏他。
起初那段时间,费浪觉得这两人像是葫芦配茄子,有点滑稽,K佬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八,风擎荷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她穿平跟鞋也明显比K佬高出一截,但他们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估计这对聪明人能够取长补短,找到折中的法门。K佬平常泡妞,喜欢免费给费浪提供素材,眉飞色舞地掏心窝子,美滋滋地为费浪的小说创作添砖加瓦。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他很少谈及他和风擎荷恋爱的具体细节。在北京,中国人与外国人恋爱、结婚都很寻常,K佬的中文好,英语也不赖,有了语言的便利,他与风擎荷交往,可谓游刃有余。
今天,费浪先到一步,K佬随后也到了,他的时间观念够强,这方面,他通常比费浪做得更好,今天他迟到一刻钟,算是个例外。
“我们部里开选题策划会,靠,我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三倍。”K佬从肩头卸下电脑包,半杯鲜啤已经咕嘟咕嘟下了肚,他喜欢畅饮,我喜欢慢饮,两人各行其便。
“你们又不是出版社,开什么选题策划会?别逗了。”
“老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各报纸的娱乐版已不是竞争激烈,而是竞争惨烈,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千篇一律,肯定不行,在网上扒粪也会惨遭读者厌弃,只有自主报道才是一条活路。我们这回准备玩儿真刀真枪的。”
“怎么个玩儿法?总不至于要你真空上阵,去挥舞三节鞭吧?”
“你小子特能糗人。说点儿正经的,这几年不是老有半红不紫的影视明星公开控诉导演‘潜规则’吗?这种事情算个鸟,哪行哪业不玩?就她们能撕破脸皮到处瞎嚷嚷,她们打出的旗号是要清理门户,真正驱动她们的仍是‘名利’二字。这个题材读者早没兴趣了。读者就是大爷,特难侍候,喜新厌旧是他们顽固的天性,也是他们神圣的权利。我决定关注弱势群体,关注那些尚未圆梦的北漂艺人,她们中间有不少女演员被牢牢地控制在黑恶人员手中,受尽凌辱和盘剥。我已掌握一些线报,打算亲自出马,去实地寻访她们。”难得K佬这段话讲得干净利落,居然忘了使用那个“靠”字。
“这件事可不是好玩的,风险不小啊!你小子无非是为了吃碗娱乐饭,别弄砸了,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那就亏大了去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票费浪非干不可,老兄若是有兴趣,又不缺胆色,就去体验一下生活,跟我结个伴儿走一趟,如何?靠,我们机警点儿,见势不妙,赶紧颠儿,还能落入虎口不成?”K佬趁机炮打闷宫,反将了费浪一军。
“难得你用娱乐众生的闲暇去同情弱者,那我就两肋插刀,陪你下一次油锅也成。”
“这才真够哥们儿,靠,为我们的菩萨心肠干杯!”
世间有菩萨心肠的人往往缺乏霹雳手段,有霹雳手段的人又往往缺乏菩萨心肠。他们真要去寻访那些可怜的北漂女孩,可不能明目张胆地干,只能装扮成“驴友”,好在这种人在北京四郊多见,不致惹人猜疑。
按照线报,K佬跟费浪去了京郊的北途村,这地方最近几年修了许多新房子,绿化也弄得不错,已经没有远郊的寒碜味儿。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据说那儿有一栋楼房,里面租住的全是被监控的北漂女孩,她们的日常“工作”都由专人负责安排,谁去饭局作陪,谁去演电影、电视剧中的小角色,谁去娱乐场所出卖色相,分工相当明确,一切行动听指挥,谁要是违抗命令,轻则饿饭,重则关禁闭。她们从缴纳押金、交出身份证的那一刻开始,行动就失去了最基本的自由,不准单独外出,不准使用手机,若要打电话给父母,只许使用座机,旁边有专人监听,谁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就会挨揍。由于防范严密,她们想跑都跑不掉。沿途,他们没敢向人打听,以免打草惊蛇,K佬和费浪只是留神观察。他们就像是特务连的两名新兵,既紧张,又刺激,一场神经战。那栋黑楼还真被费浪误打误撞地找到了,K佬冲他竖起大拇指,还不失时机地给它拍下几张照片。
K佬显然高兴得太早了些,他们的脚步刚跨进院子,一个身着保安服的年轻人就从斜刺里杀出,挡住去路,问他们找谁,语气生冷,很不友善。K佬立刻启用第一套紧急预案。
“李梅的爸爸妈妈要我们捎个口信给她。”
“什么口信?我转告给她就是。”年轻的保安板着脸,毫不通融。
“我想当面转告她,还有几件土特产,我也要亲手交给她。”K佬坚持要见那个叫李梅的女演员。
“老方,老方,下面有人要见李梅!”年轻的保安懒得浪费口水,又或许是,他做不了主,便拿起对讲机吆喝了一嗓子。“哐啷”一声铁门响,接着是狗的狺狺声,那个叫老方的中年男人牵着一条狼狗大步流星地下了楼,他约摸四十多岁光景,一副刀条脸,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像玻璃弹子一样冷漠,他嘴角叼一根烟,手上牵着的那条狼狗,个头大,模样凶,这种学名为“藏獒”的狼狗,在一些城市已被禁止上街,因为它们野性难驯,攻击力强,但某些富人顶喜欢饲养这种猛犬,用它们看宅护院,比带枪的保镖更有威慑力。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老方果然老辣,他先声夺人,那条威风凛凛的狼狗呲牙咧嘴,朝他们作势猛扑,嘴角的哈喇子滴到水泥地面上。
“我们是徒步旅行的,从南方来,给李梅带个口信,还有几件土特产要交给她。”费浪的老爸是湖北人,他老妈是河北人,他故意用南腔北调说话,以免露馅儿。K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李梅是湖北人,能给她捎口信的不可能是北京人,因此他待在一旁,故意噤若寒蝉,不再吱声。
“得了吧,我看你们这小样儿,八成儿是城里来的娱乐记者,胆儿这么肥,来搞暗访对不对?快走,快走,你们找小龙女却跑进土地庙,找错了地方,这栋楼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叫李梅的!”老方干脆赖账,他有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费浪和K佬道行不深,果然被他的法眼轻易识破了。
“这位保安刚才明明已经承认,李梅就住在这儿!”
K佬一急,开了腔,他纯正的京片子使老方疑心更重,老方懒得再跟他们磨嘴皮子了。
“快走,小子,我这会儿管得住这条狗,待会儿可就不一定管得住它了!”
老方把狗链子稍稍一抖,那条凶悍无比的狼狗就朝他们扑来,扑到半途,被铁链子绷住,它的狰狞样令人惊魂。费浪丢个眼色给K佬,示意他赶紧撤退。他们撤出那张院门,额头上早已沁出又冷又密的汗珠,还差点儿尿了裤子。深秋时节,天已凉透,他们不是被老方,而是被他手上牵的那条狼狗,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此行一无所获,K佬和费浪入了虎穴,没有得到虎子,甚至连“虎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见到。费浪原以为K佬会垂头丧气,可他一路上嘻嘻哈哈,又是哼歌,又是吹口哨,瞧他的神情,分明是满载而归。
三天后,《京华快报》娱乐版登出K佬独闯虎穴龙潭,暗访一位北漂女演员的文章,故事编得惊心动魄,那位女演员揭露了演员村的重重黑幕,桩桩件件,无不令人发指。好家伙,连照片都配发了,那栋黑楼清晰可见,“李梅的头像”则用马赛克遮掉了眼部。噱头最足的是,K佬居然把它当成一篇连续报道在写,文章末尾标明“未完待续”。K佬就是K佬,手中有根细草绳,他就能当众舞大龙,这套路他玩得太娴熟了。K佬想象力惊人,却只用它写写娱乐报道,不写小说,无疑是大材小用,中国当代文学因此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写长篇小说就如同跑马拉松,一开始作者老想跑快,但跑得太急,心如鹿撞,气如牛喘,双腿灌铅,力不从心;跑得太慢,同样不行,有一程没一段儿的,容易失速熄火。写长篇,节奏太重要了,这个节奏因人而异。费浪的节奏是快速与匀速交替使用。写作不仅拼智力,也拼身体,能掌握要领的人,著作等身也不会折寿,像歌德、雨果、老托尔斯泰、哈代、萧伯纳这样的文豪都活到了八九十岁;反之,作家焚膏继晷,往往短命,这样短命的大师更不胜枚举,莎士比亚、席勒、巴尔扎克、莫泊桑、陀斯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契诃夫、鲁迅,有的只活到四十多岁,有的只活到五十多岁,充其量也就六十岁。试想,假如普鲁斯特不是病魔缠身,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根本无须写上十五年之久。在文学创作上,费浪没有太大的雄心和野心,一个职业写手,“著书只为稻梁谋”,完全有别于那些体制内衣食无忧的专业作家。费浪身体壮实,能量充沛,智力这把砍柴刀每天一磨,每日一戗,吃得消,就很好了。写作确实辛苦,但他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
费浪那部长篇历史小说《桃木匕首》才起了个头,放在笔记本电脑中,捂了好几天,该给它开开窗,透透气,接着往下续了,要是再放在那儿,它就会发霉,就会歇菜,就会掉链子。怎么着?范蠡该去找西施了吧?NO,NO,费浪不着急,他手头还得悠着点儿。范蠡可不是愣头青,眼下他还有心理障碍,越王勾践必须出面把他往死里逼迫一下才行。
越王勾践和文种找到范蠡,为的是“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范蠡原本是个潇洒的人,闲散的人,超脱的人,他对政治缺乏兴趣,在他看来,用真金白银做生意远比用阴谋诡计搞政治强,做生意对人性的污损要小得多,对生命的威胁也要小得多。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在斫伤别人的同时,稍不留神,也会砍伤自己。在乱世之中,以明哲保身为上策,悠游卒岁,韬光养晦,或许能避开血光之灾。若梗着肉脖子拎着脑袋瓜硬去剑林矢雨中讨生活,九条命也不够消耗的,还很可能祸及亲友,殃及家族,那又何必?那又何苦?范蠡不想蹚这趟浑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对越王勾践这人观感不佳。勾践长着一副丑陋阴郁的刀条脸,驴脖子,双颊没二两精肉,一对赛似黄蜂的小眼睛,凶霸霸的目光,仿佛能够螫人,一只鹰勾鼻,一张鸟喙样的凿嘴巴,五官竟是如此异常的配伍,极为阴鸷,极为可怖,不仅显得薄情寡恩,而且显得杀气腾腾。越王勾践为了报仇雪恨,平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卧薪尝胆居然成为他的习惯,他亲自扶犁耕耘,王后也亲自缝纫纺绩。范蠡的直觉告诉他,越王勾践绝对是一个不祥之人,他的“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只会带来下一轮的生灵涂炭,流血漂杵。黎民百姓祈求上天派来圣君贤王,都不知盼望了多少世代,他们虔诚地祈求,可是从黄帝、炎帝、尧、舜、禹、成汤、周武往下数,究竟数得出几个圣君贤王呢?不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数尽啊!越王勾践心狠手辣,绝非善类,他会比吴王夫差更仁慈吗?未见得。
处世须智勇双全,处乱世,愚懦之徒寸步难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耻者勇”,没错,这话讲到点子上了。文种是个勇者,也是个智者,但他一叶障目,只知对越王忠心不贰,对“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极其执着,连自己的爱人郑旦都可以毫不顾惜地牺牲掉,他这样做,不是走火入魔,又是什么?
勇气的表征因人而异,有所不同:怒而面赤,是血勇之人;怒而面青,是脉勇之人;怒而面白,是骨勇之人;怒而神色不变,是神勇之人。文种是血勇之人,越王勾践是脉勇之人,三人之中,只有范蠡才堪称神勇之人。
其实,范蠡不提及西施,西施也早已被越王勾践列为美人计中最关键的棋子,他只不过一时没找到她。现在,越王勾践听说西施回到了西苎萝村,心头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禁喜形于色。可是光有五十名美女仍远远不够,她们只是山间的璞玉,还需要玉工精雕细琢。这也就是说,还必须请高人去悉心调教她们,琴棋歌舞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必须对其中两位重点美女——西施和郑旦晓明大义,把复仇的种子深深播植于她们的心田,教她们把个人的种种计虑抛之脑后,心心念念只想到两个字——“沼吴”,为此,无论什么样的代价,她们都愿意付出,连生命也可以轻于一掷。
西施和郑旦都是美女,也都是村姑,她们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艺,只会浣纱,只会刺绣,她们心地单纯,见识短浅,要出任“二十年沼吴”这一复仇大计中的关键棋子,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刻苦学习。把美女训练为美女蛇,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越王勾践和文种不谋而合,他们都认为,放眼整个越国,只有范蠡能够胜任愉快。
帮大人物办事,是小人物的理想。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但范蠡不愿入彀。从政是好玩的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范蠡被越王勾践网罗到帐下,就将不可逆转地成为后者“二十年沼吴”棋局中一枚关键的棋子,除非命丧黄泉,否则难以脱身。在越王勾践的视野之内,早已没有男人和女人之分,越国的臣民一律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子,他不允许有谁自求多福,竟如同细沙一样从他的指缝间遗漏。
“少禽,兹事体大,我看大王还是另请高明为佳,敝人才薄能鲜,别耽误了‘二十年沼吴’的奇谋胜计!”
文种口水耗干,舌尖劝麻,范蠡不为所动,仍一味搪塞,他坚决不肯出山,这令文种感到心里窝火,却又束手无策。越王勾践的那副刀条脸黑沉得像是一块烧残的紫檀木,他一声不吭,只恶狠狠地瞪了范蠡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回到家,范蠡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和前途,“危邦不居,乱邦不入”,那就泛舟五湖,另谋生计吧。他主意已定,父兄面前还得去告知一声。
范蠡的父亲精神矍铄,平日就像是野鹤闲云,悠哉游哉,钓钓鱼,下下棋,听听戏,家中大小事务统统交给儿辈打理。在越国,比他更快活更无忧无虑的人还真是少有。老爷子常对范蠡说:“天下事了也得了,不了也得了,多半是不了了之。”范蠡的性情受父亲影响很大,他天分极高,胆识超轶常人,但他敝屣尊荣,不喜欢受到外界强加的局囿和规范。他走过宅院里长长的回廊,在荷塘边的凉亭下找到父亲,只见老爷子躺在竹床上,手中摇一把偌大的蒲扇,半寐半醒,口里还在轻声哼哼着什么。田田的荷叶挤满方塘,那些差不多大小的莲蓬在荷叶间探头探脑,宛若一群捉迷藏的顽童,莲子还很细嫩,风中渗透了夏荷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神爽。
“儿子来给父亲大人请安。”范蠡怕父亲听不见,故意把声音说得比平常大些。
“小子,你大晴天打炸雷啊!老父的耳朵又不聋。”老爷子知道是小儿子范蠡来了,心里头高兴,他睁开眼睛,轻轻地摇了两下蒲扇,然后慢悠悠地起身,“你今天回家这么早,那帮狐朋狗友肯放行吗?听说,你在外面很得人望,很受人夸。你是盐梅,没有你,他们就感到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是不是如此?”
“外人的风话哪能尽信其有呢?孩儿是什么材料,父亲最清楚啊!”
“呵呵,你是一匹好布,老父就怕染错了颜色。”
“哪能轻易把身子塞进染缸?孩儿一直怀有避世之心……”
范蠡的这句话还没讲完,范蠡的哥哥范管步点慌乱地蹿进凉亭,他脸色铁青,不大好看。一母所生、一父所教的亲兄弟,里里外外也会大有差异。范管是个急性子,他处事精明,但对金钱过于计较。范蠡遇事不慌,从容不迫,算度极高,却淡泊名利,两兄弟的性情竟有霄壤之别。老爷子更喜欢范蠡,常在人前夸赞道:“此儿最肖老夫!”这并不奇怪,谁都喜欢与自己脾气、性格、智识相近相似的人,何况是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哦,小弟原来没出门,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呢!”范管狠狠地盯了范蠡一眼。
“出了什么事?大哥。”范蠡问道,老爷子也抬头望着范管。
“大王派了使者过来,说是欢迎弟弟出去辅政,同意的话,与文种同为大王的股肱之臣,不同意的话,大王就要封掉范家的生意,甚至要抄没范家的财产,很可能连我范家一门大小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啊!”范管心情焦灼,说话的语速比平日还要快,简直就像大颗大颗骤密的雨珠击打在圆圆的荷叶上。
“以我对大王的了解,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蠡儿,你有何打算?”老爷子泰然自若,气定神闲,他可是经过阵仗的,在晚辈面前一点也不显慌张。
“孩儿本想远离政治,泛舟五湖……”
“弟弟,这怎么行?范家的性命财产都操控在大王的手中,你不服从大王的命令,大王就会杀无赦!”一连三个“大王”,就像三座大山,能压死人,范管怕范蠡孤行己意,独善其身,一个人偷偷地溜之大吉。
老爷子站起身来,绕凉亭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步子,目光投向数亩荷塘,他说:
“蠡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你要孤行己意,独善其身,必须了无牵挂。现在看来,还没到成熟的时机。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去辅佐那鸟喙人吧,这是你逃不脱的宿命,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你一定要及时抽身,高飞远走。可惜我见不到那一天了。去吧,你好自为之!”
范管神色紧张地盯着范蠡,生怕弟弟会当场拒绝父亲的这个要求,生怕他会像荷塘里的水泡一样消失。
“好吧,父亲,兄长,既然大王以威势相迫,我不服从也不行,那我就去为‘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竭尽绵薄之力,把泛舟五湖的夙愿无限期推延。”
范父转过身来,眼中噙满泪花,他把青筋突起的右手放在范蠡的肩头,对爱子叮嘱道:
“蠡儿,事可行则行,事当行则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要切记老父今日此言!”
“父亲放心,小儿不才,凡事总会百倍谨慎,反复权衡,三思而后行。”
范蠡给父兄行过敬礼,大步流星地走出凉亭,他深吸了一口渗透荷香的空气,举首望向苍穹,湛蓝的天空上竟没有一丝游云。在这个晴光淑气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学成屠龙术,货与越王家。但范蠡心细如发,还是预留一手,他与越王订立了一个口头的君子协定,也可以称之为劳务合同,内容很简单:一旦范蠡帮越王报仇雪耻成功了,他就可以重获自由身,想干吗就去干吗,越王无条件放行。这时节,国难当头,仿佛火燎眉毛,越王勾践想都没想,就满口应允了。
除开文学天才,常人写小说,的确是极端疯魔的游戏,精神分离和人格分裂在所难免。小说中人物众多,形形色色,他们有那么多真话假话要讲,有那么多好事坏事要做,有那么多苦味甜味要尝,有那么多死罪活罪要受。这一切全靠作者去设计,去统筹,去调遣,去安排,要达到唱做俱佳、动静得宜的效果,该有多难啊!倘若作者的人格不分裂,精神不分离,小说就会是单一的色调,人物就会是呆板的模型,又有什么可供读者欣赏的呢?写小说很好玩,但时时处处面临挑战。譬如道士要捉鬼,先要诱鬼上身,然后逼鬼现形,功夫正体现在这方面,不是他捉到鬼,就是他被鬼捉去。究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就得看行法道长的修为深浅了。小说作者扮演钟馗,稍有不慎,难免走火入魔。芸芸众生中,被文字的魔咒废掉精气神的,可不在少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