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费浪注意到,雨点儿都没有登陆MSN,莫非她故意隐身?不对啊,费浪发给她的问候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她太忙,不经常上网?还是生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费浪想不太明白。有的女人很会拿捏男人的心理软肋,你若跟她聊得对点对路,她偏要故意冷落你几天几晚,让你心痒难挠,对她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夫妻间小别胜新婚,网友间又何尝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凡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犯贱的性子,受些折磨的好处是,你跟她在网络空间再度邂逅,就会有大旱逢甘霖的欢喜。雨点儿之所以是雨点儿,她一定精通此技,深明此中奥妙,女人会捉迷藏,才能用麻绳穿住男人的牛鼻子,掌控他的想法和意愿,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费浪终于忍不住给雨点儿的手机发去短信,措词一语双关:“我在MSN上等你。一日不见,春华已谢三度;两日不见,秋实已结六茬。你还让我继续等待吗?等待爱情故事的下文。”费浪忖度好了,如果她不肯回复短信,这事儿准定黄了,从此画上句号,权当是午后一场清梦,往后想都别去想它。这种暧昧故事浅尝辄止,在网络世界,每天不知要冒出几多气泡,又会幻灭几多气泡,哪能次次铆足劲儿去伤心伤肺?在网络的虚拟空间,诱惑太多,真相难明,许多人若非蜻蜓点水,即为蝴蝶恋花,有一茬没一茬,有脑袋没尾巴,这样的故事多半草草收场,无疾而终。
费浪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足足苦等了二十多分钟,雨点儿的短信才度越千山万水而来。文字倒是蛮波俏的:“费浪: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故事下文,容后分解!”短信的语气显得很愉快,这就好,他心里悬起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费浪打开QQ,看到冬麦两天前的留言:“费哥,本月22号上午九点半,在南五环元盛大酒店二十八楼有一场并不对外公开的人体彩绘摄影节目,我是模特儿,你能来看吗?到时候你跟保安提我的名字,他们会让你进去的。希望你赏光哦。”在一个“笑脸”的图案后,她还留下了手机号码。自从上次费浪逛过冬麦的QQ空间后,他们就没再见面,雨点儿对费浪的加持力和控制力太强了。冬麦年纪轻轻,容貌娇好,可她的QQ空间让费浪隐隐地感觉到,她身上似乎隐藏着小罗刹的气息,他不想主动靠近这样的90后女生。人体彩绘在国外早已是夕阳艺术,在国内却方兴未艾,一般都在地下运行,浮出海面的机会很少。费浪在网上见识过千奇百怪的人体彩绘图,却不曾看过现场,冬麦提到的这场人体彩绘表演同样属于地下性质,机会难得,费浪想去长长眼,也好有个直观的认识。
翌日,就是22号,好悬啊!
元盛大酒店在南五环,费浪住海淀区,要过去,路上得有一个小时,还得沿途相对畅通才行。住在北京,别的方面都还好,就是出行不方便,堵车能堵得人便秘,本地人倒也习惯了,外地人经常骂娘。这主要源于他们认识上的偏差,以为首善之区方方面面都会首善,那怎么可能呢?首都被戏称为“首堵”,不是没有道理的。据说,奥运期间北京会采取单双号分日上路的交通管制,只是短期实行,当然会对交通壅塞改善不小,要是长期实行,那就只有汽车制造商和分销商高兴了,北京的车子会增加一倍,交通状况呢?维持原样。
在元盛大酒店的地下车库,费浪泊好车,看看时间,九点十六分,还有将近一刻钟,不用急,他在大堂外先抽一支烟,这家酒店是五星级,巍峨得像是一座孤峰,总共有五十多层,很气派。费浪坐观景电梯上到二十八层,原来是个会所。保安很礼貌地拦住费浪,他说是冬麦让他来的,保安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真没留难,就挥手放行。在大厅的居中位置,临时搭建了一个长方形舞台,不高,顶多只有五十公分。已有几十位来宾到场,差不多个个肩头挎着相机,有的挎着大小两台机器,不少人还带着三角架。费浪这才恍然记起冬麦在QQ留言中交待的是“人体彩绘摄影节目”,来的时候,他竟然忘了带相机,摆了这么个明显的乌龙,他不禁哑然失笑,难怪刚才进门时,保安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
“今天有几个模特儿?”
“听说有四个模特儿,都很年轻,最大的才二十岁,个个青春靓丽。”
“绘画嘛,纸一定要好!嘿嘿……”
“这话有道理,有见地!别人用羊皮纸,他们用人皮纸,还是他们牛啊!”
“他们是在现场作画吗?”
“当然是在现场作画,要不然,还有什么感召力?我们就是来拍摄现场的。”
费浪身旁站着两个网站记者,他们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地议论这场表演,这个节目对平面媒体的记者说“No”,所以像K佬那样消息灵通的角色都没有闻风而至。费浪也没多嘴多事,懒得招惹他,毕竟冬麦只是让费浪单独来看看。时间过去了十多分钟,节目还没开始,大家嘻嘻哈哈,也没谁抱怨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瞧,模特儿出场了!”有人兴奋地叫道。
果然,四位青春少女惊艳登场,个个身材上佳,冬麦排在第三位,她们穿的是耐克的白色网球裙、网球衫、网球鞋和网球袜,面带微笑,热力四射。她们用《Hi,就是要Hi》的曲子跳了一支街舞,一下子就把现场的气氛带动起来。
“这是搞人体彩绘表演吗?她们居然跳起了街舞!”
“兄弟,这叫热场,也算是一种模特儿的亮相方式,街舞在年轻人中最流行,她们不跳街舞,未必跳芭蕾舞?”
街舞跳完,大家鼓掌,然后四位画师也同时亮相。这四位画师中有青年人,也有中年人,有大胡子、马尾辫,也有脸颊刮得铁青的光头党,年龄并不像四位模特儿那么整齐。模特儿的更衣室紧靠着临时搭建的表演台一侧,她们已换下运动套装,披着半透明的大丝巾上了台,她们缓缓取下丝巾时,全场啧啧赞叹,肤质粉嫩若花瓣,肤色皎洁如月光,仪态窈窕无比,体形凹凸有致,上帝的杰作,人体的自然美,都已和盘托出。她们赤裸上半身,腰系白色短裙。几十台照相机频频闪光,咔嚓有声,从这一刻开始,不计其数的菲林将被谋杀。专业摄影师通常只用胶片机,不用数码相机。
冬麦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忸怩,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终于找到了费浪,她微微一笑,用右手向他做了个OK的手势。四位画师各自选定一个裸体模特儿,开始作画,题材并不相同。给冬麦她作画的是个年轻画家,下笔快捷,显然胸有成竹,他笔下的水彩画是一幅牝狮图。其他三位画的则分别是汲水图、采莲图、双婴图。他们的画风各异,有的凸显现代质感,有的注重古典意韵,但个个技艺精湛。绝妙的是,那位青年画家将冬麦的两只结实的乳房画成牝狮的两只灯笼样的大眼睛,极为传神,真是巧夺天工!费浪不禁暗自叫好。另一幅采莲图也很精彩,画家把两个饱满的乳房画成莲蓬,荷丛中隐蔽一条小船,里面坐着一位江南少女,伸出纤纤素手,在荷塘里采莲。意境十分清幽,周匝的画面浑然一体。
画师神乎其技,速率快的只用了四五十分钟,速率慢的则用足一个小时。难为冬麦她们四位模特儿,要静静地站着,配合那么长的时间。台下除了拍照的,也有摄像的,正面,侧面,背面,那么多“枪口”、“炮口”指向她们,这本身就是一景。待画作全部完工,四个模特相继登台,摆出不同的姿势给大家拍照。节目精彩,时间就过得飞快,一上午很快到了头。冬麦下场时向费浪丢了一个眼色,他懂,她是要他在酒店大堂等她一下。
人体彩绘是特殊样式的绘画,也是相对温和的行为艺术,这样的表演怎么就不能公开展示呢?难道伤风败俗?可是今天到现场来的嘉宾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大家都是用艺术的眼光在看待人体艺术和彩绘作品。
费浪想起一则小笑话。苏东坡与佛印和尚一起参禅,苏东坡问佛印和尚:“我是什么?”佛印和尚回答:“是佛。”佛印和尚转而问苏东坡:“我是什么?”苏东坡回答:“是粪。”佛印和尚闻言微笑,并没有嗔怒。苏东坡回家后,把他与佛印参禅时的对话复述给苏小妹听,苏小妹连连摇头,她说:“贤兄,你大错特错了,心中有佛的人才会视人为佛,心中有粪的人则会视人为粪啊!”苏东坡立刻收敛起脸上洋洋自得的笑容,驱动飞马腿,赶忙去金山寺向佛印和尚告罪。
艺术就是艺术,把它与道德搅和在一起是毫无必要的。一个泛道德化的社会,肯定是反艺术的社会,也是反人性的社会。但愿更多的人心中有佛,心中无粪,才好。
费浪在一楼的大堂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冬麦来了,一脸的欢笑,灿烂得像是晨光下的水晶。她已换回那套网球运动装,头上加箍了一条发带。冬麦说:
“费哥,我原本担心你今天不会来呢。”
“刚巧我昨晚上了一下QQ,要不然,真就错过了这席艺术盛宴。”
“你来了,我特别开心!”
“为了让你更加开心,中午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太好啦!我口福不浅!”
我开车回中关村,那地方的好菜馆多的见,宁肯饿一点,有胃口才真是福,吃得会更香。
“费哥,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如何?”冬麦坐在副驾驶位,她侧过脸来望着费浪。
“好啊!在四个模特儿当中,你的表演最自然。”
“真的吗?你这话不会是哄我的吧?”
“瞧,一个人说真话有多难!夸句实诚的,你都不肯相信。”
“那就好,我对自己的表现也算满意,没怯场,也没出什么差错。”
“你身上的那幅彩绘呢?”
“在花洒下洗掉啦!”
“多可惜啊!那头栩栩如生的狮子,一顿喷淋,就荡然无存了。真是暴殄天物!”
“除非文身,要不然,怎么保存?”
“那就文身啊!你怕什么?”
“别吓我,真要是身上文了那头狮子,以后谁还敢娶我?费哥,说句实话,你敢吗?”
“你敢文身,我就敢娶,做狮王有什么不好?”
“骗人不打草稿!”
“冬麦,我去逛过你的QQ空间。”
“吓晕了吧?很多人看了,都说得上医院重症室,舌头伸出来,归复不到原位。其实,那是我好玩儿的,别人都假装正经,我就反其道而行,偏要假装不正经。今年愚人节,我从别人空间里下载了这个东东,把它放置在我的QQ空间里,就一直没有更换。我父母知道后,劈头盖脑把我骂了一顿。我说,这有什么?你们看我是那样的嗨粉女生吗?我父母这方面倒是对我能放一万个心,他们摇摇头。我说,这不就结了。我跟父母之间,代沟太宽太深了,他们理解不了什么是行为艺术,什么是黑色幽默。总不能由我这个做女儿的去给他们启蒙吧?我估计洗脑都没用,他们的脑子是一次性刻录的光盘,没法儿再写入了。今天这场秀,我就死死地瞒着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不气得眼斜鼻子歪才怪呢,说不定,我妈还会犯心脏病。”
好啊!冬麦原来不是那种“抽烟抽到晕,喝酒喝到吐,嗨粉嗨到死”的太妹,费浪长舒了一口气,到底只是虚惊一场。
冬麦还欢快地告诉费浪,她是美术学院一年级的学生。费浪问她大学毕业后,想做什么?她说她就想尽可能地读下去,读完硕士读博士,读完博士去留洋。费浪笑道:
“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专门调侃高学历的女生,很好玩。‘大专生是小龙女,本科生是黄蓉,硕士生是赵敏,博士生是李莫愁,博士后是灭绝师太。’意思是,女生学历越高,可爱程度就相应越低。”
“这都是男人的偏见,女人可不可爱,跟学历没有必然联系。要不然,教授都去娶文盲为妻了。费哥,你说对不对?”
“冬麦,你说得太对了,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中,有两个文化高的,也有两个文化低的,她们照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难分高下。”
“费哥,你没这样的偏见就好!”
费浪住在中关村,父母住在北太平庄,两地相距并不算远,可他两三个月难得回家一次,老爸倒不说什么,老妈可是不开心,有时会打电话来责备费浪,说是当初养他这个儿子算是白费工夫了,还不如萱萱能安慰人。萱萱是费家饲养的一头波斯猫。其实,费浪并不想让老妈难过,只因积习决定行为,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吊儿郎当惯了,回家后被视为“孩子”,处处受到呵护,受到疼爱,那种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感觉并不美妙。老妈忙着张罗,整出一大桌子菜,她当费浪是三月不知肉味的街头流浪汉吗?费浪特意去照照镜子,脸色红润,身体强壮,并不像个面黄肌瘦、精神委顿的灾民。母爱就是这种固定的表现方式,费浪何尝不知道,只是这种方式太老套了,我就希望老妈跟他用自然随意的语气聊天,哪怕只聊一聊她那久治不愈的慢性病——风湿关节炎,也比他这样傻乎乎地面对一大桌子荤菜却食欲不振要好。那样聊天的话,费浪会惭愧,他会陪老妈去看病或买药,以减轻内心的歉疚。老爸呢?他永远忙着自己的事情,费浪从小就习惯了他的作风。在学校里,老爸乒乓球打得最棒,却从来不肯教儿子,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跟别的小孩玩儿去吧。”他是大人,是老爸,深不可测,高不可攀。别的同学,从小都是由老爸带着去游泳,费浪呢?站在离游泳池很远的地方羡慕他们。长时间,至少也有十多年,费浪深心里对老爸抱有难以释怀的怨艾。老爸应该清楚这一点。
有一回,老爸摸着费浪的头,对儿子说:“费浪,你要是以为我不喜欢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人贵有独立性,别什么事儿都依赖大人,你看你那帮同学,将来可没几个能成器。你是块好材料,功课比他们好,独立性也比他们强,要努力‘将自己铸造成器’。这句话,我跟你讲过多次,可别不把它放在心上!”老爸见费浪眼中有疑惑,于是他再次强调,这句话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在致丹麦文艺评论家勃兰兑斯的信中说的,原话为:“你要想有益于社会,眼前最妙的法子莫过于将自己铸造成器,此外都不重要。”难得他夸奖费浪,肯定儿子,提点儿子,对此费浪不知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沉默,或许应该好好地琢磨琢磨。
老爸与老妈在同一所中学任教,老妈已是历史教研室主任,老爸教语文,水平有目共睹,能力尽人皆知,校方曾想任命他为语文教研室主任,他却敬谢不敏。他不想揽事,更不想招怨,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他的许多想法都只能在脑袋里放放,然后清空。每周他就教上那么几堂课,驾轻就熟,胜任愉快,业余时间则与一群球友切磋球技,在北京各中学东征西讨。他打直拍,打了许多年,打法早已定型,但他醉心于直拍横打,认为直拍的巅峰技术莫过于此。刘国梁尚且服老,二十七岁就退役,去当教练员。老爸却不服老,不畏难,硬是苦心钻研王皓那手直拍横打的绝技。老爸把大赛中王皓的重要场次全都录了像,一个人不厌其烦地揣摩其中的要领。他的悟性还真是不低,居然学得像模像样了,就算未得其神髓,也得其皮肉了。有时,费浪回家,看见老爸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边看王皓比赛的录像边挥拍,竟忍不住要调侃老爸,问他最近是否已接到男乒总教练刘国梁的电话,北京奥运会日益临近,国家队的大门也应该向他敞开了呀,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老爸爱面子,但他并不缺乏幽默感,费浪这么调侃他,揶揄他,他并不生气,还说:“儿子,请你记住,千万不要逞口舌之快,去讥讽嘲笑一个生不逢辰、怀才不遇的老人家!你这样做很残忍,知不知道?”在北京中学教师中,老爸确实积健为雄,横扫千军如卷席,他的成就感主要源于一连串业余比赛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