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木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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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近水(2)

小时候,费浪特别渴望老爸能教他打乒乓球,老爸不肯教他,也不让别人教他,久而久之,费浪就对乒乓球失去了兴趣,倒喜欢上了别人视为最枯躁的运动项目——田径,他能考上北京大学,功课好是一方面,运动能力强则是另一方面。

费浪考上北大的那年秋天,老爸破天荒出动全家,去北海公园划过一次船,那是费浪所能记起的一次最温馨的家庭活动。在船上,老爸用调侃的语气问了他一个问题:

“北大准才子,你认为一个人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是爱情。”费浪稍微沉吟后,如此回答。

“何以见得?”

“爱情是人类薪火相传的那支火把,是幸福的首要源泉。”费浪的回答相当肯定,比高考时回答某些模棱两可的选择题更有把握。

“你这叫什么?学生腔。爱情就像是鬼,相信它的人多,真正见到它的人有几个?”老爸一句话就将费浪顶在南墙上。

“最重要的应该是家庭吧?”老妈插了一句嘴,这个答案,她一开腔都觉得不够稳妥。

“典型的妇人之见。”老爸没居然给老妈留下半点商量的余地。

“不是爱情,不是家庭,那就是事业。”费浪想这回的答案八九不离十了。

“好一点的事业,大一点的事业,往往是许多人渴望干成而干不成的,是少数人能够干成却难以守成的。干事业的过程太艰辛,太劳累,太焦虑。总之,掣肘者多,援手者少;拆桥者多,搭台者少;借光者多,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两肋插刀者少。‘事业’这两个字让无数人耗尽心力,丢掉生命,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可悲啊!”

老爸显然是有感而发,他聪明过人,却长期在事业上不思进取,在地位上不求升迁,这话提供了注脚。难得老爸今天心情好,他又额外多讲了两句:

“有一次,我上厕所,听一位常闹便秘的同事发了一句牢骚,话糙理不糙,他说,‘这人活着,就像屙屎,有时候你已经很努力了,但结果却是个屁!’古代的禅师能以平常心为佛,能于屎尿中参禅悟道,有一句话说,‘闻到了屎的味道,你就离真理不远了’,好好琢磨这话吧,真就那么回事。”

北京的秋天凉爽得早,没有雾的日子,阳光特别明丽,照射在老爸的脸上,熠熠生辉。头一次,费浪这么亲近,这么仔细地打量老爸,他红光满面,皮肤紧致,身材挺拔,通身没有一块赘肉,丝毫没有发福的痕迹,五十多岁的人通常都有个明显的肚腩,大腹便便还显得很神气,但老爸居然有六块漂亮的腹肌,在球场他赤膊上阵时,不少人看到,都啧啧称奇,这就是他多年坚持体育锻炼最直接的成果。他看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至少要显得年轻十岁,费浪见过他的那些同事,脸色灰暗、目光浑浊的居多,像他这样容光焕发、眼神明净的极少。有了这番打量,正确答案已呼之欲出。

“身心健康才是人生之本!”费浪比一位在高考之前就猜对了作文题的幸运儿还要开心。

“对了,对了,儿子,这回总算让你蒙中了!对于任何人来说,身心健康都是最切身最本质的利益,它是穷人手中唯一的财富,是富人手中最重要的财富。一个人短缺身心健康,什么爱情、事业、家庭,全都会蒙上阴影,追求幸福和成功简直就是在沙洲上建造通向天堂的巴别塔。”

那次在北海划船,有一件事令费浪特别欣慰,老爸跟他谈起当初为什么不教他打乒乓球,彻底解开了他的心结。原来,费浪的兴趣点太多,太分散,老爸认为练乒乓球治不了他的毛病,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费浪练中长跑,老爸很赞成,还抽空去学校看过几回他的训练。

“费浪,别以为你爸不在乎你,他在乎着呢,但他是用他的方式去影响你,引导你,从不强行为你做主。”老妈的话让费浪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父子之情,内心感到了温暖。

费浪的父母是同龄人,他们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经历过国内的多次动乱,在许多严峻的时刻,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在老爸周围,许多教师有布衣忧国、庶民议政的习惯,但老爸根本不愿触及为类话题。他常说:

“书生清谈有什么用?图嘴皮子快活吗?我看他们并不快活。何苦呢,把别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哭,自寻烦恼!清明的政治不可能一蹴而就,大家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兼济天下不如独善其身,因为‘兼济天下’多半是虚的,是空的,是徒劳的,只有‘独善其身’才可能是真的,是实的,是可行的。”

其实,费浪受老爸的影响很大,绝对不是皮表上的,而是骨子里的。都说,言传不如身教,潜移默化之功足以浸润一个人。费浪爱好体育,向往自由,不关心政治,对事业发展顺其自然,这些方面,全都是老爸的影响造成的,费浪甚至怀疑,老爸把这些影响早就转换成了遗传基因,一揽子打包全赠予了他。

只有一点,费浪弄不明白,老爸对于爱情的真实看法,他很少涉及这个话题,有时涉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谈论一两句。老爸跟老妈是中学同班同学,老妈是班上功课最好的女生,老爸是班上功课最好的男生,两人较上了劲,直到一起考上北京师范大学,这场较量仍旧平分秋色,难分伯仲。费浪出于好奇,曾问过老妈,老爸当年是怎样追求她的。

“哪有什么追求!我们刚上大学,‘文革’就爆发了,他是个消极分子,串连和抄家他都没兴趣,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他也并不像别人那么兴奋。别人都嫌他不够进步,我倒觉得他有个性,有见解。有一次,我们聊天,他说了一句话,令我触动很大,震动也很大,他说,‘眼下这种局面应该叫混乱,不叫革命,更不叫文化大革命,要叫就该叫大革文化命。你想想,我们是大学生,校园里却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摆不下,红卫兵把那些老教授当成专政对象,烧掉他们的藏书,抄走他们呕心沥血写成的书稿,这是对文明的践踏啊!我绝不能干这种只有法西斯分子才高兴干的愚昧野蛮的罪行!’在那个癫痫症疯狂发作的年代,居然还有这样冷静清醒的年轻人,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惊讶,后来就只剩下佩服,佩服他的头脑和勇气。要说,追求,还是我追求他,他当然没有拒绝。我们这代人的爱情谈不上浪漫,谈不上温馨,更多的是勉勉强强,拼拼凑凑,至今我也说不清,我们的结合算不算爱情的结合。你老爸从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我们这一代人就不作兴这么说。”

弄不清爱情为何物,甚至都不作兴把自己的感受用最简单的语词表达出来,这是费浪的父母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哀。老爸一直提倡简约的生活方式,他是不是过于简约了一点?居然把爱情也当成了多余和无益的奢侈品?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爱情这根筋?

自从上次观赏过冬麦的人体彩绘表演后,冬麦就时不时地约费浪出去打网球,她叔叔承包了一家网球俱乐部,离使馆区很近,拥有十块场地,多半是外国人去那里玩儿。冬麦的叔叔早早地谢了顶,好一个硬地灯光球场的活广告!第一眼,他可能产生了错觉,把费浪当成了冬麦的初恋男友,于是他迂回包抄,问长问短,显得热情过头。冬麦烦叔叔太啰唆,就把他拉到一边,交待了几句,她叔叔朝费浪抱歉地笑笑,不再多嘴,赶紧叫人替他们安排场地。

冬麦练过网球的基本功,发球和击球,招式齐全,动作优美。从小到大,加起来,费浪摸网球拍就没超过五次,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冬麦故意短吊长拉,使费浪疲于奔命,接球不是下网,就是压根儿够不着。她在球场那端趾高气扬,大声比划,一会儿指点他该这么挥拍,一会儿又指点他该那么移步,如此年轻美丽的私人教练哪儿找呢?相邻场地的老外也觉得冬麦活力四射,对她频频竖起大拇指。

“累死了,休息一下!”半个小时不到,费浪就汗流浃背,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宣告罢工,到场边坐下喝水。

“昔日的田径冠军也有跑不动的时候啊?”冬麦调侃道。

“就是马拉松冠军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的打法有点像郑洁。”

“你夸我球技好?直说啊!不用拐弯儿这么辛苦的。”

他们坐在场边嘻哈聊天,不知怎么,冬麦就说到她班上的女同学,她们多半都有男朋友,才一年级,有的就已经双宿双飞。用男朋友的钱,对于某些女生来说,是时髦,对于某些女生来说,则是光荣。冬麦有点儿自嘲地说,像她这样按兵不动的女生还真没几个。有人调侃她,刻意不谈恋爱,也算行为艺术。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一到周末,就有许多小帅哥、大帅哥和老帅哥开车到学校来,不少女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小鸟儿一样扑翅飞走了,有些女生没人来接,她们就站在窗前怅然若失地张望,当然也有羡慕得眼睛流泪鼻孔流血的。”

“那你是哪一种呢?是流血还是流泪?”费浪笑着问她。

“我稳如泰山,随它风动旗动,我的心就是岿然不动。”

“你年纪不大,静气十足,定力超强,难得!莫不是情窦未开,缘分未到,故意嘴硬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从读高中开始,我身边就没断缺过追求者。关键是,这些人不是我中意的。我总不能为谈恋爱而谈恋爱吧?”

“那倒也是,女生要谈几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嫁个白马王子,才不枉到人世旅游一趟!你觉得,90后女生是更现实呢,还是更浪漫?打个比方,观念就如同酒,现实是酱香型,浪漫是浓香型,既现实又浪漫是兼香型。”

“个体差异很大,很难一概而论。”

“那就说说你自己。”

“我是兼香型。我有自己的谱。”冬麦的回答简明扼要。

“什么谱?”

“我绝对不会喜欢身上有‘四味四气’的男人。”

“有意思,哪‘四味四气’?”

“我反感的‘四味’是铜臭味、奶油味、市侩味和官僚味,‘四气’是酸气、蠢气、俗气和痞气。”

“有主见!你这个谱就像是一面大筛子,能筛除市面上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男人。”

“我还希望能筛除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呢。费哥,你可别笑话我,我谈论爱情,有点像是瞎子摸象,又有点像是纸上谈兵,对不对?”

“只要不是掩耳盗铃、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叶公好龙、朝秦暮楚和猴子掰苞谷,就行!”

“费哥,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只管问。”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有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这世界的哪个地方待着,她不急着来找我,我也不急着去找她。反正我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要折价甩卖,也不急在一时。”

“哪有你说的这么悲观。费哥,你想找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儿?”冬麦仿佛变成了《时代》周刊亚洲版的记者,费浪呢,摇身一变,变成了她的采访对象。

“让我琢磨琢磨,嗯,她应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你真逗,满大街晃悠的独身女人至少有一半符合你的要求。”

“那倒未必。另外,她得有一副火热心肠,冰美人我不喜欢,虚荣和矫情的更免谈。”

“就这些?”

“哦,还有一宗,我差点忘了,她体形要健美。”

“你的要求可真苛刻,去找拳王阿里的女儿恋爱吧,她是全美女子拳击冠军,非常健美。你雕刻时光,她修理你。呵呵,那一定很好玩。”

说这话时,冬麦不像个小女生,而像个成熟的女人。费浪发现,她展露笑靥时,脸颊上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我前面说的那些,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啦,什么‘体形健美’啦,都是好玩儿的。其实,找女朋友,找老婆,哪有那么多臭讲究?自己喜欢就行,凭理智去选择,有时还不如凭直觉去找寻,直觉比理智更靠得住。一个人不能太迷信自己的理智,十条核心标准全符合的对象未必就是佳偶,心性契合,有时只需要一两个方面就已足够,也有特别例外的,可以相反相成。感情就像是水,随物赋形,在杯子里是杯子的形状,在盆子里是盆子的形状,千变万化。关键是,你要先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容器,假若是杯子呢,就别痴心妄想弄出个瓶子的形状;假若是瓶子呢,也别跟自己闹别扭,非要弄出个杯子的形状不可;假若是池塘,就别想变成江河;假若是冰山,就别想变成熔岩。一句话,顺其自然就好,别弄拧了,自讨苦吃。一辈子不容易,经不起瞎折腾啊!”

“费哥,真看不出来呀,你这话像是饱经沧桑的老寿星说的!”

“是吧?交过学费,跟没交过学费,完全不一样的,这跟年龄倒没什么关系。”

冬麦把费浪当成大哥尊重,费浪也把冬麦当成涉世不深的小妹妹耐心开导。他不用为她担心太多,今后她要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总得缴纳几笔学费,90后的女生缴得起,说不定她还能够将缴纳出去的学费加倍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