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握着王淑琴从家里寄来的那封信,走进作战室。
参谋们正忙着制图、编阵地,准备即刻发到各指挥所各火力阵地上去。地图上的一方格等于五百米的平方,上面满是密密的山脉森林,要在这上面每一寸土地上,都用火力盖住。把敌人和我们的各个高地、凹部、道路、桥梁、开阔地,都标出坐标,选择重要的目标确定方位,在大坐标周围,确定小坐标,这是个复杂而又细致的工作。他妻子的信就在他衣袋里,他承认这之间他一点没有想到它,当然也没有时间去想,主要是她在祖国,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一方面由于受了批评,工作没有做好,羞于看她的信,等工作做出成绩再说,那将是一种兴奋愉快的心情,而不是现在这种样子。现在他怎么能抛开这一切去看信呢?他当然无法知道王淑琴的情形,她来得仓促而且快,赶过了她发出的信。但是在战地怎么能和在祖国相比,见面,在一起散步、生活,而现在是战争,炮火连天。她在绷带所,他在前沿,电线时断时续,有多少人日日夜夜守着电话机、电线,哪一个人都没有一刻时间来考虑个人的问题。所以裴东生把王淑琴送走是有他的顾虑的。尚志英怎么知道这一切呢?他看看时间,又埋头在地图上。一瞬间袭来一阵疲困,眼发黑,身子僵住,笔在纸上顿了一下,画了一个黑点,他梦见地图画好,发下去,他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拿着耳机子,要炮阵地……忽然惊醒,手又继续画下去,实际上这中间只两秒钟的工夫。
政治委员觉察了这一点,给尚志英点了一支烟,尚志英吸着,继续干下去。
参谋长送来了伤亡报告表。尚志英一一看了,又递给政治委员看。这问题很简单,伤亡很大,人民军撇下去,阵地更空虚了,连队需要人,不然就无法战斗。敌人更猛烈的攻击还没展开。政治委员在场,参谋长提议动用二线部队,他看着政委,希望政委支持他的意见。尚志英沉默着,停了有两分钟工夫,他阴沉着脸色说:“不行,一个兵力也不许动。”
“那怎么办呢?”
人们沉默着,参谋长说:“拍电报给师里?”尚志英瞪了他一眼,但参谋长继续说:“一个补充团正在路上走着,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向师里要?”
尚志英把报告表一丢:“谁叫你向师里要?用不着叫苦,把勤杂人员补充上去,连夜把这工作做好。”
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尚志英说:“进来。”
进来一个黑大个子,堵在掩蔽部的门口。尚志英用手影住灯光,这才认出了是他的饲养员马德明。他吃了一惊:“什么事?”
马德明拘束了一阵,最后放大了胆子坦直地说:“我要求下连……”他一面看着团长。
尚志英走过去扶着马德明的肩膀一同走出作战室拐到一条小路上。马德明跟了他几年了,从没有提过什么个人问题,尚志英几乎是忘了他的时候,他却出现了,出现得那么叫人感到意外。他们停住:“马德明。”
马德明说:“牲口在后边……”
尚志英说:“我不是问那,我问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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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明由于激动而口吃了:“暂时用不着我,我到前边去。如果打不死,胜利了之后我再跟团长……”
尚志英用力抓住马德明的胳膊,手开始颤抖。
马德明停了一下,压制了自己心里的冲动说:“团长有什么说的?你的东西都在马褡子里,衬衣、军装、鞋子,都晒过了。被子已经全干了,里子染了一大块,被单子也洗过了,我已经告诉给警卫员了。我不愿意离开你,可是人家都忙,我没事干,我想,现在先去打仗,有一个算一个的,多杀几个敌人……”突然他说不下去了。
尚志英扶住他的肩膀,这样待了一刻,尚志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去吧!”
马德明忽然挣脱手,给团长敬了一个礼,他这就要走了。尚志英抓住他,不知道怎么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盒烟,塞在马德明手里:“给你,到前边去吸……”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使他心里堵塞得难过。他感激他,冲动地遏止不住,好像对不起马德明似的。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没有更多地注意他,了解他的要求,一旦离去,倒感到舍不得。看到马德明走远了,尚志英还木木地站在那里。然后他猛一转身,走进掩蔽部里一言不发,悭下来工作。
时间在炮弹爆炸声中过去了。常是需要时间的时候,而时间跑得却飞快,抓也抓不住。一切必须在黎明前安置好,尚志英额上沁着汗,看着文登里的地图。思索了一会儿,在一登里背后一百五十米地带,画了一道红线:“这是我们第一道防线。”他用两手往当中一挤:“把防线往回收一下,用这两侧高地保住左右翼,敌人坦克冲来的时候,受到两侧地形的限制,它不便展开,我们火力可以集中使用。”在两侧山峦形成一个葫芦口的地方,画了第二道防线。“这里,如果敌人突破第一道防线,会遭到第二线的迎头痛击。”画完了看一看表,向外面看了一眼,全师的无座力炮要在这一夜赶来。他估计他们的路程,什么时候动身,以及在路上可能遇到什么事故,是不是会走错了路,要是来不及赶到就什么都谈不到了,这是令人焦虑的。现在正在混乱之中,要从新整理阵地。他叫炮兵营长:“你立刻到我这里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