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这个连自己独自上街买件衣服都会打哆嗦的神经质女人,居然常常被比喻成狼,她要是匹狼,也只是身着狼皮而已,伏在她貌似强势的女权攻势下的勇气,只是一块蓄电池,真正的勇气电源来自于她身后的人,小时候是妈妈,未成年时是姐姐,最后这电源的终身接班人是她的丈夫伦纳德。这个女人活在文学史上是个傲然的奇迹,真要移植到你家客厅里,只能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她会在做饭时把婚戒丢在猪油里,还在参加舞会时把衬裙穿反,她的锋利不过是“舌辣”,而不是“根辣”,而她的丈夫伦纳德呢?他曾经在噩梦中把自己的拇指拔脱节了,这种“噩梦中的畜力”,看似优雅的伍尔芙身上一样有,他们在某些地方是完全对称的,在伍尔芙还很小,无法熟练使用语言暴力的时候,她就有一种阴郁的能力,只要她一旦震怒,她的兄姐们立刻感到周围气温陡降,头顶飞过一团乌云,恐惧压顶。这两股子畜力,有时是反向的,比如伍尔芙疯病发作的时候,伦纳德就得用自己的畜力去压制她的,在她无恙的时候,这种畜力转而成为一种远景式的呵护,保护着她在生活中的低能,为此他搭上了他的青春、生育权,一根健全的神经。这一切,我想大于一个男人对妻室的爱意,它更是他对她文学天才的保护,对某种绝对事物的信仰,这种纯正的反犬儒气质,才是真正的布卢姆斯伯里精神。
很多艺术家都有自我形象设计癖,并不是他们刻意撒谎,只是他们太热衷于虚构,比如克里斯蒂,她喜欢把自己设计成一个素人作家,以写作打发闲时的闲妇,但是任何人胆敢质疑她的作品,她立刻像母狼一样,从窝里凶悍地扑出去捍卫它们,还有弗里达,她明明是1907年出生,可她在所有的官方履历表上填的都是1910年,那是墨西哥大革命发生的一年,她觉得这有利于把自己塑造成“革命之女”,这种激越鲜亮的背景色,更能映衬她波澜壮阔的政治思想。与她们的耽于自我戏剧化不同,伍尔芙的自我调节恰恰是反向的。她在行文时也是一样,非常淡漠人物的戏剧特征,却很关心她们的精神构造。
1917年她认识了新西兰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基于对一种即将出现的新鲜文体——意识流文学的敏感与革新意识,她们彼此投契,又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彼此嫉恨,在交谈甚欢的流沙之下,是伍尔芙比水泥地还结实的顽固势利眼。她是个超级势利眼,但却是一种教养和智性的势利,并不涉及对方的物质背景,这也是她全部的价值观,这种势利眼的证据频频出现在她六卷本的日记里,关于曼斯菲尔德她写道:“这女人是个商人的女儿,她穿着像妓女,谈吐像婊子,身上有体味,像一只刚刚卖过淫的麝鼠。”
还好,伍尔芙除了有一根多刺和不忠的舌头,过于精密的头脑,踩了油门就踩不住刹车的想象力之外,还有尚算健全的自省机制,她像一只冰箱里的表,低温,精密,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自我精确定位,她又在日记里盘点了自己的灵魂,承认自己嫉妒曼斯菲尔德活泼自主、实验性的生活方式,比她本人大得多的异性社交半径,正负加减之后,账面显示的结果是中正的:(曼斯菲尔德)是一只可爱的猫科动物,镇静,疏远,独来独往。
甚至她的发疯也是同样质地的,这种发疯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发疯,像是一个人隔着雾气斑驳的玻璃窗,看着屋子里的另外一个自我在发疯,却无法打破窗子把那个自我救出来。想一想,这个热爱阅读的女人,她甚至把不能阅读都当作了她自杀的一个原因,如果她不停地发病,能阅读的只余下自己的疯狂,会把她带到一种怎样的境界。如果她选择放弃这种智性生活,不再写和读,做任何刺激智性的事,医生说她可以不发疯,但是她说“不能写,毋宁死”,谁说放弃生命不是一种爱的方向,选择与卑琐的形而下生活苟且求和,是一种勇气,放弃也是。这才是布卢姆斯伯里精神的骄傲绝尘处。
在那部叫做《时光》的电影里,伍尔芙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I may have a first sentence.”这第一句话就是:戴罗薇夫人说“我要自己去买花”。自己去——不受他人干涉,她去了花店,她说,百合太苍白了,她不要。伍尔芙,这朵英格兰百合,亦被她自己放弃了:“亲爱的伦纳德,要直面人生,永远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谛,永远的了解,爱它的本质,然后,放弃它。 ”至此她已经有过两次自杀的经验,她熟练地趟过浅水,走向河中心,边走边把一块大石头塞进口袋里。我合上眼,耳边是电影里的音乐,它简单地重复,平直地来去,并不太汹涌,像时间,回复往返。
里芬斯塔尔笔记
一,失重。这本书,《里芬斯塔尔回忆录》,599页,59万字。很大,很厚,很重。发生的事件,人物,也都很重。里芬斯塔尔,作为希特勒的绯闻情妇、御用导演、纳粹强硬意志的影像执行人,整整半个多世纪里,都被唾弃和咒骂。然而,最关键的是,她对自己罪行的悔意,轻若浮云。这使人们无法宽恕她,她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只能在非洲和海底,拍摄深海鱼群、珊瑚和土著,那是唯一能逃离欧洲文明和纳粹受害者声讨的角落。
八十岁时,老太太写了这本自传。作为这样一个被集体仇视的人物,书里有自辩的意图,可以理解。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老婆,安娜的自传,里面关于他们夫妻恩爱的段落,很大意义上,是对陀氏家族诋毁她的自卫还击战。托尔斯泰的老婆,出版她的日记,也是想“让人们也听听我的心声”。
这种自辩,它会污染事实么?让我失重的是:在传记里,里芬斯塔尔对她引发的所有事件,都是无辜的。十八岁时,一个男人为她自杀,割断了动脉,血流满地。后来她和导演范克、演员特伦克尔三角恋,范克跳下冰冷的河水自杀。再后来,纳粹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向她下跪示爱。这类很“重”的段子密布在她的生平里。而在她的回忆里,这一切好像全是对方在单向施力,她只是一个静物而已。
当然,她很美,且才华过人,这些都是重量级的筹码。但是,用它兑换事业成功的交易过程,她轻描淡写。恶意揣测是:她在为自己免责。善意的答案是:她是一个事业狂人,写到雪山、星空,拍摄海底照片的段落,字句一下密集和深情起来。她会抓住手边的一切外援,只要他们帮她完成“美”。
二,我执。绝对的个人意志,那是一架高速运作的机器。马达强劲,不容辩驳。不顺手的题材,她不拍。单恋她的,哪怕对方为她割脉跳河,也只是一口痰、一坨屎、阴沟里的泥,她从不掩饰对他们的贱视。反之,击中她的,她厚颜接近。她的第一个男人,或是拍高山片的范克,还有希特勒。她可以热烈地自荐。
三,耽美。拍《意志的凯旋》时,希特勒要求她把国防军的镜头放在片头,她一下就哭了,因为那样会破坏电影的结构。拍《奥林匹亚》时,戈培尔禁止她把录音机放在希特勒近处,这样就不能获得最清晰的音效,她急得泪流满面。拍党内集会,只有漂亮的将军太太才能入镜头。这在别人做来,肯定是矫揉造作,或是神经质。在她,太匹配了。她是个耽美狂人。为了拍电影她可以玩命,骨折没有痊愈,连滑雪都没学会,就上雪山了。什么都不能伤害“美”,什么都得为“美”让路。可惜,“美”也没有搭救她的后半生。
四,导演。她的传记,怎么读都像是一个导演的回忆录,而不像个风流荡妇。老是想起塔科夫斯基那本札记,里面有相通的气息。对事业的追求,拍摄过程中的艰难,津津乐道的技术攻克,集体工作时的迷醉氛围,等等。她是一个颠倒众生的美女。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穿着蒙尘的工作服,脖子上挂满了成卷的胶片 。
屈从于希特勒的强力意志,是她的错么?罗塞里尼、卡拉扬和海德格尔,都被原谅了。历史的浪潮一重重退却,唯独她,在仇视的海滩上饱经曝晒。
记住,她是一个女导演。这个工作,需要资金铺垫、技术支持,它比写作、绘画等单人项目要高难度得多。
五,留痕。前一阵子看到有人写张爱玲。“当愤青在高喊爱国口号时,她在干嘛?不就是陪汉奸睡觉么? ”
我当然支持爱国青年,可是,当那些高喊口号的作品都飞烟逐尘时,大家在热炒什么呢,不就是那个陪汉奸睡觉的人么?
七月在成都时,安公子告诉我,甚至,现在的纪录片里,都有很多人还在采用里芬斯塔尔的机位和手法。
同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奥斯汀的市井之作,也打败了英法战争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最动人的,也还是和平那一半。
六,力量。她的审美:高山、雪原、烈日、深海、健壮的青年人。当有人问里芬斯塔尔为什么只拍那些年轻、美丽、健壮的努巴人,却从不拍老人与孩子的时候,她这样回答:“对我来说,作为被摄体,那些人没有魅力。 ”她是个纪录片天才,沉醉于宏大的场面,竞技的热血贲张,党卫军狂热的集会。
她的第一个男人,用暴力夺去她的童贞,事后给她二十马克。她的丈夫,用一张剽悍的刀疤脸,蛮横地破门而入,征服了她。她写到这两次邂逅时,都用了“恐惧”这个词。对希特勒的屈服里,是否有类似的快感?
七,政治。毋庸置疑,希特勒是个极具鼓动力的人。一直到自杀前一刻,党卫军都愿意为他卖命,做自杀性飞行抵御敌军飞机,顽抗红军,戈培尔写给儿子的告别信,都是带着“英雄主义的豪情”。这种激情,是精神鸦片,又是集体催眠。卡拉扬、海德格尔、里芬斯塔尔,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真他妈古怪,冷血民族,往往盛产狂人。日本也是。
八,战后。曾经营救过的朋友,冲她喊“纳粹婊子”,天寒地冻时赶她出门,老情人恳请她以后勿要来找他,搭档出卖她,丈夫和她离婚,由她监管的两个侄子,被弟媳带走。她被软禁了四年。期间没有看见过一张笑脸。最奢侈的事:有一次,用救济金里的六马克,她吃了一顿烤鸭。
就因为她为希特勒拍过两部电影,下半生,她都得为这半步行差踏错买单。
数十年里,她都在忙着打官司,为自己取得了“非纳粹证明”。但是,所有的电影商,仍然拒绝和这个臭名昭著的女导演合作。她的财产、创作生涯、自由,都被冻结了。
九,已经看到下半本了。这是我真正好奇的。一个人,怎样在被声讨之后,代谢掉那种被弄脏的感觉,继续自己丰富的一生。
十,非洲。有一天夜里,她看一本书,彻夜不忍释卷,那是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之后,她翻看了无数本非洲画册,对这片土地的爱,迅速升温。她一向行动力健旺,立刻筹划去非洲。
海明威,硬汉代言人,狩猎、拳击、斗牛爱好者。里芬斯塔尔,铁血女人,他们是否有质地相通处?
很多年前,我也读过那部小说。我看的那个译本,叫《非洲山青青》,只记得一句话:“他看着马群疾奔而过,看着小鸟,渴望懂得他们的语言……旅途中,将不再有雨。 ”
十一,柔软。后两百页的非洲纪行,温暖静好。很好看。我舒口气,这个女人,她是有体温的。
十二,技术。他们说她“只触及技术,不能抵达灵魂”。可是,我看到她晚年的作品,太美了,那些拙朴动人的土著,冷暖流交汇处的深海鱼群,峭拔如割的雪山。请原谅,这些发自大脑皮层的审美愉悦,比那些什么“暴力美学”、“迷人的法西斯”等名词组,离我更近些。
七十二岁时,她瞒报了二十岁年龄,考了潜水执照,拍了许多深海鱼群,又用了二十年时间,把它剪辑成一个纪录短片。我没看。但我的朋友旗旗说,在一个深夜,她看了两遍,还准备寄给妈妈看。
十三,视角。我很少使用引擎。这次好奇地去查了下,大多数关于她的文章,我都看不下去,那些愤怒的大词,技术分析。说什么,仰角拍摄是为了突出对希特勒的神化,抹煞个人的场景,是法西斯审美。看得我一头雾水。还是“那个纳粹婊子”比较通俗易懂。
规律是:稍微善意点的,都是女人笔下的,同情她的,多是女权分子。那些铁板一块的刻毒评论,几乎全是男人写的。是巧合么?
村上春树的大象与风
小张让我写下村上春树,说“你知道啦,就是谈一下日本人际中常见的,人与人的关系……反正你知道啦”。——其实我根本不很知道,挂电话以后,我就在努力揣摩她的意指。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选村上呢,不要说谷崎和川端康成,就是渡边淳一都比他更日本,村上春树说起来算是个很西化的日本小说家,他最喜欢菲茨杰拉德,收集了几千张爵士唱片,开过酒吧,还翻译过保罗 ·奥斯特,并且有好几年都是寓居在美国,村上要是知道我准备阐述他的日本气质,肯定要气疯了。
那种和式爱情的气息,日本气质……说好听点叫距离,说难听点,叫疏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东西,上次李博士从日本回来,大家一起喝咖啡,博士说“日本人际很清淡,就是每个人都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在地铁上,人和人之间都不会对视的。因为平时太压抑了,所以一旦爆发就很变态和血腥”。我问他有没有随身带全家福照片,他说太太不给外人看,我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吧,他很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很明显嘛。
日本人一向是表情节制,用词客套,唯恐和别人建立很严重的关系,注意力节省下来的后果是,对季节天候,还有细节都非常敏感,你看它们的小说,里面常常有非常漂亮的、散文化的段落,而且,都不是对人,而是对物,对景。我想到一个词,可以形容日本人的爱情或人际方式,就是“淡爱”。
但是我总觉得,虽然也是淡的,可是村上小说里的和式气息,和渡边淳一、吉本芭娜娜、川上弘美,都不太一样。
我在想,在日本的村上,却和中国的80后颇有些相通处——他是独生子,在那个年代的日本,这是很少见的。小时候他总是因此而自卑,觉得自己是残缺的,找不到归属。他笔下的人物也多背景稀薄,关系网稀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家境尚可,和现实没有惨烈的摩擦和冲突,性格有点接近时下的宅男宅女。独住一间宿舍,以最小密度的家具和最大密度的书刊为伴,起床,散步,在阳光充足的露台上吸烟、看书、听唱片,用咖啡机做杯热咖啡,中饭吃浇了番茄酱的意粉,养一只宠物猫。唯一的朋友,也是情侣、爱人、性伙伴。村上笔下最甜美的爱情,大概就是自传体的《芝士蛋糕型的我的幸福》。“我”和老婆穷得只能租两条铁路夹住的一个三角地带,平日喧闹不堪,铁路工人罢工的时候,我们就抱着猫咪在铁轨上晒太阳,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向阳的村上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个。
家里又给老公弄乱了,我只找到一本盗版老村上,还是赖明珠版的。读了一半之后,发现村上最喜欢的意象,是风。《听风的歌》里,老鼠是写小说的,他说他去过一个古墓,耳边是掠过树林的大大的风声,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蝉啊,蜘蛛啊,青蛙啊,“我就是想写小说,写那个把一切都包裹起来流向太空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