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窗外有隐隐的车声,我在想是不是那天T和我说的飙车。突然我思路一转,想起来,村上在《听风的歌》之后几十年,真的写了一篇风的小说,就是我最喜欢的,还专门做了笔记的《天天移动的肾型石》,里面有一个叫贵理慧的女人,这个女人自我黏稠,从不舍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处,她爱一个叫淳平的男人,然后她更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巨大活动空间。她带着空白、没有未来的无为性,无意而来,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会坐标是空白的,历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处、职业、去向,只知道做爱时冰凉的肌肤触感,耳语时的呵气温暖,对话时的机灵跳脱,你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完全打开自己的快感。只记得这些……当然,最后这个女人还是失踪了,她要奔赴她的事业,就是在高处,两幢高楼间,搭上钢丝,解开安全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风”。淳平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每当我被孩子和家务碾压得要崩溃,我就会看看窗外,做五分钟失踪的贵理惠,想象自己是在一条钢丝上走,闭着眼睛,御风而行。然后睁开眼睛,该干嘛干嘛。
让我特别难忘的还有《象的失踪》,这只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树的图腾,大概村上骨子里就想做那么一只大大的、孤行的、又很任性的动物,有自成一体的思想和价值观,追求灵魂的独立和自由,哪天对笼子和栅栏感觉不爽了,就招呼也不打地失踪了。
给我一个用力的人生吧
这样说吧,《老师的提包》,已经是我忍受日式疏离的极限了,“我”热恋着“老师”,却始终无法开口道出真情,因为在日本人的文化体系里,非暧昧无以抒情,什么都不能落到清晰的实处,也不能搞得太严重,242页的书里,有200页以上都在揣摩、暗示、猜测、对峙,心潮澎湃的午夜,不敌恭谨相对的白日,再百转千回的心思,也得在日光下灰飞烟灭。进入对方的亲密半径,好像比打一场二战还难,既无肉欲的浮沫,也无意念的浓汤。角色在说话时都是“大概是这样的吧”、“这样也可以吧”,连肯定句都不敢用似的。
《老师的提包》里的钝感力,还算是为了自卫,怕再遭遇情伤。到了《一个人的好天气》,这种清冷走得更远了,人与人的冷淡,不用力,稀薄的人际让我不能呼吸。单身妈妈养大的女儿,只会淡淡地说“你好老态啊”,对对方的去留、动向,甚至改嫁,都毫不关心,穿了露肩的吊带衫,在七十岁的老太太面前,意图打击她的回春,拎起一只猫扔出去:“你什么时候死啊?”哈哈,这本书倒是有真实的青春期质感,动人处,也在此吧,我没有任何道德高度的指摘,只是天性不喜轻的、淡的口感而已。《她比烟花寂寞》里的徐佐子,痛哭流涕地对男友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在我身边,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和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不停地吵嘴。我希望做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她的潜台词是“给我一个喧哗热闹用力的人生吧! ”……这正是我要说的。
日式冷淡的平衡点,在于物趣和礼节,他们对人既然那么舍不得花力气,自然节省下很多注意力。据说日本职员入公司的前几个月,都要做礼仪培训,包括鞠躬的角度都大有考究处。可是,那是一种量化的礼貌,没有体温的,它不是人对人的用心。《老师的提包》里,“老师”每每喜欢在夜深把玩一些旧物,什么废电池啊,旅行中收集来的小茶壶啊,里面凝结着过往的甘苦记忆,他爱过的师母,就是琥珀一样被防腐恒温地冻结在里面了,与之对称的,《一个人的好天气》里,知寿总是在独处时,玩味着她搜罗来的琐碎物什,前男友的陈烟、老太太的俄罗斯娃娃,这些浓情蜜意的对立面是,在老师能够与师母共同生活的时候,在知寿可以与男友共处时,他们是不愿意直接交流和言爱的。
自我状态黏稠的后果,自然是对他人的离心力、疏离,这种东西,在欧美人的文化里,被处理成一种怀疑论和哲思,这里面尚有思辨的力度和快感,对我来说,要刺激好玩得多,我去图书馆借书,如果借的是一本日本书,比如新井一二三,或是柳美里,就至少得搭配一本苏俄文学。因为日本人的东西,又轻又省脑,感觉还有半个脑在休眠,就像你吃焦糖布丁或是一包薯条的时候,一定得另外配主餐。
我常常带皮皮去坐摇摇车,有家小店,女主人总是里外忙碌,不是给摇摇车缝个布垫子,就是随着日影把它拖移走,这样小孩子就可以不冻屁股,而且晒到太阳。我喜欢这样全心、用力、认真活着的人。有次我看见中央台采访一个女芭蕾演员,十五岁就获过国际金奖的一个女孩子,她说“芭蕾是个非常残酷的艺术,如果你一个星期不练功,往往连基本动作都会完成不了,而你每天汗流浃背八小时的最好结果,也就是不退步而已”。
说实话吧,活到我这把年纪,知道所谓生活也是门残酷的艺术,它好比按揭贷款,或是逆水行舟,除非你每时每刻都用正数的热情去填补它,否则它给你的账单一定是负的。聪明人,是可以看穿,啊,生活他妈的原来是入不敷出的骗局,书本是虚妄的,社会是灰暗的,男人是不靠谱的,还是袖手止步比较合算,可是,不消耗力比多的人生,是多么环保却无味啊,看破红尘爱红尘,看穿书本爱书本,看透男人爱男人。红尘是脏的,书本可以还你净土,书本是苍白的,红尘可以补足你颜色和五味,这两样东西还没绞杀完你的生命力么?没事,那还有男人呢。
那个习舞的女孩子还说,在我的同学里,我也不是天赋最好的,可是他们都在中途放弃了……其实各行各业都是这个通理,跑完全程的,往往是才赋中上而不是顶尖的人。比较下萨冈和杜拉斯、麦卡勒斯和厄普代克就知道,天才总是创作寿命很短,而技术性选手却可以长青。天才是富翁的儿子,生来拥有巨富,手艺匠是打工皇帝,寸土都要靠自己的汗水。天才令世界增辉,而苦练技艺的手艺人,更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天赋庸常的人,也可以向上帝的不公挑战。如果说,我对杜拉斯这个暴虐酗酒的家伙多少还有点好感,也是因为她对所爱之物的偏执用力,重拳出击。在龟兔赛跑的实例里,谁先到达终点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乌龟肯定比兔子活得充实,因为它有目标,有干劲,有一点点通过努力逼近目的地的快感。哎,还是做一只笨蛋乌龟比较开心。
想起韦尔乔,稀薄的
我常常想起一些人。没有“想念”那么黏,没有“想望”那么热,只是稀薄地“想起”。
比如韦尔乔。
我在电话里问木木,我说你知道韦尔乔么?她说“好熟悉的名字……他是谁? ”——木木是美术老师。
韦尔乔,是个内科医生,值夜班的时候,查房的间隙,他在处方笺上,画了好多漫画。有一些和小说家合作,做了插图,另外一些,成了哲理漫画。我想他的存在是稀薄的,全中国的内科医生岂止千万,而他作为插画家的那面,连职业人士都只是依稀耳闻。
所谓稀薄,也是因为事件密度太低。我去网上搜了下,他的书,几乎都缺货。而他本人,去年因肺癌去世,享年四十三岁。所有的信息更新途径,都堵死了,我既不可能看到“韦尔乔访谈录”,也没有机会更细致了解此人,他的生平,估计也不会超过年表和档案。
我没有看过韦尔乔独立出版的作品。而我每次想起皮皮的短篇集,还有她的散文集,韦尔乔这个名字,就“啪”地亮了。那两本书都是作家出版社的。不超过三种颜色的装帧,排版很松,老实的宋体字。篇头还有尾部,大块的留白。
那是留给韦尔乔的。他的插图,都那么空旷。如果你看了冷冰川,回头再看韦尔乔,真是从亚热带空降到寒带。冷冰川的画,很喧哗,热带花草,蜷曲的女人,妩媚的猫,硕大的鸟笼,热乎乎的欲,很多的活物和事件……真是密不透风啊。
韦尔乔不是,他的画,通常都很稀薄,人物没有脸,更勿论五官,连四肢三围都是敷衍。他拿一个长袍加个头部,就对付完了“人物”这个叙事元素。他的画基本都是单人,有时只是局部,一只手,一只眼睛,甚至一滴眼泪。
韦尔乔在给友人的信中述说了他对生命的感受:“我在火柴盒大小的卡片上画画。我画了很多穿长衫的人。他们或在一颓寺前吹箫;或在月色溶溶的林间漫步;或于高崖上独立,仰观天上流云,俯视山下错落的屋宇;或携好友二三人,在广阔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他们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做,又什么都可以不做,便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了 ……不必在乎有眼睛在盯你,有指头在戳你,有时间在提醒你。那身子,是属于你的。你只消把自己当作一阵风、一块石、一片顺水漂流的叶子、一只在石缝间爬行的甲虫,只是别意识到,你是个——人。我在小画里‘解放’了上千个 ‘长衫’。到如今,有谁来救我呢?”
他是个东北男人,矮小,沉默,黑皮肤,少言语,几乎没有朋友。他让我想起这块土地上盛产的大土豆,那么结实,而饱满的孤独。
我甚至不能想象,如果皮皮的长篇《所谓先生》,还有《比如女人》里面配他的插图,那太可怕了。那些长篇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小人、奸人,还有那么多心,伤心、痛心、开心、关上的心、用坏的心。把韦尔乔的画,插在那种大红大绿的热闹里,肯定像圣诞树上栖着一只寒鸦。
而我始终不能忘记皮皮的短篇和散文。虽然它们几乎没有情节。有一个短篇,是写一个爱上儿媳妇的老公公,他读着儿媳的长信,平行的事件是他的儿媳被情人杀了,情人带她去了桦树林,纷纷扬扬的雪花,积在他的手臂上,厚厚一层。他的手一直掐住她的脖子,她死了。还有一个女人,养了一只猫,事实上她根本不爱这只猫,它简直让她畏惧。然而她一直没法摆脱它。还有她写拉萨的狗,它们根本不会躲人,非常地理直气壮。她又说她爱上一个没有去过的城市,那个城市叫青岛。
不说了,不说了,这算什么故事啊。有一阵子蒙娜丽莎被现代派恶搞,涂了胡子,穿了比基尼,又提了菜篮,还蹬了自行车,有一种恶搞非常有创意,就是把蒙娜丽莎换上动物脸,分别叫做蒙娜猫莎、蒙娜蛙莎。
我如果试图转述那些短篇,那我就是蒙娜猪莎。
最后一句,谷歌全拼输入真是聪明啊,它居然能打出“韦尔奇”这个单词,比“韦尔乔”,只差一点点。
吃霉面包的猫,村上气质,和故事性
《雨天炎天》,村上春树的希腊及土耳其游记。他的重心一向在小说,再说游记体是个难伺候的文体,绘景吧,不可能超越视觉符号,比如照片摄像什么。叙事吧,只不过是些浅浅的人事留痕。议论吧,动辄形而上反刍,实在太让人倒胃口了。但是村上的游记,里面有种奇妙的,我把它称为“故事性”的玩意,让人读得有点趣味。
发现村上真的是个物质感很浓重的人。他几乎每到一处,都会特别记下那里的食物水准,住宿环境,还有服务质量等等,他1997年的中国日记里,是难吃的、油腻的东北菜。但是,是什么让他的这些琐记,区别开那些导游指南的呢?就是我说的“故事性”,也可以称之为村上气质。
所谓的故事性是:有一次,京城的几个文化人聚餐,都是老饕,长于庖厨。于是约定各做一个菜,凑一桌。大家准备的都是鸡鸭鱼肉,唯独一个叫王世襄的人,只提了一捆葱姗姗而至。最后,冠盖珍馐的,就是这道闷葱。
一捆葱,是生活;烤鸭肚里一根葱,是游记;一盘美味闷葱,那就是故事。
比如,在卡胡索卡里贝亚,村上吃的是发霉面包和酸豆汤,苦不堪言。席间来了一只猫,然后,村上的故事,就来了。
那只猫,津津有味地吃着豆汤泡开的霉面包。村上说,“这种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大千世界还有能靠吃豆汤和霉面包过活的猫。我养的猫,连鱼饭都不肯吃,世界真大,对于生长在这里的猫,食物大概就是发霉的面包和放醋的豆汤。猫不知道,不知道翻过几座山之后就有所谓猫食粮存在。还有分为鲣鱼味、牛排味,和鸡肉味的猫食罐头,不知道有的猫死于运动不足和营养过剩,不知道发霉面包绝对不该是猫吃的东西。那是这里的猫绝对想象不到的,当然我不是猫,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要熬。”
旅程结束时,这只猫又出场了,“怀恋那个地方,在那里,人们虽然贫穷,但是活得安静而有高密度的信念。那里的食物,简单但充满实感,连猫也有滋有味地吃着霉面包,那是充满无可怀疑的信念的现实世界,就像对那只猫来说,发霉的面包也是最现实的东西”。
之前我一直明白,阿索斯啊,是个宗教圣地嘛,所谓的“希腊僧侣自治共和国”。上面有二十个大修道院,许多小修道院,两千个人在那里潜心修行。晨钟暮鼓,黄卷青灯,颂经祈祷,自耕自种,没有水,没有电,只有一辆公共汽车。最搞笑的是,所有的动物,都是雄性。女人不许上岛,公牛公猪全都给阉掉。据说是旧习,以利于清修。人人都从早到晚地祈祷,做日课,种地,读经书。那里充满陈规陋习,如果村上不能在日落前赶到一家修道院,就得与荒野狼同宿,一家修道院不能住两天,这个小岛遵循的都是古制。它们使用的是拜占庭时间。从太阳落山起,算是新的一天,午夜即是他们的凌晨。
等等等等。
是的,我明白这些,一个又一个信息球,飕飕飕的,从我上空飞过去了,但是一直到这只猫,我才接到了球。这只猫使我讪笑,笑完之后,还让我明白了那种宗教感。之前那些球,随便一个写游记的人,都能扔,但是像猫的这种球,只有村上才扔得出来。
《魔种》笔记 ——一个怀疑论者的乌托邦
一,局外人。威利是个印裔,年轻时,留学英国,写过一本不畅销的书,之后去了非洲,吃了老婆十八年软饭,逃避生存压力的正面后果是,他和现实毫无摩擦力之痛,负面的是,他过的完全是别人的生活。之后他回到柏林,妹妹收养了他六个月。这是他甘之如饴的甜美生活,其原理有点雷同于依附他老婆,这次是寄寓于妹妹的公寓、妹妹的钱、妹妹的道理、妹妹的思想。真的,在他决定参加革命之前,他从思想到身体,都是寄生。一切都是外在经验在施压于他,终于有一天,这个局外人也厌倦了,决定主动和生活发生关系了。
二,革命。为了获得有意义的生活,不再对周遭人的苦难熟视无睹,威利跑到种族压迫严重的印度去,穿了牛皮拖鞋,卸下中产身份,从知性体系里游离出来,打游击去了。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乌托邦。一个田园牧歌和绿色和平混交的自由民主社会。途中遭遇的是重重幻灭,革命分子不是被乡间无聊生活逼疯的小知识分子,就是仇视社会的边缘人,或是心怀叵测的野心家。自由其实也是专制这枚银币的另外一面。威利被抓到监狱以后发现,这里的生活和游击队生涯几乎是重合的,操练,洗脑,对个人心智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