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干净自不待言,苏伟贞的语感很好,用字都是稍微与日常用语有点错位的,有时为求语感新鲜,用的是险词,这样的句式俯拾皆是,“章惜的长发也没有剪,一脸仍是茉莉花瓣不明不白的放着香”,甚至有点不通,可是意境美极了。聪明的作家,知道描写意态所引发的注意力,胜过细描五官。情节的干净则是,这明明就是个第三者插足的故事,但是被描述得清白无辜之极,章惜爱着有妇之夫余书林,他们的精神化、书卷气、避世,使他们的爱情,纯属同类项合并,像是两个躲在衣橱里互相壮胆的小孩,他们暗中苦着,交握着双手,他们不需要,也没有实体的接触,他们只有精神层面上最细腻的接触,比如一段精巧的,彼此才能会意的对话,他们不是生活伴侣,而是智力游戏的对手,精神上的相濡以沫——苏的立意是不是这样:撇除了肉欲的浮沫,这样的精神失贞,其犯罪指数为零?
我要说她的干净,影响了我很多年,在我的文字、审美趋向里都可以看到痕迹。直到我现在年岁见长,才领悟最高境界的美,恰恰是被苏伟贞过滤掉的那部分:杂质之美,灰尘之艳,俗骨之腴,日常之碎,可是苏伟贞的真性情也恰恰在于此,她写不好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比如守恬,出于作家的责任心,还有知识分子的礼遇和涵养吧,她分配了一些注意力给这个角色,守恬被她写成“很迟钝,没有痛感,和爱读书的丈夫不能交流,穿衣服就是为了在人群中引人注目,天生价值观发达,看到一件东西首先问价钱,话多,性子热,好管闲事,好交际”,大概是为了掩饰心虚,苏伟贞反复强调守恬“倒是个好人”,这就是一个知识女性对世俗女性的粗糙误解,她掩饰不了自己骨子里强硬的精英心态,她是在俯视这个角色。而她对章惜,是多么爱怜啊,把这个角色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把玩。而我,我说过了,在厦门我迎头撞上了自己,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奢侈到能把玩什么的人。
书的卷首有苏伟贞的签名:苏伟贞,2005年7月,厦门。批发性质的签名,连敷衍的姿态也不屑做出,字是墨水笔写的,局部连笔繁复,字体左右不对称,整体尚算丰盈,写这样的字的人,应该是心里纠结很多、表面却不会太铿锵、创造力丰富的人,苏伟贞最爱用的标点是问号,她的人物不停地在反思,她太宠爱她的人物了,给她们留下了太多的思索空间,我有意做一个调查,“作家偏爱的标点符号”,我发现诗人写散文时都会用很多破折号,详见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的札记,也许在诗歌里跳跃的意象,到了散文的地平线上很难着陆,于是用破折号缓冲一下。
我在厦门的小旅馆里,就这么碎碎地读,碎碎地想,碎碎地记着,这本书让我觉得冷寂,书的最后一节是余书林生病了,章惜去台北看他,结果看见守恬在病房内外忙碌着,脸上有一种“洞穿一切后的清明”,苏伟贞突发对这个妻子的善待,并大力提高了她的觉悟,只是为了引出章惜的引退,“她默默地转身,想着:有一种爱情,连看一眼都是多余的”。我突然很想跳进书里对她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正是因为我们生性清冷,我们才要彼此取暖,我们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我们要在夜深的枕边,一个温暖身体的依偎,熟悉的翻身动作,口腔气味,我们需要哭泣时依傍的肩头,我侄子只有五岁,已经能背下我的手机号码了,因为人是顶顶脆弱,是需要交流的动物。 ”
然而章惜呢,她回去找成孟延了,那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哭泣的肩头,“她想,自己是真老了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再坚持了呢”,我突然想起来,我初见这本书时,它并不叫《红颜已老》,它叫《人生自是有情痴》,大陆版的名字,现在才悟出这个名字的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岂止无关风月这类廉价触媒,它便是与施爱对象也没啥关系,它纯粹是一个人的自燃。如果把此中的悲意解成“红颜已老”,那就是个“色衰而爱弛”的套路,或是把这种“一个人的爱情”的悲壮气息,单薄地解为老去的疲劳感,就辜负了这本书的深意了。
家教故事
常读老欧洲小说的人,会高频遭遇到一类角色,就是家庭教师。其实我一直想查点相关书籍,但是手头确实匮乏。现在就泛泛地整理一下我的感性资料吧。20世纪之前,女性尚未取得公开工作的平等权利,有一部分家境贫寒,又不肯依附男性的知识女性,就做了家庭女教师。在苏菲 ·玛索主演的电影《心火》里,可以看出来,女家教必须擅长绘画(玛索给小姐的识字卡片都是亲自绘制,施以淡彩)、钢琴、歌咏、文学,并且精通至少一门外语。
贵妇人的职责是生育加泄欲工具,社交场上的熟练工,沙龙里的美妇人,杀时间的高手。所以,家教还要兼顾保姆之责,内米洛夫斯基的自传小说《孤独之酒》里,她的家教差不多就是身兼母职了,要安排内米睡觉、吃饭、喝牛奶、做功课,和小朋友交际,临睡前的催眠故事,帮她补袜子,洗衣服,疏导感情事项,度假时也住在一起。家教往往是外国人,一是习外语的便利,二是纵览各国人情,收集异域气息。比如纳博科夫就有来自法国和英国的家教。托尔斯泰的小说里,贵妇人家里都有法国家教,那时俄国人以法语为贵,常常要在社交语系里夹带那么几句。
家教可谓家庭地位低下,在长餐桌上,家教一般都是坐在仆人的一侧,《猎物》里,富家女婿卢克遭到丈人的鄙夷,特地把他的座次安排在家教身畔,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羞辱他,卢克不堪其辱,奋起拼搏,最终暴发,但也付出了灵魂的代价。好的家教,忠心护主,主人会待以厚礼,也就是对忠仆的待遇,可以得到一份退休津贴,还有的家教去国离乡,无家可归,最后只能和主人一起终老。纳博科夫的回忆录里,就记述了他的几任家教,有一个脾气古怪,身材庞大,暴戾难处的老处女家教,年轻时避情伤,躲到俄国来教书,“一个人的过去,永远是他最温暖的家园”,她在俄国的千里冰封里,痴情枉种地怀恋着瑞士,哪怕过期的旧刊也甘之如饴,真待老来返乡,连方言都忘记了。这时她又开始追忆俄国,她浪掷青春的所在,一辈子的错位。因为身无长物,固定资产也没有,一旦被逐出家门,家教多半下场凄惨。
比较浪漫的家教故事只能发生在哥特小说里,比如《简爱》。可是我读来读去,只觉得简爱同学的妇解宣言里醋意盎然,“虽然我不美,没钱,可是在上帝面前,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是昂然捍卫自己的尊严?还是恼羞成怒?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结实耐磨的灰姑娘心态。我疑心勃朗特自己也心虚,所以最后给简继承了两千镑的遗产,又弄瞎了罗切斯特先生的眼睛,人工调节了他们的落差,才让他们鸳梦重温了。勃朗特姐妹仨都做过家教,被孩子戏弄,遭主人刻薄,被其他仆役排挤,最后只能互相写信,安慰对方,相约永不嫁人,互助终老。
《简爱》当然是臆想出来的。但是简爱的话,反向揭示了这个爱情模式的不可行处,就是两个经济、社会地位悬殊很大、完全不平等的人,他们的爱恋,通常是通奸。比如男主人和女教师之间,像《安娜 ·卡列尼娜》里,安娜的哥哥和他孩子的家教有奸情,大家嗤之以鼻,“一个风骚的法国娘们”,而在世俗的眼里,这种爱情是牟利的,动机不纯,不可以被上流社会接受,只能埋在地下的。安娜就是为了开解嫂子,才踏上去莫斯科的路,也才邂逅了渥伦斯基。
最温暖的家教故事无疑是《音乐之声》,开朗赤纯孩子气的玛利亚,经历了重重恶作剧的磨难和摧折,最终赢得了孩子们的理解和支持,甚至那男主角也英气逼人,绝不老丑猥琐,据说还是真人真事改编的,真是运气好啊。
张爱玲的「不入流」,或者说女性语境的劣势
朋友说,张爱玲是不入流的通俗作家。我在想,对爱也好,对才能也好,很多人的定义,大概都是宏观的,要对时代有切身的关怀,博大异己的情怀,等等。而张爱玲,她所有的文章,说到底都是小女人的私见,很主观,她既不关心时政,也无意于民生,就是爱,也是攒给胡兰成一个人用了。所以,爱之者以为美,恨之者以为窄。
确实,女性的狭隘,僵滞了她们的思维半径。但客观地说,张爱玲不是一个仅有文字技巧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用完美的技术穿越时空,打动人心,张爱玲的花俏,是字面的花团锦簇,而她的立意,却很老实。前两天写气味,一下就想起张爱玲写的“回忆这东西若有气味,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我心下一惊,确实就是这种感觉,太到位了,张爱玲不是一个“无趣”的人,只是她的趣味,必须要心思纤细的女人,才能与她共振。倒是那个时代的疾呼者,他们喊的大口号,我一句也记不得。
张爱玲后期写过与赤色政权有关的作品,单薄而且疲弱,无甚穿透力,很简单,因为这并非是她真正的兴奋点。就像内米洛夫斯基写法兰西组曲,最美的那一段,仍然是写爱情的柔板,她有野心,想写时局,想写史诗,但女人很难写出男人的视角,这是天生的软肋。
这阵子,我同时看了两本关于日本文化的书,张燕淳的《日本四季》和李长声的《日边瞻日本》,关于两本书文字技术的高下、意趣的繁简我且不谈,只是张燕淳的书,我很省力地就阅毕了,而李老师的书,我硬是抱着求知、补常识、增加眼界的功利心,才算是看完了。绝对不是李长声的文采逊于张燕淳,而是语境的区别,我是个女人,本能地对生活化、贴己、低矮琐碎的事物有兴趣,比如孩子在异国幼儿园的磕碰、主妇的生活起居、和服的穿法、樱花节的吃食啊,而李长声谈的全是历史、人文这类公领域的话题。这样男女语境的对峙,随处可见——酒桌上、饭局里,男人一坐下就谈政治、谈赚钱、谈工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女人呢,永远是长短、是非、八卦,一地鸡毛。
操女性语境的作者,比如洁尘、张爱玲、安妮宝贝、亦舒,她们的读者,基本也是女人。最好的作家,肯定是男女脑并用,两种语境并行的,如曹雪芹,既能垫高脚跟谈社稷治国,又能在贾府内部搞经济体制改革,还能写药单食谱,也不忘用工笔描摹女性百转千回的心,视角伸缩自如,毫无忽远忽近的炫目感。
朋友的说法,还算是中正的,前阵子有个人是真把我激怒了。此人蔑视女性视角,文章里动辄就是“女人,缺乏情怀,很少有文章写得好的”什么什么,他看不起女人的精致纤细,也没有体味的耐心,且仇视情趣,统统视之为小资情调。那天某老师和我说,学术界尤其性别歧视,全是高瞻远瞩、术语林立的男性语境。我们还私下议论了一个据说是写得很好的人,某老师说“犯得着么,写条狗他都能扯上国家大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个观点,就是:张爱玲的价值,就在于她的局限性。她不是尤瑟纳尔,可以孤岛写传奇,她不是乔治·桑,可以大度养情人,她不是高莱特,可以与父子同欢情,她不是桑塔格,落笔锵锵,代言知识分子的良心,她就是张爱玲,一个自私、自恋、计较、短视、痴着、拿不起、放不下、没有大境界,冲不破情网的小女人,她就是你,她就是我。秋瑾是如铁红颜,赵一曼视死如归,林昭临终奋笔血书,你能指望那么结实的神经写出张爱玲的文章么?如果说张爱玲的文字只是一声叹息,那这可以说是所有精神生活的弊端,文字本身就是务虚不务实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少一个莎士比亚没什么,要是少个爱迪生,人类文明要退步多少年? ”
看《长物志》,我始终不解,为什么文震亨这么有等级观念,花草树木,都有“格”的高下,而在我看来,玫瑰和狗尾巴草都是唯一的,也各有其存在的价值,因为,他们来到世间,只为了成为它自己。
张爱玲的小资情调
骂张爱玲的男人真多,而且罪名都设立得让人哭笑不得。昨天我看见有个人说“她从头到尾洋溢着小资的情调”,不禁想起数月前,我和我妈研究完打折广告,直奔华联买了五十斤东北大米,平日里卖一块七,那天是一块五毛九,五十斤,可省五块五毛钱,话说我气喘吁吁把它拖回家,正在感慨自己的潦倒,那厢就看见有人写了几千字的长文,论证我是个小资,我很吃惊地问朋友,何谓小资?我窘迫至此,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小资?我朋友说:“这有啥,有个男人就因为我养狗,也认定我是小资了,有些人天生就仇视情趣。 ”
有些以文推人的人,逻辑非常简单粗暴,判断一个人,不是从虚处,而该从落脚实处。一个终日泡妞的资深色狼,肯定写不出《洛丽塔》,同样,餐餐海鲜生猛的是贪官和大款,而他们,也绝不可能写好食记。最好的食记,是两种人写的,一是清苦文人,想吃又不得,只能任馋虫在笔端活跃,比如梁实秋、周作人、汪曾祺,另外一种是落魄世家,比如张岱和曹雪芹,都是在衣食匮乏、晚景凄凉中描摹当年的锦衣玉食,要么就是背井离乡或是改朝换代,靠回忆取暖的,比如唐鲁孙和王世襄。同样,张爱玲骨子里是清冷精神化的白玫瑰,所以她笔下最生动传神的,都是活色生香、肉欲炽热的红玫瑰。
人们总是忘记,文字最大的功用,不是操作,而是意淫。
那天我发了两个博客给朋友,一个是金牛妹妹,一个是天平,都是热衷享乐的主,前一个博上全是旅行照片、法语歌,另外一个上面都是冷门香水、意大利裙子,那标牌都是我读不出来的。我说你看看,这才叫小资,她一瓶香水是港币一千多,够我和女儿几个月的开销了,像我这种穷人有什么资格小资?撑死了也就文艺罢了。是啊,我每天都喝咖啡,那是家乐福打折时买的,三十四块钱,四十八袋,划到八毛钱一袋,也就是两袋豆浆,或男人两根烟的钱,还不是什么好烟。
同样,你去看韩良露、舒非易、蔡珠儿的文,再去对比张爱玲,就会发现其中的技术落差是很大的。那几个港台作家,写的全是吃喝玩乐,而且远远超过日常所需,都是短小的千字文,理念和文字都是快餐性质,无法深究,另外附带店家地址,有绝对的操作性,图片很精美,没有任何对世态人性的探讨,纯粹就是物质生活。我看叶怡兰的家居访谈,天,光是咖啡杯就有几百个之多,而张爱玲呢,去某处住了半年,连餐具包都没打开,就靠一个小勺子吃饭,什么叫恋物,什么叫小资,比一下就有数了。
并且可以发现一个规律,文字越精致的人呢,生活就越粗陋(当然,也有例外),这其实是个最简单的利比多原理,人的精力有限,每个人的分配都不一样。你看我如上所举的小资作家,个个都穿着精致,精于享乐,而他们的文字,都粗糙简陋,反之,伍尔芙成天穿粗布衣服,尤瑟纳尔落伍得让学生捂嘴嗤笑,再回头看他们文章的精细缜密,——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是绝对看得出来的。
张爱玲繁花似锦地堆砌物质,不外是反衬人性的苍凉与落寞,伍尔芙可以花几百字去描述女人的衣物,那是文学层面上的兴趣,尤瑟纳尔也会细考历史人物的穿着,那是治学严谨,和小资八竿子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