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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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百合(10)

我不是张迷,N多年没看此人的书了。但我不会批评她,虽说她通身都是缺点,按她自己的话是“我就是件镂空衣服? ”但她至少很率性,敞怀自剖,从不掩饰瑕疵。批评她实在太低难度了,把人家自己端出来的供词整合一下就行了,这种胜之不武的事,我不干。

都是想象力惹的祸

那天和小曾还说,喜欢书甚于电影。后来周姐姐在旁边补充,因为文本会比较细腻地关照人物的内心。而且,好的电影,往往会浪费掉一个上佳的小说,剧本只要情节外壳就可以了。除非是情节剧,那是可以书而优则影的,比如《飘》。最近因为写“嫉妒”主题的缘故,编辑说可以引证《赎罪》,我一向是有严谨求证癖的,观影之后,就跑去查麦克尤恩的原书,结果发现,小说那个美味的核,在电影中完全被置换掉了。麦克尤恩想写的,不是妹妹嫉妒姐姐的魅力,继而诬陷姐姐的情人罗宾是强奸犯,他真正的重心是:一个小说家的心路历程,他发达的臆想癖和现实的不合拍,错音。

只要把笔锋倒转一下,《赎罪》就是个天才小说家的传奇。布里奥尼生活在中产家庭,一个风景如画的城郊豪宅里,没有同龄的玩伴,自幼与自己的想象力嬉戏,这些都滋养了她的臆想气质。她热爱秩序,把自己的娃娃整齐地放在他们的起居室里,而在小说里,她可以把这个嗜好发挥到极致,所有的人物都可以在写作中条理化。她需要剧本引发读者的惊骇,随之让他们爬上情绪的巅峰,纵身一跃,最后跌落在现实冷硬的平台上。读剧本的时候,她眼睛直视着每个人——她毫无内疚地要求家人在她施展叙事魔力时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每个写作的人,都应该很熟悉这种感觉。

良好的语感,就像使用熟练的身体会带来性快感一样,布里奥尼时时被文字搞得芳心荡漾。“回眸一笑”,那是主人公已经坠入爱河,“阴户”这个词,她在罗宾写给姐姐的情书上匆匆一瞥,立刻惊起波澜壮阔的生理性厌恶。也就是说,对她来说,文字所激起的快感和痛感,远远大于生活。

一个好的小说家,他体内一定会有一种转换机制……布里奥尼就是能直视她的幻象。“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的真实,不是她的视觉性记忆的复制,而是她的幻象被逼真了。她说强暴小女孩的人是罗宾,因为只有这样,她脑海中收集的事件碎片,比如猥琐的情书、罗宾和姐姐在喷泉边的对峙、书房里的身体相契,就能被合理化,就像一个小说家终于理顺了自己的情节流,使之可信一样。麦克尤恩也真绝情,剧终时,让她得了老年痴呆,对一切的控制力都彻底瓦解,不管是日常、男女、写作、记忆,还是她那野蛮的想象力也好。

我有点兴奋,这个主题,对我来说,比成长中的嫉妒好玩多了。小说家各有不同,一种是建筑在直接经验上,比如毛姆,他从不写他眼界之外的东西,如果他要写印度,他就一定要千里迢迢地奔赴现场,嗅到农民的体味,熟悉他们的起居细节,把自己的记忆库都填满,一直到件件都手到擒来,才开始落笔。毛姆本人就是一部活体大英社会知识百科全书:如果想知道艺术家的生活,可以看他写的《月亮与六便士》,如果想知道剧作家和演员的生活,可以看《剧院风情》。小到喝汤时出多大的声响,跳方步舞时搂住对方的几分之几腰围,如何使用小手帕,在哪家裁缝店做衣服,多少家产的绅士可以参加哪个档次的俱乐部,大到每个季度该给情妇多少赡养费……他随手亮一亮都是知识豪门的身家。

但还有一种作家,是靠想象力写作的。麦卡勒斯是个非常出色的小说家,但是她是个很失败的新闻记者,当她在报社实习的时候,时时受到总编的呵斥,因为她总是任性地篡改情节,她觉得真实的事件缺乏刺激度,就把它打乱重新编排……其实这也是她写小说的笔法,没有什么对现实的描摹和尊重,完全随心所至,她可以在没有见过一个哑巴、直接经验全然空白的情况下,塑造出完美的哑巴解人——辛格。我到现在都记得,初读麦卡勒斯时,那种心悸,哑巴辛格唯一饶舌的时候,就是对着那个胖哑巴,他的手指翻飞,爱意浓烈,其余的时候他是个结实的情绪垃圾桶,任人倾诉。他的手总是藏在裤袋里,沉默无语,像发育中小女孩藏起自己的初萌的胸部一样。这个虚构的哑巴,比任何一个我认识的哑巴都动人。

这种例子实在是数不胜数。香奈儿的自传里,说她在姨妈家的牧场里长大,十六岁离家私奔,海藻般浓密的长发,裹着百合般娇嫩的小脸,可是传记作家的考核结果是,她在保育院度过孤苦的童年,和十个小孩一起公用洗脸水和肥皂,毫无暖色背景的丑陋孩童期。海明威不停地对他身边的粉丝宣讲他前妻们的不忠和艳史,每个细节都水灵鲜活,可是,拜托!所有的事实都表明,先出轨的人是他自己。萨伊德有讲台恐惧,上课的时候,一定把眼镜取下,这样他就能浑然地活在自己的思路里,模糊掉周围让他惊惧的学生。尤瑟纳尔一向是和她笔下的人物同声同气,她熟悉他们所有的生活细节,哈德良皇帝是双鱼座,另外一个是水瓶,到了生日她会记得给他们烤个小蛋糕,闲时她就对着臆想中的角色喃喃自语。

布里奥尼初显创作天才的,不是她的小说,而是她的这份诬陷供词,它毁掉了不止是两个相爱的人,还有她自己,她本来可以循着正常的成长程序,进剑桥,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觥筹进退,过完自己华美而丰润的一生,可是为了自罚,她做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护士,隐匿真名,只剩下一个号码,在抹杀一切个性的制服下,便盆和生蛆伤口的恶臭中,最小收益地消耗掉了她的青春华章。对于一个在想象力里驰骋无疆的、划地为神的人,还有什么比对她个性的碾压更惨烈的牺牲呢。她用了半辈子,在小说里履行她的赎罪,给了他们金色的海滩、缠绵的绿地,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她所能做到的善行的极致,对绝望的抗衡……罗宾和姐姐依然活着,依然相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纵然她动用了小说家最大的权利,也不过只是虚构而已。

闲话才女

杂事忙完,在读郑姐姐寄给我的书,非常好看的《香奈儿的态度》,自觉很幸福。香奈儿于20年代认识毕加索,彼时后者已经开始掀起立体派革命。香奈儿最好的女友米希尔说“我来帮你防备这个男人”。香奈儿说“我只要防备你就行了”。

我觉得香奈儿非常牛逼的一点是抗干扰力。她这一生,接触过她那个时代所有最顶级的天才,佳吉列夫、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但是作为一个极具审美力的女性,她没有被他们覆盖、湮没、溶解、吞并。

再说回毕加索吧。毕加索几乎逼疯了步入他私人半径里的所有女人,她们被他遗弃后都处于半疯癫状态,潦倒度日。除了吉洛,她有幸拥有一根结实的神经,和废墟上再建的勇气和力量。再加上抽身尚早,得以全身而退——在她的毕加索的同居生活里,她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沦为他的保姆、佣人、性伴侣,更准确地说是性奴(毕加索的性欲据说堪比西门庆)。她和毕加索的女儿,帕罗玛,长大以后做了TIFFANY的设计师,她设计了一款项链叫做“破碎的心 ”,是一颗金色的心,中间有一道淤痕,里面嵌着细碎的蓝宝石,为了纪念她父母的爱情。

我非常佩服吉洛的自救力,看过发现之旅的纪录片,暮年的吉洛,脸上是支离破碎的皱纹,迷倒毕加索的那双绿眼睛明澈如昔,她在画作前面谈起她的创作生涯,一直在笑。毕加索的其他几任情人,奥尔加,头脑贫乏的舞蹈演员;玛丽,肤浅的美妇人;费尔南多,情痨的荡妇,不断需要新鲜艳遇的补给。而吉洛是个出色的画家。也就是说,除了情感生活以外,她还有自己的转轴,这种自转力,把她从泥泞的情伤中拯救出来了。

毕加索最仇视吉洛,我想是因为她有力地还击了毕加索自以为对女人百分百的控制力。天才都是一些被上帝选中的人,他给了你才华,敏感度,就会拿去你世俗的圆满,或者说,一种守拙才能得到的幸福。天才都是会飞的,跟在他们后面踉跄而行,多么的卑怯而羞耻。他们的爱,像吸尘器,又像除草剂,强烈,芬芳,却会吸吮别人的生命力,他们所爱之地,片草不生。

那天和小诺说起这个事情,她在大学里教艺术,不无惋惜地说,入学时成绩最好的,都是女孩子,毕业时,成绩表上往前靠的,全是男生,女孩子都去谈恋爱了,然后才华全毁。最蹊跷的是,才女如果爱上才子,风格都会被他吞掉。我说是的,女人和男人的心理结构不同,一旦恋爱,她的兴奋灶会全部转移到男人身上。圆满的爱情,像甜品一样会让人慵懒和松弛,彻骨的情伤,则会让女人元神尽丧,光华全失。

张爱玲写《色 ·戒》,让我感觉,这女人后半辈子,就只剩下一道伤口,她的心,就在这个窄窄的、逼仄的、锋利的刀口上,跳动,凌迟。卡米尔 ·克洛黛尔,如果她不遇见罗丹,她可能会成为一代宗师,绝不至于凄惨地死在精神病院。托尔斯泰夫人,才情出众,文能写日记,武能理家事,可是给老托逼得精神崩溃,四十多岁还脱光了衣服在雪地里跑。米列娃,一个自学成才的残疾少女,成了爱因斯坦太太,放弃了自己的奖学金名额和物理学家的前程,专心为丈夫打理日常,而碌碌的十年后,不经允许,她甚至不能上丈夫的床。

坚持自我的女性,伍尔芙,除了自己以外,把她老公那根健康的神经也毁了。文学史应该记住这个伟大男人的名字,他用自我牺牲滋养了一个天才。弗里达,和风流老公对抗的结果是:肉体和心灵满目疮痍。她最出色的病历就是她的画册“我睡的时候,我的痛苦都醒着”。尤瑟纳尔,在孤岛上终老,和周围的人事都无粘结,她解决寂寞的方式,是和她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同事们说尤瑟纳尔的衣着都像活在中世纪。波伏娃,她在精神上是非常依赖萨特的,和天才比肩的自得,是她骄傲的重要组成部分。

什么人最适合和天才生活在一起呢?《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爹考核两个未来女婿,有一道题目是音乐鉴赏加内力测试,结果精通音律的欧阳克吐血告败,粗人一个的靖哥哥混沌胜出……无知者无畏,而勇者无敌。有一些事情,强作解人实属无聊,站在隔离带之外,安静地去爱,去呵宠,对未知事物保持谦卑和润泽的心,更好一些。所以,暴烈鬼才三岛由纪夫,一定要找个非文青做主妇,而内米洛夫斯基,至死她老公也不太清楚自己太太的才华到了什么段位,却到法国政府那里,自动请缨替太太受死,结果被当成送上门的漏网之鱼,一起抓到集中营里洗煤气浴了。

许仙法海黄药师

夜里睡不着,起来啃了个冰箱里的苹果,想找本不耗脑的软书看看,正好床畔有一本李碧华,且看她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条白蛇,还有一条青蛇”,我笑笑,把苹果核吐在杂物箱里,再看她继续分解“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

这从何解呢?她的意思大概是:法海是金漆神像,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你拼了平生力气,才能得君一笑(一夕欢大概都太奢侈了),他稍假词色,你便雀跃不已;许仙是比较低处的那个美少年,依依挽手,细细画眉,软语相慰,贴心贴肺。

可是我的想法与她有异啊。我从来不觉得间接经验对实际生活有任何指导作用,或是有任何必要,因为生命是单向的消费品,有些事情就是纯体验性的,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处处盈利、满手累累胜利果实。有些事情就是美在途中的挥发,也因为这个挥发而纯粹。

这大概就是做女性专家,处处意图代言别人的弊处了,因为她说的,在这点上不能覆盖我,但是倒可以负面利用一下,这两种男人,大概就是我最讨厌的两种男人了,法海是个活在自闭的理论体系里,完全没有交流欲的男人,一个人性化的缺口都没有,除了自虐以外,我想不出正常女人有什么亲近他的动机。

我想起有一阵子做三岛由纪夫的笔记,也是面临相同的问题。这个人有绝对的智力高度,三岛由纪夫的笔记,很容易做得非常漂亮,你只要把他的华丽言辞剪裁拼贴一下就可以了,他根本就是一张附着答案的试卷,他太喜欢他自己了,他的聪明太外露了,他像一只猫一样,不停地舔着自己的毛,牵着你的目光,唯恐你注意不到他旮旯里的聪明。我看过几个人做他的笔记,基本都是在复制、在匍匐,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我感到屈辱,我不喜欢自己的大脑沦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或是把我的情绪像琵琶弦一样弹来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