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和弗里达都很自恋,但是伍尔芙自杀的一个动机,就是不忍心再连累为她的癫痫所苦的丈夫,弗里达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用自己破碎的骨盆为迭戈生孩子。他们的自恋里,还尚有爱人的微光,而三岛呢,我翻遍这个人的资料,没有发现他有发散性地爱别人的记录,他的性格里,没有任何打动我的东西,纯智力优势的偶像,纯智力快感的恋爱,都不是我的选择。
至于许仙呢,呵呵,妾如藤萝,愿托乔木,这号纯娱乐性的,非乔木属的男人,绝对不是我的所爱。但是我又察觉了李碧华的聪明处:就是纯粹从文学角度来说,尤其从女性文学角度来说,这种阴性男人是一定要存在的,因为在他们阴性、绵软、没有责任心和担当心的灰色底子上,才能衬托出他们身边那个女人的刚烈和决绝。为一场爱情盛宴买单的豪奢与慷慨。就像非要有法海这种纯理念高度的人存在,才能激活青蛇体内的女性因子。
不信来换个较有性格优势的男人来试试,比如,有一阵子我很喜欢黄药师,男人首先得立身啊,人家有桃花岛,搞搞房地产、旅游开发之类,物质丰收之上,可以玩点小情调了,偏他又情趣发达,琴棋书画无一不全,长得应该很眉目清秀,不然怎么生得出黄蓉那么漂亮的女儿?既然不用为五斗米折腰,玩点真性情也很容易,比如:对待敌人是冬天般的凛冽,很酷,有棱角,对待爱人是春夏之交的绵软和柔细,很人性化的酷:有明处,有暗影,软硬件都非常完美,可是黄药师的女人一出场就是个未腐的尸体!这个男人形象太丰满了,叶叶心心,余情不止,都没这女人什么戏分空间了,她只要做个尸体,做个情节中转的枢纽,做个遥遥的精神图腾就可以了,她甚至都不需要为情节承重。想做一个完美男人身边的女人么?黄太太的下场就是经典的,你只能变成一个苍白的切片。
文字形象的骗局
看了林徽因的传记,想起很久以前,看她的那些唯美小诗和散文。当时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生疑,她的文字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但是,感觉很人工。记得还特地去翻她的创作年表啥的,写这些东西时,她已非二八稚龄了。这些诗,实在是和她的年龄和经验都不太匹配。她本人是个有颗舵一样务实心,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合理避险,且有点大志向的女人,我想她就是那种把现实和诗情分离得很清楚,整体理性控局,局部短时感性,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有落差的人吧。
在我的经验里,这种落差比比皆是。比如张爱玲,不过她是反向经营,结果把自己搞得血本无归,也是意料中事。张的文字刻毒蚀骨,通篇都是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计较,人情、感情、金钱、利益。但是,和林徽因一样,张也是个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脱节的人,胡兰成遭难,避祸乡下,派人来求援,她二话没说就找了镯子递给来人。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乱世里也得有些防身银两。这哪里是一个精明计较的女人所能为之。
张是典型的聪明脸孔笨肚肠。文字里的装精逞强,不过是笨拙于人事、自抑成性的她,找个出口转移释放力比多而已。文字状态下的张爱玲,固然是满树繁花,枝节楚楚,而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连日常应对都很畏惧的木讷之人,而林徽因则相反,她的文字干瘪细弱,纠结迂回,她本人却是个爽朗开阔、长于交际、话锋伶俐之极的妙人儿。由此可见,把一个人固定在她的文字形象上,实在是野蛮且幼稚。
有时落差是因为注意力的不平均分配,伍尔芙,就是这样。她在文字里刻薄锋利,骁勇无比,处处把人往死角里逼,而在现实中,却是个混沌不堪的低能儿。她的聪明半径不外乎是她的小书房,一出了这个势力范围,厨娘不让她帮忙,因为她不是把戒指丢在面粉里,就是把调味料弄混了。丈夫不敢携她去社交舞会,因为她交际笨拙,不知进退,有一次甚至把衬裙都给穿反了。以伍尔芙的智性,应对这点柴米油盐算什么,只是她舍不得,她是高度的精神化,每一点注意力都用去补给自己的精神生活了。她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并不刻薄,不是因为她宽厚,而是因为她对他们没兴趣。
理念有洁癖的人,多半会给人制造错觉。比如托尔斯泰君。托托同志太有自省力了,他体内有个二十四小时马不停蹄的自我监控装置,时时向他反馈个人道德指数的涨跌情况。为了维持大盘指数,老托同志非常辛苦,晚年他的文字,几乎通篇都是道德说教、宗教救赎。但是他对家人却非常冷淡,人情味稀薄,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家里的孩子病了,他都不肯抱一下,然后就穿个袍子跑出去,在铁道旁转来转去,寻找做善事的机会”。前一阵子看莎乐美日记,从浩如蓝藻的废话里,我总算淘出一句有用的,“我去庄园看了托尔斯泰,他似乎很孤独,家人都不搭理他”。
高瞻远瞩,常常造成近距离失焦。比如奥威尔君,他在生活中使用的名字叫做布莱尔,可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拿去营养那个叫做奥威尔的抽象存在了。重宏观,轻生活,厚此薄彼,那个“把全部的爱都勇敢献给他”的女人,差不多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地被癌魔咀嚼吞噬的,而他呢,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正忙着撰写政治小说,去打击极权,维护全人类的利益呢,实在无暇他顾。死之前,他嘱咐别人勿要给他写传记,因为,奥威尔这个名字太重,布莱尔这个名字太轻,他怕别人找不到兼顾调和的落点。
这种落差也可以成于双重自我的冲突。比如卡波特,他自小寄人篱下,性格疏离冷淡,凭着一身伸缩自如的迎合技术混迹上流社会,可是再看他的《圣诞忆旧集》和《小童星》,我从未见过那样春水般的柔软和温情,不能把这个平面的解释为表演人格,或文字演技,我倒觉得是卡波特那个潜在世事水面下的隐性自我之花,在文字里勇敢地盛开了而已。
有时,坚硬的文字,是因为作者羞于示弱,或者说是对自己柔软内里的保护和自卫心,比如麦卡勒斯就是,文字是沙暴触面的粗砺疼痛,可是人却是极度的纤细敏感易挫。朋友忘记回复的一封信笺,都能让她难过得失眠;还有米切尔,人人都以为她就是《飘》中郝思嘉的原形,也是那样不顾来日的泼辣生猛,其实根本不是,《飘》才写到一半,她看见有个九流南方作家写的垃圾文章,立刻觉得自愧不如,几乎封笔。她是个自信心严重匮乏的人。说起来生物规律就是这样:往往看上去越硬的,骨子里越柔软,比如河蚌,贝壳类动物,而貌似软体的,多半才是最毒的,比如蛇。
满口真理的人往往比较危险。因为,人都是血肉之躯,公共语系之外,他们也需要一个私语的出口。西蒙 ·波伏娃,半个世纪以来的女权先锋,独立意志的形象代言人,看她的《第二性》,俯拾皆是格言语录,铮铮作响的大道理,拿支彩色高光记号笔划划,估计立刻满纸烟霞。“没有理由认为,劳动会剥夺女人的性魅力”,“父权文明的价值与制度仍大部分存在,女性要争取自己尚未得到的抽象权利”(《第二性》),再看此人的书信集,整个一老八婆。妇解语系一下转变成“某是个和几千个男人睡过觉的放荡女人,五十岁,但极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三十岁”,“他是一个可怜的说谎作家,一个可悲的废物”。
也怪她生不逢时,找不到发泄口,个人经验,越是成天在文字里“温情”来“慈悲”去的人,翻脸骂人的时候就越刻毒,因为,他们的敦厚,都是后天修养调节的,你想那个被压抑的刻薄机制,一旦反弹,多可怕。温厚的人我也认识两个,一个是我妈,她没读过什么书,她做了一辈子好人,也说不出一句成型的大道理,另外一个是我外婆,一手养大了七个儿女,十来个孙辈。累的时候趴在硬木椅子上都能盹着,我猜她这辈子都没听说过温情这个词,她是个文盲,大爱都是无声的,文字表达从来也不是朴素的事情。
为人的劣势,有时是为文的优势
记得是去年看奥运入场式的时候,突然生出这个念头,按常理推断,运动员是健康、力度与美的代言人,理应是标准身材的拥有者,但是慢着!每个国家的运动员方队都高低不齐,胖瘦不一,错落芜杂,几乎没有美感可言。举重的横截面太大,简直是横行,打篮球的是群聚的长臂猿,跳高的如长脚蚊子,体操队像侏儒逛街。
近几年我读了些书,由吃鸡蛋渐生对那只鸡的好奇,也陆续研读了不少艺术家的传记,阅尽无数文字形象的骗局,后来我慢慢明白,其实,很多为人的缺陷,一旦进入创作领域,就是极大的优势。就像运动员的身材都比较特例一样,这是因为,每个项目,对肢体配置的要求都是不一样的。“美”、“力度”和“日常标准”完全不是一个谱系的词。
比如“道德感的模糊”,在创作中,这叫做“视角的公正”。
我那天看一个女人,在那里解读张爱玲的严重道德沦丧。我想说的是,好的写实类小说家要克服道德感的干扰。去看下内米洛夫斯基的《孤独之酒》和托尔斯泰的《安娜 ·卡列尼娜》,其实托尔斯泰心里对安娜是抵触的,19世纪末,社会风气闭塞,对一个背夫别恋的女人,人们都嗤之以鼻。按阿赫玛托娃的话说,“托尔斯泰骨子里觉得她是个婊子”,按高尔基的版本是“他根本不爱女人,除非她是个吉蒂那样的贤妇”,而内米洛夫斯基是个清教徒,对肉欲很排斥,她没有像托尔斯泰一样,控制住了自己的好恶,而将对荡妇的厌恶渗透进了《孤独之酒》里,关于妖妇母亲的解读,这本书是很失败的。
可以仔细对比托尔斯泰、村上春树、伍尔芙、张爱玲的散文与小说,这几个人有个共通之处,就是在小说中,不苟言笑,视角低温,而在散文中,却手势放松,嬉笑怒骂,连篇说教,流露出更多的个人感情——他们都是自命为小说家,以小说为主业的人,一旦进入小说创作,会重拳出击,本能地拔高技术指标,这个指标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得和笔下人物保持距离,不能有过多的私情绪。
前几天又复读魏微的《流年》,里面写了作为贤妻良母的杨婶,突然有天自我意识觉醒,跟一个卡车司机私奔了——从头到尾,没有批判,没有责骂,也没有温煦的同情和对女性意识的疾呼,这不是娜拉出走,也不是红拂出奔,魏微私淑张爱玲的地方,不是语言,而是撇开道德,直视人性,众生平等,坏人亦然。她还有个很好的纪实作品叫《回家》,写的是妓女还乡,亦是同样的一碗水端平。
正义感强大的人,可以成为白求恩大夫、史怀哲医生、特雷莎修女、圣人或是慈善家,但不见得是个优秀的艺术家。(当然,同步的成功个例也很多,比如反战的黑塞)。我常常在想,什么人最适宜做作家?纯白的好人不行,好人通常天真,缺乏对人性的深邃理解力,不能描摹出人的杂质和层次感。恶臭沉沦的坏人也不行,坏人往往性格虚伪,匮乏性情,无法击中他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结论是:好作家,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是居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时时活在激烈的争锋和挣扎之中的。
又比如,“自私”,在创作中这叫做“高度地专注于自我建设”。
希门内斯的老婆,癌症到了晚期,都无暇做化疗,因为她生活能力低下的老公需要她照顾,这种被疏忽、冷淡,甚至感情勒索的待遇,很多艺术家的伴侣都经历过,比如奥威尔的情人,或是毕加索的太太们。但是,如果这些人不吸干周遭人的血汗滋养自己,根本也无法全力以赴地去工作,你愿意要一个艺术史上的伟人还是一个九流的家庭妇男?
又比如,“易怒”,在创作领域中,这叫做犀利,词锋锐利。感谢主,鲁迅不是个宽柔慈悲的人,他这么的沉迷于打笔仗、对骂、掐架,分泌情绪毒素,我们才有了那么多好看的杂文集。
又比如,“神经过敏”,在创作领域中,这叫做“敏感度”。就像体操运动员的身材并不适合日用一样,艺术家的敏感,只能在创作领域内发光。而用于生活中,就像拿一个高像素的相机去拍人像一样,不但多余而且会惊现很多不愉快的瑕疵。很多艺术家都无法与人近距离相处。
又比如,“钻牛角尖”,在创作领域内,这叫做“严谨治学,高度求真”,张爱玲这个人,按胡兰成同学的话说是“连法币兑换都搞不清”,但是,她在虚处非常地计较,晚年驳斥域外人对她小说的不当解读,一句都不让,丝丝分明,刀刀致命。我看青木正儿的名物考,注解繁复,什么旮旯里的信息都给他嚼烂了,后来听说此人生硬较真,颇不圆熟——我想了下,应该是这样的,看他们的文章,那种几乎见骨、吹毛求疵的钻研精神,就知道了。
又比如,“自我”,在创作中这叫“个性”。集体项目、团队工作中,需要螺丝钉精神,但在艺术创作中,不能被同化,必须有自己的识别度,推陈出新,才能有新的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