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久不见莲花
百合和荷花,都是画意大于写实美的花,最妩媚的荷花开在中国水墨画里,最圣洁的百合开在拉斐尔前派的画册里。不同的是它们的隐喻意味是被悬置在两端:百合的花语是禁欲,荷花却有色情的意味,还是中国式的色情,在香囊和荷包上,常常会出现绿荷托红莲,鱼戏荷叶中的图案。鱼喻男,莲喻女,“莲叶何田田,鱼戏荷叶间”,男女情事都压制在图腾般的意象中了,这个实在是很艳情的。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两个侍妾:钱钱和田田,实在是很拙朴可爱的名字。我总觉得钱钱是瘦俏的,爱穿白衣服,田田是个粉红苹果脸,右边有个小酒窝。
我曾经在好多个夏日里,和他一起去看荷,我们每次走到那个他叫做断桥的地方就折回头,有时是刚下过雨,玄武湖的荷是一池的雨后妖红,有时候是落日昏昏,荷花的肌理细致,会折射出微微带着金属感的红光,这么走着走着,秋天就来了,满池的荷花都红衣脱尽,远远近近的,只看见枯茎垂折下来,是一个个水墨勾勒出的锐角。有不知名的水鸟,栖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把头埋在翅膀里,我就横了心把它想成大雁。虽然我从未见过大雁。
今年没有去看过莲花,倒是吃过荷叶鸡、莲藕粥:用藕段加了莲子、红枣、红豆和花生,起锅的时候添一勺红糖,他说“好吃”我就再给他添一碗,他说“会不会吃得胖死”时,我就说“脸色红润我喜欢”,我在学一首歌叫“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等我学会以后,湖里的莲花就该谢完了吧。
风情是个倾斜的词
看卡萨特的《绝代美女》,除了“女”以外,这个标题的四分之三内容我都无法对号入座,左右思忖原因,是这个女人的姿势缺乏流动感,她的面容太端肃了,下颌骨又厚重,她的表情固定在下颌骨的底座上,就像她自己的纪念碑似的。说到底风情还是个倾斜的词,风情是——玛丽莲 ·梦露把左脚的鞋跟锯掉了半寸,使步态失衡,造就摇曳生姿的美感——风情就是道德感的一点点倾斜,体态的一点点倾斜,张爱玲是个明白人,在《第一炉香》里借乔琪的口说出“一个女人,太四平八稳了,端正得过分,始终是不可爱的”——结果薇龙倾斜得可不是一点点,她把自己都泼了出去。
看纳博科夫的《黑暗中的笑声》,里面有一段写到玛戈“在铺着红地砖的阴凉的房间里,光线从百叶窗隙射进来,成为一道道白亮的光栅,玛戈像蛇一样扭着蜕去了游泳衣,裸着身子,趿一双高根凉鞋,踢挞踢挞踱来踱去”,我总觉得这是个走到半路的角色,后来这个角色吸收了一些黑暗物质,又生出了洛丽塔。纳博科夫的东西,顶好是当作一个老绅士的精致恶作剧来看,就像是曹雪芹笔下的茄鲞一样,用想象完成就最好。与现实对位,就脏而无趣了。
包法利夫人亦有一个性感的出场镜头,“外头窗板放下,阳光穿过板缝,落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的细线,碰到家具欹角就拐过去;苍蝇顺着玻璃壁爬,壁炉里冷却的烟灰呈淡蓝色;艾玛低着头做针线,没有披肩巾,光着的肩膀上冒着汗”。福楼拜擅长使用这种扇型句式,就是用一堆意象平行叠加,最后用个小口径的动作收口,使文字的诗情宽舒而有层次。意义就在意象的流动中被直陈,根本不需要辅以解析性的文字。
想来《红楼梦》里,宝钗输给黛玉的,就是一个倾斜度,妇德妇容妇功,她是处处都好,事事都懂得。她要求宝玉的,不过是个专心仕途经济,这亦是一个妻,最端正、最正当的一点点要求。有一些女人身上,具有建设性的东西,可以成就一个近身的男性。而玛戈、包法利夫人,她们却是具有毁灭气质的女人,她们会摧毁身边的男人。然而谁说毁灭不是一种乐趣呢?《黑暗中的笑声》里,那个男人就是在一步步把玩着自己的堕落和失陷。
然而,风情并不像歇斯底里、生理期、卫生棉那样为女性专用词,我常常会遇见有风情的男人。昨天晚上一个男人和我说了很久的话,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太性感了——我对性感的定义是:很男的男人,或很女的女人,这个男人,他的声音很糙,他的语速决断有力,他的话语铿锵,他的文字像重金属的冲撞。他的热力,或破坏力,一蓬蓬地逼近着与文字交接的地带,第一次见到这么男的男人,特记之。
写给一座城市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像想念一个人一样想念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是厦门。
在我还没有去厦门之前,我对人家说,我喜欢厦门,人家就说,“哦,你几时去的? ”我说我没去过,人家就笑,我知道他们笑,是因为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不想花时间理清他们的逻辑,所以,我也笑了。
喜欢,并不是由经验生出来的,它就像拍岸浪一样,在出发时,几乎就已经抵达,我爱,是因为一个人的人格力量,也可以是因为他的千疮百孔,这些都不重要,也不相干,只要我爱,就足够了。事实上,我相信,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就已经钟情于他,只是见面以后,这件事才开始发生,对一个人可以,对一个城市,为什么就不可以?
由此我在那年冬天,去了厦门。我在大街小巷毫无目的地游走和穿行。我在早晨去了鼓浪屿,睡完午觉后又去了一次,晚上七点,坐一路车到鹭岛,对滔滔白浪,叹口气,把手里的可乐瓶子扔掉,又过了一次江,去听了半场音乐会。出来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抽一支烟,有恋人在我身边推搡着,打掉了我的烟,把我的毛衣烫坏了一个洞,我只是对他们微笑,他们让我的梦有了虫蛀,因而更真实。
我回去,走很长很长的路,分明有雨,也不撑伞,我走近我的旅馆,像接近一个温柔的墓园,白色的石头墙壁,门口两个陈年的红灯笼,在湿漉漉的夜色里,一点点浮出轮廓。在白日,我的眼神饥渴,我的脚步也饿着,我没有坐标,也就不知远近地走着,在夜里,我享受着愉快的疲惫,我每天睡几乎十二个小时,一个星期里,我睡完了一个月的觉。
有时,比如今晚,我会突然想起这个城市,我想他想得睡不着,他是伤口,也是创可贴;是跌倒,也是搀扶,是磨穿的袜底,也是洗净的补丁。豆豆曾经写过——我说过我来,就不会反悔的——也是写给一座城市,可是态势就铿锵得多,我想拿这个打捞我自己,可是终究是不成的,也仍然是不相干的。
我一直在等那个听我说话的人
小时候,我很多话,一有叔叔阿姨上门,我就像小尾巴一样跟上去,放下小板凳,仰着脸,托着下巴,伺机截断他们的话流,像钉子一样把我傻得可爱的话题钉进去,他们总是略微敷衍我一下,蜻蜓点水似的,话题就飞远了。我去找妈妈,妈妈那时要伺候一大家人的衣食起居,忙得像陀螺,恨不得变成八脚章鱼手脚才够用。她总是把手头正在切的黄瓜或是藕段塞一块给我,大概是善意要我闭嘴的意思。这种交流挫折严重影响到我日后的语言风格,习惯直流而不是交流的人,多半都像我这样,少话,多思,一说起来就很快,跳跃,像湖面上的几块石头,几个关键词一闪而过,令对方不知所措。
再后来我就不爱说话了,我执意要等那个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耐心地听我说完话,在我说完之前,不会把头转过去,能和我信息百分百对称的人,我下定决心,闭塞也好,淤滞也好,等到那个人之前我就不说话,“那个人一定是老王吧? ”炊烟问我,我说不是啊。我一想到老王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好笑,像个幼儿园的老阿姨,或是养了低能孩子的老家长,“你快点吃饭,不要说话,饭菜都凉拉! ”“在外面不要乱说话,你这个实心眼,得罪人都不知道,大家都看见的事情,为什么你偏要说出来呢。 ”一开始老是想制造一些交集的话题,后来他一看我说话眼神就开始涣散,听到一半就开始跳转话题,我很伤心,再后来我就不说话了。
2004年开始在网络上写字,发现我把这个缺心眼也带到网络上来了。人家忙着伪善,我觉得不够酷,就积极伪恶。我大声、尖利、完全不顾及形象地在那里指点人物,激昂文字。然后自然会有些人说你不够温情朴素什么的,我这号SB都是给他们做反角配料用的。文字是什么?即演技,即脂粉,我一看到说什么人的文字朴素,或作者热爱生活之类的就好笑,热爱生活的人,像王信那样,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投入热火朝天的生活了,捉蚂蚁、逗小狗上学途上还要和爷爷玩捉猫猫,才不会在文字里过二手生活。至于文字的朴素,就好像说一个人的妆化得好,“就像没化似的”。真是文字工作者自制的可爱悖论。
我觉得伤心,渐渐地在网上我也不太想说话,我始终都是那个自卑的、怯怯的孩子,笑的时候都要把脸扭过去偷笑,甚至在写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在盘算看的人会不会疲劳,小心翼翼地布下兴奋点,讨好他们,生怕他们不耐烦,简直是一种奴性,真屈辱。
我还是在等那个人,就像你丢掉的另外一半一样,你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已经被预设好,感情、印象,都已经储备到位,只等你轻触那个天亮的开关,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懂得,你开一个话题他就明白,你一交代关键词他就能感应到方位。那真是一个盛大的奇迹。认识他之前,你都生活在南极或格陵兰群岛,全世界的人都和你有时差,你说的话,他们过了宿,搁凉了,摆馊了,也就忘了。而这个人呢,他不一样,他和你在同一经纬。神说有了光,就有了光,你们是对方的神。
奇迹会发生在相信奇迹的人身上,这句话千真万确,真的。
喜悦如莲
宝宝已经两个多月了,早晨去医院拿药的时候,医生说,下个月初再做一次B超,如果孩子成型了,差不多就算是稳定了。回家的路上,太阳跟白铁水似地往身上泼,强烈的光影下,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心里还在恍惚着。这个孩子到现在都让我觉得恍惚。
是七月中旬的时候吧,老是倦怠,疲劳,低落,厌油。但是思路怎么都没往怀孕这事上靠近,因为我体质不好,几乎是不能自然受孕的那种。我就一直和小风说要去做肝功什么的,后来等想到验孕,试纸上又出现阳性反应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懵了。
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得了激素类疾病,因为曾经有过相关治疗史,眼前一黑,心情是近于崩溃的绝望,绝望中,又生出一丝希望的微光,在想是不是上天看我最近情绪太灰败如絮,给我一点代偿呢,这个希望那样的微弱和单薄,无法依靠,在希望的颠峰和绝望的谷底里,颠簸不宁了两天,周一医院一开门就跑去做 B超了。再后来就是医生用探头按住我,厉声说:“你别再哆嗦了好不好,你抖得我都看不清胎心了。 ”
我哆嗦,一是因为尿憋得太急了,二是心里确实波澜壮阔地激动着,事毕我一边拎裤子直奔厕所,一边想:这小家伙呀,过去吃药打针他总也不来,他就是不肯借助外力,一定要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到人间,自己存活,真是个独立自主任性的宝宝啊,真有汝母之风啊(顺便自作多情一把)。
鉴于我的身体条件,医生问我要不要住院保胎,老王说我们先去考察一下吧。结果正值午餐时间,就听见病人纷纷抱怨伙食太差,然后就看见墙角一群病友肃立着,听某资深患者诉说当年事,“都六个月了,胎儿就是偏小,不合月份,医生说是病胎,活生生地打下来了,一个血淋淋的男胎啊,我爱人当场失声痛哭啊。 ”大家纷纷叹息相和,唏嘘不已。这种声色兼备,细节还原工整的人工记录片,一下就激活了我的恐惧因子,在第一时间内我就开始两腿发软,手心出汗。这里住的都是高危妊娠病人,估计每个手里都攥着一把惨剧呢,我想好歹我也是孕妇了,保胎原则也应该以“眼不见病人,耳不闻恶声,心不想惨事”为主吧,我和老王说,我们回家吧。
到底给不良暗示了,回家以后一个人坐在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把那些病人对话的碎片咀嚼来反刍去,结果自己把自己吓哭了。他进来开了灯说你怎么了?我说我担心宝宝有事。此人以他一贯的精密、求实、然而煞风景的语气纠正我“他还不是个宝宝呢”,我气结,反诘道:“是啊,我担心我的孕囊有事,你满意了吧,你就非要这么没有人情味的表达么? ”
确定怀孕之后,每天早晨我都很快乐地起床,总是不及梳洗,就挺胸凸肚做资深孕妇状,摸着肚子,在镜子面前踱来踱去,某人在旁边掩嘴做葫芦笑:“你肚子都还没长出来呢,你摸什么呀你? ”可是我真的高兴啊,因为我想着宝宝又长大了一天,他一天天地成型了,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有力量保护自己,也就越来越接近安全地带了,我心里总想着,宝宝,你要加油啊。如果你能坚持住,待到春暖花开时,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我多么期盼那一天的早日到来啊。
姨妈打电话来问宝宝的预产期,我骄傲地告诉她是明年三月中旬,是个双鱼座的小猪宝宝。又想起来姨妈不通星相之术,改口说“是头春猪”,还好她没听成蠢猪,姨妈很高兴,“明年是金猪年,六十年一遇啊。 ”我说不知道啊,我只知道种猪肉猪和烤乳猪。
其时我心想:什么金猪啊,分明是肉猪嘛,自打怀了这头猪,我的行径已堕落得近于老母猪,每天就是猛吃猛睡猛长,读书写字不说,甚至连看报纸这种最轻微的智性活动都不能做,老是思路昏沉(后来查出来是妊娠贫血),每天七点钟就开始睡意沉沉,夜半就给亢奋的食欲弄醒,眼睁睁地看着月色淡下去,天色亮起来,把他推醒给我买小笼包子和锅贴。某斜斜地睇着狼吞虎咽的我说:“电视里的孕妇都哇哇直吐,很娇弱的样子。你怎么这么能吃? ”我说:“嫌我没有审美快感么?那没办法,谁叫我怀了一头猪胎呢。”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我知道他的喜悦一定浓烈过我。他是个天性内敛的人,再大的风浪,到了脸上也是风平浪静,到我这里就一点余波都看不见了,我们很像小津电影里的父女,彼此关爱、照顾,絮絮地依赖着,却又隔膜。然而我知道他现在很快乐,有时晚上他应酬完回家,也不开灯,也不开电视,就是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喝冰啤酒,经过了那么多商场征战,事业涨跌,人事风波,一次失败的婚姻,终于在近四十岁的时候,等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我知道,他的心里,也是和我一样,是涨得满满的喜悦。
那年和米拉去三山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大片的荷田,彼时还是青涩的时节,但是可以想象荷风四起、红焰连天的盛景,我和他在客厅里无言静坐着,这时我才明白了喜悦如莲的境界,就是这样,你的心给喜悦涨痛着,角落里都是喜悦的余波,然而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垂手而坐,对视而笑。
图书馆的看门阿姨
图书馆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它门前的开阔近乎奢侈,炽热的阳光,白铜水似地泼在地上,左边没有一棵树,右边呢,也没有。馆内却幽深而狭长,一进去就有阳光亡失之感,黑暗中沉淀出最黑的一团,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