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雪,清秀从西站出来,站在雪花飞舞的夜空下闭上眼睛深呼吸,她在心里说:“北京,我来了。一凯,我来了!”
清秀的目光在接站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四条——哦,一凯!一凯长得有些鬼斧神工,却正是清秀喜欢的文艺范,清瘦,目光有些许阴郁,大冷的天,他只穿件灯芯绒休闲西服,手插在兜里。与印象里的工科男相去甚远,倒很像文艺男青年。那种混合的气质刚刚好,清秀喜欢。
他挤到清秀身边,轻声说:“小白桦,我在这里!”
清秀笑了,她觉得所有的雪花都为自己飞舞了起来。浪漫开始了,新的人生开始了,不是吗?
“冷吗?”四条很自然地握住了清秀的手,十指相扣,竟是那么自然。
“我喜欢你等待我的样子,这天凉的季节,我们紧握的手也一天天变凉。你把我介绍成一扇温和的门,而进去后,却是你自己饰满陌生礼品的房间……”清秀轻声念。一凯接过来:“……我们同看一朵花瓣的时候,不知你怎么想?”
清秀又惊又喜,他居然读过张枣的诗。
一凯说:“认识你之前没读过,后来聊天,你提过他,我就找来读了!”
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清秀纤长的手落到一凯的大手里,清秀觉得世界都在两个人之外了。
一凯到宾馆大堂给清秀拿到房卡时,清秀的心咚咚咚跳得厉害。学校里很多女生去见网友,彪悍的女生直接说:了解一个男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上床,谈情说爱大可以删繁就简。自己要删繁就简直接了解一凯吗?如果他要求怎么办呢?
清秀觉得自己是舍不得拒绝的,见到一凯的第一眼,清秀就爱上了他,就认定了他。其实,喜欢是从更早开始的。他生病住院那些日子,清秀的全部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跟他发短信,通电话上。她从来都是有控制的人,却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失控了。
之前,她从没这样爱过一个人,哪怕是良子哥。
她上大学走的那晚,两个人坐在山边的白桦林边。夜渐深了,露水重了。两个人还是不肯回去。清秀说:“良子哥,我和我哥都不在家,我妈你多照看着些。我……毕业就回来!”
温良点了点头,他说:“秀儿,钱的事你别考虑,我供你!”
清秀眼泪汪汪的:“不用,有我哥呢,我自己也能打工挣钱。你好好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你比我成绩好,肯定能考上!”
温良摇了摇头,“我爸妈身体都不好,他们也没能力供我上大学,秀儿,村长说得没错,你是咱村飞出去的金凤凰,咱俩的缘分也就尽了!”温良说得哽咽。
清秀难过,抱住温良:“良子哥,你要不信我,今晚……你要了我吧!”
温良吻干了清秀脸上的泪,他哑着嗓子说:“秀儿,如果今晚我真的要了你,那我以后为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还债而已,我不希望用这种方式把你捆住!”
许多年后,清秀知道温良是对的。他的理智让他和她再见面怎么都不会那么难堪。两个人终究还是做了只有一个交点的两条线,各自奔向各自的生活轨道。
两个人进到陌生的房间里,都有些尴尬。清秀坐在床沿儿上,一凯坐在床对面以椅子上,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说:“忘了一件事!”
清秀抬起头问是什么事,一凯说:“咱俩约好说见面,我要抱抱你的,没抱!”
清秀笑了,问:“那现在还抱不抱?”
“当然抱,不抱白不抱啊!”一凯说着已经起身抱住清秀,清秀原本屁股就搭在床沿儿上,被一凯这样一扑,人向后倒了过去。
刚刚还陌生的男女以这样的姿势倒在床上,身体贴着身体,眼睛看着眼睛,嘴唇碰着嘴唇,空气里的荷尔蒙就像碰了磷纸的火柴,迅速达至燃点。
一凯的唇热辣辣地落到清秀的唇上。他是强势的,横行霸道的,甚至没容清秀说句不行的话。他的手熟练地伸到清秀的胸前,解开她的胸罩,她的乳变成了他温热大手里的俘虏……清秀竟然是喜欢的,那个从小在山村里长大的姑娘这些年在城里变得温柔内敛,却不想,骨子里是炽热的,是野性的,希望被征服,希望沉溺在一份无拘无束的爱情里……
清秀包里的手机很没眼色地响了起来。清秀一向人际关系单纯,这电话最常打的除了一凯,就是老妈和哥哥。老妈居然十多天没打电话来了……这钟点,只可能是哥哥或者老妈,清秀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她按住一凯的手说:“电话!”
一凯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的乳间:“咱不管!”
清秀伸手抓住放在身边的包,艰难地把手机掏出来,果然是哥哥。
“喂,哥!”
“你立刻买张车票来北京,咱妈车祸住院了!”电话那端林清水的嗓子哑得陌生而有距离感。
清秀“腾”地坐起来,她生硬地拔开一凯的手:“我妈车祸住院了,我得立刻赶过去!”
一凯把沮丧都写在脸上,但他拍了拍清秀的头说:“别着急,问清地址,我送你去!”
05
那个黄昏,付锦绣醒了过来。全身疼得都像散了架子,人也轻飘飘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的。她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她想:“自己这是死了吧,死了就跟死鬼林秋生在一起了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妈,妈,你醒了!”哦,不,那不是自己的声音,是清秀,清秀真像年轻时的自己啊。
她的目光落到清秀脸上,清秀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她的意识转了过来,像睡了一大觉。就好像这么多年,从没这么踏踏实实睡过一觉一样。
她张了张嘴,清秀急切地问:“妈,想干吗?”
她再次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她问:“这是哪?”
“妈,这是医院,你都住进来八天了。你吓死我了!”
付锦绣这才发现身上哪哪都不能动。她有些急了:“秀儿,我这是怎么了?”
“妈,您忘啦,你被车撞了,您在这儿住了八天了!”清秀的泪水溢了出来。她很想伸手帮女儿擦去那眼泪,但手臂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付锦绣努力回想那天的事,那天的事渐渐浮现出来。她说:“这北京的医院得多少钱啊,秀儿,我这不是败家吗?”
“妈,你啥都别想,踏实住着,有给你掏钱的!”谁给她掏钱呢,她的心里晦暗得要命,但那还不是她能顾及到的,她太累,太虚弱了。
清秀拿着棉签沾着水帮她湿润嘴唇:“妈,想吃点什么不?我得问问大夫。”
付锦绣想咧嘴笑一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身上到处都疼,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你哥呢?”
“你还惦记你那个好儿子呢?妈,你知道是谁撞了你吗?是我嫂子的弟弟。我看他们就是有意的,她给你气受了吧?她弟这不是谋杀吗?”
付锦绣想起来了,那晚车灯雪亮雪亮的,付锦绣最后的意识定格在那里那张惊恐万分的脸上。“别满嘴跑火车,哪有什么气受,谁会经意来撞我一个农村老太太的?还有,你嫂子来,不许你说三道四的!”
付锦绣说得很无力。但她必须说给女儿听。她不能让女儿这样没遮没挡地闹腾,那样儿子这个好好的家就保不住了。不为别的,还为孙女云朵呢!尽管云朵抱都不让她抱,总说她身上有鸡屎味儿。小云朵啊,连只活鸡都没见过,怎么会闻过鸡屎味呢?她心跟明镜似的,一定是那恩背地里说,让小人精给听到了呗。但云朵再怎么嫌她,她付锦绣也还是她的奶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那恩哪都好,就是太干净,干净得让人受不了。她嚼东西喂云朵,在那恩看来,那就是天大的罪了。能脏到哪去呢?望山村哪个孩子不是这样喂起来的呢?清水清秀就这样长大的,照样考大学,照样健健康康的。
只是,人得服软,那恩从小那样长大的,她说的,她这个当婆婆的就得听着,难道还真较真吵架不成?
付锦绣再次问清水去哪了,清秀刀片子一样的嘴说:“去了派出所!妈,这次,饶不了他们!”
付锦绣说:“秀儿啊,你要是想让你妈还能多活几天,你就少说几句!”
林清水真的在派出所里。见到那里那怂样,林清水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子:“你还是人吗?啊?她那么大岁数了,你撞了她就跑,你还是人吗?”拳头雨点一样落下去,民警过来拉,那恩泣不成声。一个女孩走过来抱住那恩:“姐,我是米晓佩,那里的女友!”
林清水红了眼一样,几个民警连拉带拽才让他松了手。那国祥骂:“你这个逆子,都让你妈惯坏了。”
那里抱着头一声不吭。米晓佩走到那里身边,说:“叔叔,那里知道错了,事已至此,大家都冷静些,解决问题才最重要,不是吗?”
那国祥上下打量了一下米晓佩,是个漂亮姑娘,很有气质,不像以往那里带回来的那些女孩那样看着让人闹心。
那里也抬起头,对着一边仍是气咻咻的林清水说:“姐夫,我欠你的,无论你怎么处理我,我都不怪你。只是,求你看在云朵的份上,别怪我姐!”
怪与不怪能怎么样呢?事情出来了,人心都变得荒芜了起来。
自打清秀进了病房,就开始对清水冷言冷语:“娶了媳妇忘了娘,妈吃多少苦供你上大学你都忘了吗?”清秀更不能容忍的是嫂子那恩,“好歹你也是个知识女性,怎么就那么没人心呢?外面下着大雪,你就让她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独自出门……”清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本来清水跟那恩就冷战着,因为那恩来到医院说了句温暖的话,清水才刚刚暖了的心,就被那里是肇事者的消息重新冰冻起。
那恩对婆婆离家出走不是不愧疚的。婆婆离家那些日子,那恩也不是没有反省自己。当初自己死活要跟清水结婚时,老妈吴玉芳就劝过自己:“嫁人,不是嫁的只是那个人,而是他的整个家庭和他家庭的背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姑娘怎么会想那许多呢?又不住一起,一年能见几面啊?怎么还将就不过去呢?
理想化的那恩在望山村办婚礼那天就知道自己真的过于天真了。跟着林清水手牵手走在田野里是那恩喜欢的。在白桦林里拍照也是那恩喜欢的,甚至跟着林清水去松林听松涛响,去河边捉小鱼都是那恩喜欢的,可那不过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姑娘出来旅游时的心情。结婚时,那恩穿着婆婆准备的红衣红裤一桌桌敬酒,听着村人开着让人脸红的荤笑话,那恩心里的委屈汹涌而出。更让那恩不能忍受的是家里的厕所。那种旱厕,人一进去,苍蝇“嗡”地飞起来,上一次厕所,那恩一天都吃不下饭。
为将就那恩,林清水就趁天黑,带着那恩到外面去上厕所。偶尔遇到人,那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婆婆是个直肠子,在桌上直接就把大肥肉片夹到那恩的碗里:“吃,这么瘦,怎么能坐住孩子?”林清水知道那恩是半点肥肉星儿都不能进嘴的,赶紧挟了出来,可第二片肥肉片马上又被婆婆夹进碗里。付锦绣说:“你问清水、清秀,他俩小时候,什么肉没吃过?有次耗子夹子夹住一个大耗子,这个长……”付锦绣双手拉出一只矿泉水瓶的距离,那恩突然觉得胃里刚刚吃下的东西都闹吵着往外冲,那恩捂着嘴跑到门外,那次就差点把胆汁儿都吐出来了。进了屋,那恩虚弱无力地躺在火炕上,林清水埋怨老妈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什么都往出说,付锦绣却有些喜滋滋地问是不是怀上了。
那恩对婆婆的态度一直是敬而远之的。她知道婆婆一个农村女人拉扯一儿一女供他们都上了大学不容易。但她总是很难跟婆婆亲近起来。
那恩坐月子本不来让婆婆来伺候,自己身边有老妈呢,足够了。但是林清水不答应。他说:“妈都准备那么长时间了,全望山村的人都知道老妈要抱孙子了,不让她来,她的脸往哪搁?”
那好,就来吧。那恩没想到婆婆来得这样轰轰烈烈。带的东西把客厅堆得满满的。孩子的小棉被、小棉衣,手工做得很好,但是……干净吗?还有那些个干菜,没见过怎么晾晒前,那恩吃得津津有味,可是那年夏天回去,那恩亲眼见着那些晒的菜上苍蝇成群结队啊!
坐月子,不让洗头、洗澡,那那恩怎么受得了呢?她把自己当成谁啦?就是自己老妈也没这样对自己呢!
顿顿都是鸡蛋和猪蹄子,那恩闻着就恶心。一个月子坐下来,那恩没用减肥就恢复到原来的体重,把那些小姐妹们都羡慕坏了。可是那恩说:“你们要摊上那样一个婆婆,准比我瘦得还快呢!”
这次,婆婆又大包小裹地进城。那恩已经有了对策。早早地把阳台空出来,把她带来的东西都放到阳台上,也算眼不见心不烦。做饭、洗衣服,那恩也宁肯自己动手,不让婆婆弄。
可婆婆闲不住。
那天婆婆离家,原本不是什么大事。那恩下班回家,进了厨房,掀开电饭锅,差点气个倒仰,电饭锅里她新做的米饭上面居然倒上了剩了两天的旧米饭,那饭都有馊味了。更让那恩生气的还在后面,她前一晚炖了一夜的汤里同样被掺上了原本该倒掉的剩菜。好端端的一锅牛尾汤生生地变成了大杂烩。那恩没搂住火,冲进小云朵的房间兴师问罪:“妈,跟你说一百遍了,剩菜剩饭会产生亚硝酸盐,搞不好会产生剧毒,吃死人的!”
付锦绣不以为然:“你问清水,他就是吃剩菜剩饭长大的,还不照样好好地考上北京的大学,娶了你这么漂亮的媳妇,生了我大孙女这么乖的孩子?城里人啊,就是矫情,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道姓啥了?”
那恩一眼看到云朵正在一手拿玩具,一手吃苹果。那恩一把把云朵手里的苹果打掉:“跟你说过,不能边吃边玩,你知道那些玩具上有多少细菌吗?”云朵哇哇大哭,付锦绣起身抱着云朵哄。
那恩也气得掉眼泪,转身进了厨房,叮咣把饭菜都倒掉,重新做。
半晌,付锦绣站在厨房门口,她说:“小恩,我去清秀那住几天。”
那恩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去哪也得明天走啊,都这点了,清水怎么还不死回来?”
付锦绣什么都不再说了,坐在沙发上,目光盯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演《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片。
那恩突然想起要给朋友传个文件,开了电脑。云朵来嚷着要喝水,她进来拉云朵,她说:“妈妈忙工作,乖,奶奶给你倒!”
大概是她给云朵倒水时,云朵抢杯子了吧,她没拿稳,一杯水都洒在了云朵的手臂上,云朵“哇”地大哭了起来。那恩急忙跑出去,嘴也没闲着:“让你离孩子远点,你就不听,烫哪了?”
那水不太热的,只是那恩的不痛快都攒到一起,又加上林清水喝酒回来,事都凑到了一起。那恩想不到婆婆会真的离家出走,更想不到她会被车撞,万万想不到的是,撞倒婆婆逃逸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那恩觉得天塌了。这,林清水能原谅自己吗?
那恩回到娘家,躺在床上,一片落叶一样,老妈吴玉芳进来,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妈,我的婚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