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女人都有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给别人看的,平装本是给家人和丈夫看的。可生活又不尽然,在外人面前那么端庄和蔼的人,在家里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模样,谁知道呢?
01
送走公公那天,正是冬至。
北京的天已经很冷了。总是大雾,能见度很低,人在那样的天气里行走,像走在让人压抑的心情里。
林清秀挽着婆婆,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头发是清秀帮她盘的。她坐在梳妆台前盘头发,手哆嗦,盘了好半天都没弄好。清秀走过来,接过木梳,她没拒绝。
她戴着墨镜,没有能看得出她真正的表情是什么。付锦绣小声跟那恩说:“怎么还戴个黑眼镜啊,怎么连声哭也没有啊?”那恩摇了摇头。付锦绣没说出口的是:这就是报应。那么好强有什么用,这男人还不说撒手就撒手了?还是自杀的。这老太婆活该,自己作的。这样想想也就算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一袭黑衣与女婿站在一起,付锦绣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站在灵堂里,林清秀陪着一凯与婆婆迎来送往,也不能相信一凯的父亲在体育用品专卖店的仓库里上吊自杀的这个事实。
那天,在去医院的路上,魏一凯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一再问清秀:“这不是真的吧,怎么可能?”
清秀攥着他的手,她也不能相信那个温厚老实的公公竟然走了这样一条绝路。怎么可能?
在医院见到贺淑敏,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盘起的头发一丝不乱,甚至从脸上,让人丝毫都不能看出她的老公刚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魏一凯扑过去,喊了一声妈。贺淑敏是这时开始掉眼泪的,她说:“你爸……你爸是个混蛋!”
也仅是那天那一刻,清秀看到了婆婆的眼泪。之前,清秀跑前跑后打理着所有的事,照顾着一凯和婆婆,贺淑敏都没有再表现出失态的模样。她甚至打印出了一份要通知的亲戚朋友的名单给清秀,后面附着电话号码。清秀不能想象一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夫妻,一方突然以这样的方式离世,另一方的内心会掀起多大的巨浪。倒是一凯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完全地依赖着清秀。清秀让他吃饭,他就吃饭,清秀让他睡觉,他就睡觉。极少说话。
那些天,清秀发现自己是爱一凯的,她心疼他,总想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痛哭一场。
清秀不知道公公婆婆有那么多朋友,他们来送公公最后一程,跟婆婆握手,劝她节哀。婆婆的身体轻轻向前倾,说着谢谢。清秀和一凯给每个人鞠躬。
灵堂上,公公在大照片里轻浅地微笑。清秀偶尔抬头,与那照片里的人四目相对,时光中定格的相片,回忆里温暖的声音。那些逐渐模糊的话语背后,躲着怎样不能讲述的故事呢?公公自杀那天的事,婆婆把一凯叫到她的房间里,说了好久,一凯出来,眼睛哭肿了。清秀没问,如果他想说,他自然会说的。
清秀和一凯搀着婆婆往车子边上走时,她看到门边站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披肩长发,站在不远处。清秀叫了一声“妈”,贺淑敏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与那女人擦肩而过时,清秀听到婆婆说:“你躺那,我就成全你!”
那是句比冰还冷的话。清秀注意到那女人瘦削的一张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她说:“对不起 !”
贺淑敏没有看她,更没有停下来,直直地坐进车里。一凯问那人是谁,贺淑敏厉声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
清秀的直觉觉得公公的死跟这女的有关系。不然,公公好好的,怎么就走上了绝路呢?
车子停在贺淑敏家楼下,贺淑敏突然说:“我去你们那!”
清秀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婆婆,她虽然神态如常,虽然衣发如常,虽然她没哭,没闹,但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失去了相依相伴近三十年伴侣的女人,她害怕那间屋子,她害怕进门撞上那许许多多的记忆。
清秀说:“妈,您和一凯等等,我上去把您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拿下来。”
“不用了,一会儿去超市买吧!”
进了清秀的家门,贺淑敏直奔卧室,卧室的门关上,屋子里再无声息。一凯倒在沙发上,清秀拧了热毛巾让他擦脸。她说:“换个衣服你也去睡会儿吧!”
娘俩都进房间睡了。清秀坐在客厅里,十足地像个客人。她使劲把这个念头驱赶走,她拿了抹布收拾房间。那一刻,她决定要跟一凯好好过下去,是的,她不离婚。至于为什么,她也没想好,只是因为……舍不得吧!
清秀去商场给贺淑敏买了睡衣,去超市买了菜回来,两个人还在睡。一凯沉睡得如同小婴儿,时不时会皱皱眉,抽泣几声。贺淑敏则蜷成一团,无声无息。
清秀做饭时一直想,自己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做得很好了,其实好在哪呢,她从来没真心去关心过公公婆婆,从来都把自己主动回去吃顿饭当成对他们的好,当成是恩赐。她想起来有次回去,公公正在扫地上的碎杯子,见了清秀他们,他说:“老了,连只杯子都拿不住了!”清秀记得那次一向端庄的婆婆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一凯进去,她都没起来。
那次她还问过一凯公婆的感情好不好,一凯说爸妈是朋友圈里最著名的模范夫妻。现在看来,这句话或者太表面了。模范给别人看吗?那个穿灰大衣的女人是谁呢?
如果婆婆不走,一直住在这里,自己有信心跟她好好相处吗?清秀的头很疼,她擦了下手打算去吃点药时,贺淑敏站在了门边,她说:“那睡衣是你买的?怎么能买出那么怯的花来?”
清秀急忙说:“妈,你不喜欢,我再去换……”清秀看到被她批评的那套睡衣已经穿在了她的身上。
晚上,躺在床上。一凯翻来覆去睡不着。清秀起身拉开灯,她问:“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清秀看到一凯在哭。她伸手帮他擦去眼泪,他起身抱住她,他说:“别离开我,答应我,别离开我!”
清秀也哭了,她说:“嗯,你赶我,我也不走,好不好?”
冬至的夜是一年中最长的夜,但因为有爱人亲人彼此依偎,也可以安眠。
有爱不觉天涯远,有梦不觉人生寒。人生很奇妙,兜兜转转,没事时,一家人斗得乌眼鸡一样。祸事儿来了,一家人倒抱成了团,彼此温暖彼此做对方的依靠。
02
林清水喝得醉醺醺地回来,那恩气得骂:“钱没见着你多拿回来一分,这酒量倒是见长!你那胃不要了吗?”
付锦绣心疼儿子,赶紧让清水快点去洗澡睡觉。林清水嘿嘿笑,他说:“小恩,你等着,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跟咱妈,还有云朵幸福的!”
“幸福是成天挂嘴上说的吗?你看看这个,你看,你看!”那恩把幼儿园发的通知塞给林清水,林清水没看,问那是什么,那恩说:“是什么,是赞助费,你忘了你已经不是机关公务员了,你要是不交这五万块钱,咱云朵就得上私人办的小幼儿园!”
“我靠!”林清水骂了一句,酒清醒了一半。“五万,他们这是打劫啊!”
付锦绣这才明白为啥那恩下班一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她偷偷问云朵妈妈怎么了,云朵说:“谁知道呢,要不就是出轨了吧?”付锦绣笑着骂小孙女:“这鬼丫头,说的都是什么啊!”原来是这档子事。这个家,单单是不能提钱的,一提钱,就一点辙都没有了。
林清水躺在床上,酒精的力量让头无比地疼。他脑子里一再筛选能帮着云朵留在机关幼儿园里的人。说是筛选,事实上,林清水能想到的可以帮他的人并不多。小汪吗?一想到小汪捏着嗓子叫“清水”的那副德性,林清水就腻歪。
还有谁呢?自己在机关里再怎么样都没开口求过人,机关里的其他人呢,人走茶凉,更何况,自己没走时,位卑言轻的,面前摆的就是一杯不冷不热的茶……老妈住院时,多难,自己都咬牙挺着了。可是,现在的境遇是,自己如果不能豁出这张脸去,女儿就没办法好好地上完幼儿园,不能顺利地进入好的小学,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狠下心来,进了私立幼儿园,电视上、网上那些打孩子的新闻要真落到云朵身上……自己怎么苦怎么难都可以,只是,云朵是他的心头肉,他怎么都不能让女儿受了委屈,不是吗?
林清水站在顾西辞的公司门口时还直转圈子。他想来想去还真是没辙了,如果祝和平没伤之前,托托他,没准还有点路子。直接去找顾处长呢,林清水怕他一口回绝,自己就真没辙了。跟西辞说说,行就行,不行,也不至于面子上多下不来。
坐在公司下面的咖啡馆里,顾西辞快言快语:“你怎么这么瘦啊,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没事儿吧,你!”
林清水笑了笑:“一天到晚瞎忙,有事儿,这不来求你了吗?”
把事儿说了,顾西辞答应得很痛快,她甚至跟林清水开玩笑:“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你能来求我,然后欠我个大人情,再然后我可以跟你提个条件……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算不算?得,从小事做起吧!”
林清水很拘谨地看着顾西辞,顾西辞脸上的笑容阳光一样四溅:“别害怕,我没有居心不良!”顾西辞冲林清水眨眨眼睛,林清水很想伸手拔拉拔拉西辞的短发,像自己从前对清秀那样,但他忍住了。他说出来的话很官样儿文章,他说:“我实在想不出别人了,如果太麻烦了,我再想办法吧!”
顾西辞盯着林清水看了好半天,她说:“清水哥,你不必活得这么累。你不能什么都想担起来!”
林清水的笑像秋天无声飘落的叶子,顾西辞说得没错,他常常觉得累,觉得疲倦如潮水一样涌来,几近淹没意识,他想,如果就这样一觉不醒那多好。只有坐在祝和平家的小客厅里,跟祝和平说着远远近近的事,甚至说公司的事,听祝和平说看了什么片子,读了什么书,林清水是放松的,像一杯子倒在地板上的水,也以很恣肆地做任意形态。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可是,从那间小客厅里出来,林清水这杯水变得沉甸甸的了,他是固定的形状。在付锦绣面前,是个好儿子,听她讲陈年往事,抑或者是电视上看来的冗长故事,他心里纵是跑着千军万马,在她面前,他也要举重若轻,告诉她那些都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您只要安心养好身体就行了。哪不舒服一定不能挺着,一定要说。在那恩面前,自己是个努力保持尊严的丈夫,千难万难都得好好撑着,告诉她事业在向前走,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在云朵面前,自己是个高大全的老爸,即使吹吹小牛也在所不惜。在吴玉芳那国祥面前,自己是一板一眼的女婿,在清秀面前,自己是个可以担事儿的哥哥……就是这些角色,让林清水的这杯水变得很步履匆匆内心焦虑。
那日,在小咖啡店里,林清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些压在心底深处从不见天日的那些话如海啸一般巨浪滔天。窗外的天空晒褪了色一样的蓝,像曝光过度的旧照片。林清水从梦呓一样的讲述里清醒了过来,笑容浮现在清瘦的一张脸上,他说:“不好意思,大男人还脆弱了……”
顾西辞低头擦了一下眼睛,她说:“我喜欢你这样的脆弱,我可以把耳朵借给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把你心底最难过的事讲给我听,还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我帮助你,别拒绝!”
那一整天,顾西辞的话都像一块大白兔奶糖,林清水则像一块偷吃了糖的孩子,那种快乐是无法隐藏却又必须秘而不宣。林清水意识到自己如同怀春少年一样的情绪来自于顾西辞时,是晚上见到那恩。
晚上林清水拎了只酱肘子回家,脸上有着喜气,甚至哼着云朵常看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歌,那恩扫了他一眼,问:“这么高兴?幼儿园的事搞定了?”
这话像根针,把一直在幸福的泡泡里的林清水唤醒了过来。他支吾着:“哦,哦,在办了,估计没啥问题!”
那恩好奇地凑过身来:“真的?你找谁办的?怎么说的?”
女人的好奇心是件太让人头疼的事,细枝末节都只有巴尔扎克的描写才能够应付得了。林清水把心里最后残余的那一点点大白兔奶糖的甜味抹净,然后恢复成一个厌倦疲惫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他沉默寡言,吝于讲述细节,直接给个语焉不详的结果,然后,他躺在漆黑的夜里,想到自己这兴冲冲的劲头,那是只有在谈恋爱时才有的状态吧?即使躺在安稳的床上,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愧疚漫无边际爬上心头,他转身揽了那恩过来。那恩在睡梦里搂住他的脖子,他有进一步动作,想用一场夫妻间的欢爱来抵御那袭来的杂念时,那恩推了一下他:“不要,累!”
那一个字让林清水身体里的潮水迅速退了潮。是的,就是累!除了累还是累。
如果顾西辞帮不了女儿上幼儿园这个忙,自己又该找谁呢?困倦袭来,林清水却生生失了眠。还有,跟米晓佩说好了签约的事,她不会以自己的原则是看心情这么烂的借口再生波折吧?
林清水不知道,自己那走投无路之举,会在自己的婚姻里掀起多大一场波澜。
03
那几日,米晓佩正沉浸在幸福里。她跟那里那一架由于包括婆婆在内的所有人都坚定地跟自己站在了一边,她大获全胜。
那里去米晓倚家接她,米晓倚以家长的姿态没惯着那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把那里一通修理。米晓佩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就绷着,那里冲米晓倚作揖:“姐,我的好姐姐,就帮我说说好话呗!”
米晓倚的一张脸上仍是阶级斗争范儿:“谁是你姐?那恩才是你姐,少套近乎,你要不娶了我们家晓佩,我认识你是谁啊?”
那里心里冷笑三声:撇得可真干净,好歹也是有过旧情的。可是,这旧情还真不能提,这档口提了,依着米晓佩那性子,自己还真是搞不定。那里脸上抿着主持人的标准笑打哈哈,米晓倚说:“先解释一下吧,跟兔乖乖都能勾三搭四,肯定不是头一回啊!”
堂姐这不提,那里都快把自己跟晓佩为啥吵架给忘光了,她这一说,他才想起兔乖乖的事,他转头问置身事外的人一样的晓佩:“这兔乖乖到底是咋回事?就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米晓佩打开电脑,登陆QQ,然后点出来“糊涂王子”的窗口,打开两人的聊天记录,她让开位子,说:“你非要死个明白是吗?”
其实,在那里来之前,米晓倚已经跟堂妹瓣开了揉碎了说来着,结婚前要睁大双眼,结婚后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你当初选了他,就得有他现在这种表现的心理准备啊!现在这样考验他,那不一抓一个准嘛!米晓佩睁大眼睛看着堂姐:“你说我当初选了他,就该有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里一向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米晓倚一看事有点大,赶紧往回收着:“他条件好,唉,他前女友一个加强排,你不是不知道,他结了婚,唉,这么说吧,你把玛丽莲?梦露那样的放哪个男人床上,哪个男人都招架不住吧?况且,网上聊天吹牛这种事,也不叫个什么事儿吧?”
米晓佩不依不饶:“他说他没结婚,还约我……哦,不,乖乖兔见面!”
“你这主意哪来的?天涯上的怨妇帖学来的吧?晓佩,你就不能长长脑子啊,这婚姻是能看住的吗?他长着腿呢,人天天在外面不着家,你天天宅家里弄得跟一欧巴桑似的,米晓佩,我不是说你,婚姻需要经营,经营你懂不?你知道男女守住婚姻的秘诀是什么吗?男人要时时刻刻让女人知道他永远不会走,永远会守在他身边,女人要让男人时时刻刻觉得你不在意他,你随时可以离开他,这样,两个人才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所以,女人要有事业,你那漫画书抻个什么劲啊,该签就得签,到时候,你是名漫画家,那里恨不得24小时守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