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莞尔一笑,笑得有些许妩媚,这份妩媚让贺淑敏无端地厌烦,她的手按在车窗按钮上想,以为她是卖保险或者推销之流,想快点开车走人。女人的手却隔在玻璃上,她说:“我跟文启……我们希望你成全!”
那是句每个女人听了都会五雷轰顶的话,跟她老公有什么,欲言又止,希望她成全?这是从何说起,任是贺淑敏多强的女人,这一刻也只得乖乖开了车门让女人上车一问究竟。她坐在贺淑敏身边,贺淑敏瞄了她一眼,问:“魏文启在哪?他让你来的?”话一出口,贺淑敏便把肠子悔青了,还没弄个青红皂白这就把老公跟自己离心离德的窘境给了这女人看,原来潜意识里,自己已经把魏文启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了吗?贺淑敏的身上开始燥热,车子一个弯拐过去,发现闯进了单行线,这张罚单肯定是拿定了,还可能被扣分……想也没用,只得硬着头皮开过去,旁边的女人倒是安之若素。
车子在一家茶室门前停了下来。贺淑敏进去看了一下,环境很差,前面不远处一个会所倒是贺淑敏常去的,只是,那样的地方,熟人撞头碰脸的,能把她带去那现眼吗?
好歹找了个肃静的地方停下,两个人相对而坐,侍应生上来问两位喝点什么,贺淑敏的目光扫了一下对面的女人,心想,不知道的会不会以为是母女?尽管贺淑敏在穿着保养上相当用心,但年龄这件事,放过了谁呢?
女人叫白素琴,细眉细眼,相貌上未见多出色,不过是个年轻,三十岁或者四十岁,看不大清楚。贺淑敏看得出这个叫白素琴的女人穿着做工很好的衣服和鞋子,那头发和那脸,显然也是精心做过护理的。贺淑敏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她想着自己应该吃片降压药,但是不能当着她的面吃。绝对不能。
白素琴讲述她跟魏文启的恋情,不,不能叫恋情,明明是奸情,能有多稀奇?不过是魏文启偶然的场合下认识了独自带着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单亲妈妈,开始是善心发作,后来是日久生情。白素琴讲得很细致,她讲述里的魏文启是贺淑敏不认识的魏文启,他竟然会陪着白素琴的孩子做模仿训练。
从那间茶室出来,贺淑敏脑子里都在想象着魏文启装老虎狮子兔子让白素琴的儿子跟卡片对应上的情形。这太滑稽了。在贺淑敏的印象里,他从没对一凯那么上心过。一凯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她在负责。她有时候生气会骂魏文启:“这儿子是你亲生的吗?你这爹当得比后爹还逍遥呢!”魏文启总是不咸不淡地来一句:“不有你呢嘛!”大概就是这句害了贺淑敏,害了这个家,什么都有她呢,他就当甩手掌柜的了。他的心闲下来,碰到一弱女子,他就把闲下来的臂膀替人家娘俩遮风挡雨了。
贺淑敏没想到自己给魏文启的两条路会把他逼到绝路上去。她明明白白告诉他她给他两条路:一条是净身出户,给那傻孩子当后爹去。另一条是把心收回来,好好过日子。魏文启盯着贺淑敏好半天,他说:“那不是傻孩子,只是自闭,自闭症儿童。”贺淑敏几乎笑了,她的脸才打过一针肉毒杆菌,那些笑推动不了脸上的肌肉,怎么看起来都像是皮笑肉不笑。贺淑敏想起了白素琴的那张脸,是年轻的,紧绷的。
“淑敏,你是给了我两条路,但两条都是死路。净身出户,我这么大年纪,我怎么能照顾他们娘俩呢?就算素琴不是冲我的钱跟我在一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跟他们在一起呢?把心收回来,好好过日子,淑敏,我能做到,你能吗?”魏文启的脸色上浮现着某种洞察世事的微笑,笑得古怪,也让贺淑敏恼火,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那你想我敲锣打鼓给你和那个贱女人张罗着一场婚礼不成吗?”像是刀刃划过玻璃那样尖锐的声音也吓着了贺淑敏自己,那天她没去参加儿子的离婚诉讼,她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里,然后,她接到公司的电话,魏文启在公司的仓库里上吊自杀了。
突如其来地发生,突如其来地结束,贺淑敏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她甚至心狠地想,他是罪有应得,他没脸面对自己才走的这一步。只是,生活里突然少了过了半辈子的伴儿,一切都那么不适应了。
她不愿意回那个他们共同的家,那太恐怖了,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她害怕。住进儿子家吧,跟最看不上眼的儿媳妇共处一个屋檐下,她竟然开始庆幸幸好儿子没离婚。幸好,幸好。只是,她已经开始懒得管儿子儿媳妇的感情,她把自己弥漫在悲伤里,难以自拔。她要强了一辈子,却不知道丈夫一直是自己的脊梁,没有了他,她会轰然倒塌。他再没有机会知道了,一想到这个,她就恨不得追他而去,她想告诉他,她那么强,她不过是仰仗着他的宠,不过像任性的小姑娘在爱她的人面前才诸事都要闹一闹,他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她还没想好怎么做,他连一点时间都不给她……
她开始找清秀的毛病,仿佛唯有这样,她的日子才能有一点点滋味。清秀做的饭能吃吗?不是盐多就是酱油多。清秀买的睡衣那什么啊,还有,到底是农村长大的,连个咖啡都不会煮,喝速溶咖啡?请问她是喝速溶咖啡的人吗?还有一凯,简直就是……简直就是魏文启的翻版,窝囊,这是她常说的话,此刻却不敢说,甚至想都不敢想了。她甚至不敢想,一凯会不会恨自己。贺淑敏想得头疼,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关一天。清秀进来叫吃饭,或者一凯进来说什么话,她听了,也都忘了。
魏文启烧三期那天,清秀跟一凯站在门前等她去祭奠魏文启,她没动,一凯进来叫第二次时,她急了,出来一把抢过清秀手里捧的花扔在地上使劲踩,她说:“他那么狠心扔下我去死,那就死好了,谁怕谁啊!”她的哭声惊天动地,一凯说了句“别理她”转身走了。她心里所有的委屈都翻腾出来,林清秀成了唯一的听众。她讲了这许多年来她的不容易,她讲了白素琴和她的自闭症儿子,她讲了他说她给了他两条死路……
泪水滂沱,清秀陪着她哭,那一刻,她把林清秀当成了亲人。
06
的确如此,婆婆贺淑敏跟清秀讲那些心里不曾见过阳光的秘密时,林清秀跟婆婆变成了一国的人。她甚至会兔死狐悲地想,婆婆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这念头刚一出现,她就把它掐死了,不会。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魏一凯身上有着家境良好的孩子身上的毛病,他们从小就在顺境里习惯了,从来不知道如何处理麻烦。所以麻烦来了,他们情愿躲也不愿意主动担当。于是魏家的那个烂摊子就落到了林清秀身上。
林清秀从小那股子不服输的个性派上了用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强大过。但很显然,她低估了魏家的麻烦。魏文启竟然在银行用商铺做抵押贷了三百万,而这三百万没有偿还方方面面的欠债,不知去向。
林清秀去银行问过,如果过期不还贷的话,银行就会拍卖体育用品店抵那些贷款,还有欠那些货款的债主也是纷纷上门,这么大的事,林清秀跟一凯说,一凯倒说得清风云淡:“让他们收去好了,妈那状态还想让她去开店吗?”
清秀张了张嘴,觉得这么大的事,还是得跟婆婆说一说。
贺淑敏听了清秀的话,也是惊讶万分。这些年,店里的周转一直很正常,魏文启不赌博不炒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亏空自己不知道?答案很快被她揪了出来,他金屋还藏着个娇,他一定是把钱给白素琴母子了,贺淑敏让林清秀陪她把从魏文启办公室收拾回来的东西整理一遍,找到魏文启的一个本子,本子上记着一些账,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心情。最近的一则魏文启写道:遇到琴是此生最大的幸事,却难以面对内心的道德底线……一了百了吧!
贺淑敏手里攥着那个笔记本,咬牙切齿地对清秀说:“找律师,我要告白素琴,把那些钱一定要回来,咱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
作为女人,林清秀当然能理解婆婆的心情。她走过去抱了一下贺淑敏,她说:“妈,没事儿,有我呢!”贺淑敏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依偎着清秀。林清秀想,自己差一点就跟她和一凯变成陌生人,现在,却成了她最大的依靠,这事有点讽刺。
律师的回答很肯定,只要证据确凿,根据新《婚姻法》的规定,丈夫外遇给小三的夫妻共同财产,妻子有权利追回。证据也不难找,贷出来的三百万转进的账户就是白素琴的。贺淑敏拿出女强人杀伐绝断的气魄,打电话给律师,问能否提请法律程序封存白素琴的账户,看看还有没有大笔的来源不明的钱进账。
没用得着那么复杂,白素琴那边坐不住了,她打电话约贺淑敏见面。林清秀把降压药递给婆婆,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您不想去,或者我替您去?”
贺淑敏用眼皮撩了一下清秀,问:“她要见的是我,又不是你!”清秀的心里快速腹黑了一下:“还真是不识好歹。”
饶是这样说,贺淑敏穿戴整齐走到门前换鞋时轻描淡写地问清秀:“你怎么还不换衣服?”林清秀赶紧换了衣服拿了包跟上。她知道婆婆早已从那个女强人变成了纸老虎。清秀把车子开到商场停下,说要进去买点东西时,贺淑敏几乎发飙:“早干什么去了?总是这样拖泥带水,不清不楚的!”
清秀赔着一张笑脸,不解释也不跟她计较。
白素琴没想到会有人陪着贺淑敏来。贺淑敏不理会白素琴的表情,没给她好脸。清秀冲白素琴笑了一下,“我是她儿媳妇,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白素琴喏喏地开了口,仍然叫贺淑敏大姐,她说:“大姐,我收到法院的传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文启……”
“文启是你叫的吗?”贺淑敏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叫起来,吓了清秀一跳,也把白素琴眼里摇摇欲坠的眼泪给惊落下来。
白素琴拿出一张卡:“这上面是二十万,是文启……哦,是魏先生给我们娘俩的生活费,他是好人……还有,我们住的房子是他买给我的。大姐,我求你看在他的在天之灵上,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吧!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白素琴往下跪,咖啡馆里很多人扭过头来看是什么情况。
贺淑敏把一杯花泼到白素琴的脸上:“你生活容易不容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小偷你知道吗?你偷了人家的老公不算,还偷了人家的钱,如果你要脸,痛快吐出来,废什么话!”
清秀搀白素琴起来,她没大自己多少,却落得这样的境地,清秀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该鄙视她还是给她施予一点同情。
白素琴伸出胳膊,那上面竟然满是刀片的划痕,她说:“大姐,请你相信我,如果我能知道我们的事会断送文启的命,我不会招惹他,我就是睡到马路上,睡天桥下,就是要饭,我也不会连累他……只是现在,我怎么都好说,孩子没地住……大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房子算您借我的,一年,给我一年时间……”
清秀看到了贺淑敏眼里的眼泪,但她说:“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是谁?我是谁?我不跟我的仇人妥协!”那话是说给白素琴听的,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回家的路上,清秀把包里的录音笔拿出来,她说:“这个给律师,应该可以算证据。”贺淑敏突然痛哭失声,她大骂魏文启,她说跟他一辈子换来什么了,他为一个认识了一年的女人什么都想到了,对她呢?
清秀的手握住贺淑敏的手,她说:“妈,他就是没法对你交代,才把命交了出去!”贺淑敏泪眼迷朦地看着清秀,她说:“清秀,你得好好看住一凯,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一刻,横亘在她与她之间的婆媳矛盾都化成了灰烬,她们同为女人。她们需要用自己坚强的肩膀扛起一个家,扛起婚姻与生活的责任。
清秀在把那段录音交给律师前,还是很犹豫,真的把那房子收回来,那个女人和孩子该怎么过下去呢?她给那恩打了电话。在某种程度上,她把嫂子当成了最可信赖的闺蜜。这种感情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有这种感情存在,真的很好。
清秀见了嫂子吓了一跳。一向很注重容貌的那恩此刻却连妆都没化,黑眼圈,下眼袋都清晰可见,清秀试探着问:“嫂子,出了什么事吗?”
那恩喝了一口热咖啡,像给自己增添的某种能量才有力气把话说出口似的,她说:“秀儿,我要跟你哥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