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只是一个点,因缘际会,这些平素无往来无交集的点有了交叉,织了网,有了爱恨。
01
米晓佩对电话的紧张态度让米晓倚看出了端倪。她给小堂妹分析:“人那么紧张电话,一定是期待与这个世界有些接触,换句话说,是被这世界上的某件事或者是某个人惦记!你呢,无业游民一枚,不找工作,等的肯定不是应聘结果。那么……是等某个人喽!”
米晓佩盯着堂姐看,“你不去安全局接受特别培训,真是浪费人才啊!你这逻辑推理能力堪比打假斗士方舟子啊!明白告诉你,我在等刘德华电话。你知道,国产电影这么让人失望,就是因为本姑娘没出山啊,本姑娘一出山,什么艺谋的画面啊,凯歌的深度啊,全都是浮云……”
米晓倚被堂妹云里雾里的鬼扯弄得失去了八卦的兴趣。她说:“米晓佩,我最后警告你,你得赶紧挣钱养活自己,不然,二叔二婶说必须抓你回老家,找个有钱的猪头把你嫁了!”
“你这样唠叨,该不会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米晓佩跟堂姐贫是贫,心里还是愁的。如果没有堂姐,自己还北漂?那不得喝西北风啊!这样的日子还能混多久呢?或者真的再都碰不到那里,自己就离开北京回了老家了。
她又翻了一遍那个电话,想着要不要打过去时,电话竟然响了,竟然……就是那个号码。米晓佩紧张得手心出了汗,按键时,手都是抖的。她怯生生地“喂”了一句,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
“我是……”
“我知道,你是那里!”他一张嘴,米晓佩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接口道。
“嗯,我是那里,你住哪里?我现在可以过去吗?”那里的嗓子沙哑地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米晓佩恨自己真是没出息,怎么能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不矜持。可是,她要矜持干吗呢?
米晓倚出差去了泰国,那里当然可以来。只是这么晚,外面又下着雪……
米晓佩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地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现在过来吗?”
“如果你不方便,那就算了!”米晓佩可以想象得到那里那副很拽的样子。她心里说:让你再得瑟些日子,等姑娘把你拿下,看怎么收拾你。
“方便方便!你到路口打电话给我,我下去接你!我可等着你喽!”米晓佩心底的急切呼之欲出。
挂掉电话,米晓佩感觉像做梦一样。他在平安夜前夜出现,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和他一起过圣诞节?唉,又不早说,早说,自己可以在网上买很可爱的衣服啊、帽子啊,不过,能跟那里一起过圣诞节,一定是件特开心的事。米晓佩都开始在脑子里勾画浪漫的画面了。
米晓佩差点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折腾出来,换了一套又一套,最终还是在白色的小裙外面搭了件红色的毛衣外套。
米晓佩还在纠结自己要怎么样弄一头乱发时,敲门声响起来了,他来得这么快啊?米晓佩颤声问:“谁呀?”
“我!”那略略沙哑的声音不是那里又是谁呢?
米晓佩赶紧把衣服抱着扔进衣柜,慌里慌张收拾一下,喊着:“来了,来了!”
米晓佩站在门前深呼吸一下,心里对自己说:别那么没出息,跟饿狼见了肉似的啊!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米晓佩以为自己看错了人。面前这个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人是那个阳光帅哥长得像玄彬的那里吗?
他侧身挤进来,问:“有什么吃的吗?赶紧给我弄点,我饿死了!”
米晓佩哦了一声,转身拉开冰箱。冰箱里有几只鸡蛋,再就没什么了。米晓佩的脑子迅速地转着,电影里的杀人后慌不择路的镜头,雪夜,她一孤身女孩,见过一面的男人……哎呀呀,堂姐去泰国还要一周才回来,自己在北京无亲无故的,这要是被他囚禁到这屋里,还真没人来救她……
米晓佩一眼一眼打量着那里,磨磨蹭蹭地拿出两鸡蛋,然后问:“只有鸡蛋和泡面了,行吗?”
“行!快点!”那里人窝在沙发里,身上的皮夹克黯淡无光,米晓佩注意到夹克里的衬衫也是皱皱巴巴的。越来越像是……
米晓佩想着各种斗智斗勇的法子救自己:抓住手机跑进洗手间锁上门报警?可那洗手间的锁八辈子都不好使了,锁上锁不上全凭运气。把银行卡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他走?可银行卡比自己的脸都干净,值钱的除了一台联想的笔记本,就剩下一柜子的衣服了……
米晓佩把鸡蛋打到电磁炉上才发现没放锅,一回身,看到那里正倚着厨房的门框看自己。
米晓佩的目光落下来,很快抬起头与那里的目光接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到空气里:“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帮你的,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真心帮你的!你知道,我喜欢你……那晚是你打来的电话对不对?我猜到了,我打过去,你都关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米晓佩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那里伸出手,抹去那眼泪,他轻轻地抱住米晓佩,他说:“妞儿,别害怕,我没做什么杀人越货的事,只是,我丢了良心,做了懦夫!”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米晓佩面前懦弱得像个孩子。
那里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慌张与无助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米晓佩走到他身边,揽他入怀。她说:“没关系的,犯了错,咱们一起面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米晓佩的心早已柔软成了一汪水,她用的是“咱们”,而不是“你”。她相信,在这个雪夜,那里在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面前,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险境和盘托出,她和他的命运就已经连在了一起。
米晓佩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她不肯主动追求那里,那不过是女生的一种矜持,拿捏的一种状态。现在,他来主动投诚,剩下的,她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事实证明,米晓佩后来披荆斩棘,无所畏惧,都从没害怕过。
那晚,那里跟公司里一个新来的妞儿一起吃了顿饭。那妞看着小清新模样,却是一脑子糨糊,连个卡扎菲是哪国的都不知道,动不动就古奇和LV,一顿饭把那里吃得无比郁闷。为早些逃出小清新“魔爪”,那里借口小外甥女生病提早散局。
从小饭馆出来,那里觉得自己这个舅舅太不地道了,这样说小云朵,不是咒孩子吗?开车经过一家商场,看到门外弄得招招摇摇,全是过圣诞节的气氛。那里动了心思,进去,买了一棵圣诞树,买了糖果、巧克力还有圣诞袜装进车里往姐姐家开。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宠那里。难得有个那里要宠的人。用老妈吴玉芳的话说:那里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云朵喊舅舅。的确,云朵奶声奶气地喊一声“舅舅”,那里的骨头都酥了,要什么给什么。那里上班三四年了,车还是老爸、老妈赞助个首付买的,过年、过节,他从没给家里买过东西,拿过钱。唯独对小云朵,他舍得花钱。云朵各年龄段的儿童车都是舅舅买的,云朵最贵的衣服也是舅舅买的。吴玉芳总是感叹:“这你要是有个孩子,还能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老天爷动不动就摆张臭脸,下一地雪。那里往姐姐家小区的路口拐时,那里踩刹车,却鬼使神差踩到油门上,迎面过来的是一张惊恐到不知所措的脸。车灯雪亮,那里认得那张脸,那是云朵的奶奶。她像一片叶子一样被车子撞飞出去,她瘦小的身体在暗蓝色的天空下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到雪地上。
那里坐在车子里停顿了三秒钟,脚又一次踩在了油门上,他把车子开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他打电话给120,然后浑身颤抖地坐进车里,直到看到120车呼啸而来,他才开车离去。
那里的本能反应是不能回家,也许警察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了。那里住进了一间快捷宾馆。然后给公司的头儿打电话,说自己家里出了点要命的事,要请几天假。头儿是那里的哥们儿,平时就没少替那里顶缸,这次却不愿意了,他说:“能干就干,不能干有的是人排队呢!”那里也没惯着头儿,直接呛上了:“爱谁谁吧,爷不干了!”
那里在快捷宾馆里除了吃就是睡,手机都没敢开。出去买饭时,给老妈打过一个电话,听起来是没事。老妈还唠叨着他成天不着家,那里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这许多年,他唯一做成的事就是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其他的时间里,基本没有要他背责任的事。泡过一个妞,不小心怀孕,那女孩父母找上门来,逼那里娶他们的女儿,那里害怕,吴玉芳出面跟那姑娘爸妈谈了一个下午,然后姑娘爸妈死活都不肯将女儿嫁给那里了。吴玉芳陪着姑娘去做了人流,回来痛骂那里一顿。那国祥连打死那里的心都有了。那里却还嬉皮笑脸地问老妈到底在人家面前说了自己啥坏话,让人恨得咬牙根。
那里整宿做恶梦,梦到姐夫拿着菜刀来砍自己,梦到姐姐说,你毁了我的婚姻,梦到云朵奶声奶气地说:舅舅,你杀了我奶奶!
电视上播的那则新闻那里看到了。原来老太太没死,住在医院里。原来姐姐、姐夫还不知道。那里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不断往里充气的气球,就快爆炸了。万般无奈,他翻手机的电话簿,想找一个可以讲讲这件事的人,给自己拿个准主意。可那上面的人,莺莺燕燕,都是些妞。看到米晓佩时,那里愣了一会才想起跟这名字对应上的一张脸。
于是,他打了那些通电话。打通了,他又后悔了,立即挂掉。二天后,他才又一次打电话给了米晓佩。
米晓佩说:“帅哥,你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打电话给我!”她拍着他的肩膀,就像她是姐姐。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来吃面。他很乖地听了她的话。
那里吃完了米晓佩煮的面。米晓佩跑到堂姐的房间翻箱倒柜找来堂姐前男友留下的衬衫和毛衣,“换一下,咱们去自首。没事儿,放轻松!”
那里看着米晓佩不动,米晓佩宠溺地拍了拍那里的肩膀:“我陪你!”
那里的眼角有泪花滚动。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没错,是爱。
男人懦弱时,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决定,而是需要有人帮他坚定做那个决定的决心。那里来找米晓佩,不过就是找一份心理上的支持。米晓佩一直是个独立的女孩,在爱情里除外。可这一次,在那里面前,她的杀伐决断表现得一览无余。后来证明,米晓佩很成功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她先让那里给姐姐打个电话,跟她说明事情真相,然后去事发地派出所投案自首。
那里拔通那恩的电话,那恩在那里“喂”了一声,发现姐姐那恩在哭。他顿了一下问:“姐,你怎么了?”
那恩被林清秀打了一巴掌。
林清秀冲进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妈全身插满了管子,人就失控了。她没给嫂子那恩任何解释说明的机会,上去就是一耳光。
那恩被打蒙了,好半天眼泪才淌了出来。
那恩从小到大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没挨过打,那国祥连骂也没骂过宝贝女儿。那恩念大学,到工作岗位,遇到的也都是彬彬有礼的待遇。她万没想到小姑子会这样蛮横不讲理上来打自己。
那国祥站起来厉喝一声:“清水,拉住她!”
那边,魏一凯也有些犯愣,他一把抱住哭成泪人的林清秀,他说:“没事儿,有我在呢!”
魏一凯没说有他在是可以不怕那家,还是有他在他可以替清秀撑起一片天。但那时,对于激愤又脆弱的清秀来说,魏一凯简直就是比哥哥还亲的亲人。
林清水走到那恩身边,掏了半天裤兜也没能掏出点纸巾出来。这些天,老妈失踪,老婆离家出走,日子都过乱套了。
那里的电话就是这档口儿打进来的。
那里说:“姐,我对不起你……”
医院病房里的那恩在小姑子清秀针刺一样的目光里正无所适从,这一通电话解救了她。她抹了眼泪,快步走出病房,她说:“出了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那里的一句话几乎把那恩震得五脏六腑俱焚。
那里说:“姐,我撞了云朵的奶奶。”
那恩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她靠在墙上问:“什么?那里,你给我再说一遍?”
02
灯是夜的眼。入夜,一盏盏街灯亮了起来,一盏盏窗户里的灯亮了起来。
这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喧嚣得一点都不比白天差。只是,那些热闹都在一幢幢房子里,那是家的温暖,那是亲人的温暖,再或者是饭店酒吧里,孤魂野鬼的虚张声势,那亦是人多势众的温暖。
这样的夜晚,林清水内心无比平静。是的,与早晨相比,此刻,林清水的心沉静得如一池秋水,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她的病怎么样,他都要一力扛下去。大不了卖房子卖车,大不了带她回望山村,他守着她,伺候她。他的那辆白色的二手宝来跑在过了晚高峰的马路上,城市的肠梗阻有所缓解。但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车在前面,很多商家早早摆出了圣诞树,到处是流光溢彩的灯,城市的夜晚仍然是一派繁华,只是,林清水觉得这一切都是跟自己无关的。他的目光坚定深邃,医院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老妈才是他全部的牵挂。
早上,他扔下离婚协定心急如焚地来到她的病房门外。恍如隔世一般,他终于站在了那个病房的门外,他与她只隔着一道门。那门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像是从望山村到这北京城一样远。林清水透过门玻璃,他看到她像一片落叶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清晨的阳光落到她的脸上,她那么苍老了,脸上沟壑纵横。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林清水进去,他对守在她身边的护工说:“我是她儿子!”话说得很平静,却是千斤重。他走到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软软一跪,他说:“妈,儿子来晚了!”
她的手温热,人却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林清水在医院守了一整天,甚至都忘了请假。直到顾处打电话过来,很不满地问他在哪,他才从悲伤木然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他说:“我请假,我妈被车撞了!”
顾处停顿了一下,问撞得严重吗?不严重就让别的人照顾照顾,这还有材料急着你写呢!林清水很平静地说:“她在北京就我一个亲人,我不能扔下她。工作的事放放再说吧,我请假!”
很多事,说了,做了,放下了,也就真的没什么了。
林清水的心安定了下来。心里所有淤塞的东西都畅通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躺在病床上跟死神挣扎的人是自己的老妈,自己是那个她豁出命供出来的大学生,是她的儿子,她不依靠他依靠谁呢?林清水深深为自己昨晚的逃跑感到无比羞耻。
他去医院说明了情况,说自己会尽快筹医药费。医院方大概是见老太太的亲人出现,长舒一口气,也乐于给他一点时间。医生说她身体多处骨折,颅脑的淤血已手术清除,能不能醒过来,全看造化了。林清水无比坚定地说:“她这辈子经历过无数难关,她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她也一定能挺过来!”医生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林清水一眼,没吭声。
林清水在医院里守了她一整天,看着她茫然不知地躺在床上,从前的过往一点点闪现在他的面前。12岁那年,他去山里玩,迷了路。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以为自己要死在山里了,吓得哭,永远记得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觉得整个山都渺小了的感觉。是的,她就是一座山。那次,她胖揍了他一顿,打着打着她自己先哭了,她说:“那个死鬼没良心,走得早,你有良心吗,你学他,你吓唬我?”
林清水在她耳边轻声说:“妈,我来了,现在,儿子就是你依靠的大山。我知道你一定能感受得到我的话,你一定能醒过来!”
晚高峰前,他从医院里出来。他要去银行提些钱,还要拿换洗的衣服,也要给她买套睡衣……然后,他在想要尽快联系中介卖房,这二手车不值什么钱也卖掉吧,能凑多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