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是那恩,烦躁地按了关机。什么叫归心似箭,那一刻林清水便是归心似箭,这城里的什么他都不要了,只要他守在她面前,哪怕就在望山村,哪怕就是晚上给她端一盆热水烫烫脚……
他不再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是混蛋,骂自己连畜生都不如了。他是犯错的孩子,从前,无论他犯多大的错,她到最后不都原谅自己了吗?他不是找理由原谅自己,他只是没时间耗在无谓的自责上,从早上他进到病房,跪到她面前开始,他就告诉自己必须做一个战士,全力以赴跟她一起渡过生死难关。必须这样做。
人一旦确定了某种想法,便单纯不再纠结了。之前像山一样横亘在林清水与母亲之间的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在林清水做出决定那一刻土崩瓦解,分崩离析,不值一提。
林清水带着一身冷气走进了那间病房,心却是暖暖的。就像从前放学回家,被她蒸馒头的热气扑面接住。病房里的灯是昏黄的,幽暗不明,她的脸呈现出半透明色,皱纹似乎都模糊不明,林清水的手在唇边哈了一下,暖过来,才握住她的手。他问护工:“药都打完了吗?”
护工点了点头,脸色并不好看。林清水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带些吃的来给她的。护工唠叨着要毛巾,要手纸,他赶紧赔着笑脸应了,还嘱咐说:“我去买些饭来,你吃完再回去吧!”
在医院边上的小饭店点了菜,买了日用品,林清水急匆匆往医院里跑,脚下的雪滑,林清水几乎撞到人。他停下来,定睛一看,撞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老丈人和那恩。
“是云朵的奶奶吧?我跟颖子刚刚看电视知道的,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一声啊?”那国祥连珠炮似的一串问话问得林清水蒙了。
他的目光落到那恩的脸上,那恩的眼睛又红又肿,她的目光躲开,她问:“大夫怎么说?无论怎么样,都要救咱妈!咱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让妈醒过来!”那恩哽咽了。
那恩不知道在这个平安夜前夜,在这个凛冽的雪夜,她说了一句多温暖的话。只这一句话,融化了林清水心里的坚冰。他抱住那恩痛哭失声。就像一个跌倒的孩子骤然间见到了亲人。
那国祥拍了拍林清水的肩膀,他是喜欢这个女婿的。相比于自己那个吊儿郎当的儿子,女婿林清水更像他。那国祥说:“没关系,什么难关都有咱一家人帮你撑着呢!”
三个人站到了她的病房前。这次,病房前居然站着一个胸扛着摄像机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记者。
林清水在机关工作,见惯了这样跑新闻的小记者。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还是颤了一下。小记者跑过来:“请问,你们是无名老太的亲人吗?”
林清水挡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采访。”
“请问,她走失这些天,你们报警查找了吗?”小记者锲而不舍,那恩恼了:“你们有点人心行不行?我们是病人的家属,我们需要了解病人的情况,而不是接受你的采访!”
那国祥拉了一下那恩,伸手作揖:“稍后,稍后我们愿意面对媒体表达我们对大家的感谢,现在真的不方便,谢谢!”
林清水开门进了病房,那恩紧跟在身后。
她的头发白得很厉害了。她不过比云朵的外婆大三岁,看上去却像是大了十几岁。林清水从没注意到她竟然那么瘦了。她一向都是个胖女人不是吗?她吃饭的声音特别大,她走路虎虎生风,她粗门大嗓,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可是,从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瘦小干枯的老太太的呢?
那恩的心翻了个个儿,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从前看电视剧时,碰到哪家的儿子、媳妇不孝时,自己不很义愤填膺吗?怎么轮到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呢?那恩啊那恩,你究竟做了什么啊?那恩走过去,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她说:“妈,我来了!”
林清水握了她的手,捂在手心,他说:“妈,那恩来了,她来看你了!”
那双手像根枯藤,她的眉皱了皱,似乎有了知觉。
是啊,躺在床上的付锦绣听到飘飘渺渺有人喊她。
喊她的人是那个死鬼林秋生吗?她想挣扎着看清楚那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她的记忆晃晃悠悠回了望山村。回到收拾完秋的那些个日子。
03
自打一收拾秋开始,付锦绣就张罗着去北京看孙女。
满望山村的人没有不知道付锦绣要去北京的。也没有不羡慕付锦绣生养了两个好孩子的。人家怎么就那么能耐呢,寡妇失业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在北京的政府里当着大干部呢,在北京当官,得了吗?拔跟汗毛都比镇长的腿粗不是?女儿清秀也厉害,考到了上海的大学,那不是《上海滩》里许文强待的地方吗?那大上海望山村的人想都想象不到是啥样子。听说这丫头还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是啥呢?村长明白,村长说,知道博士吧,研究生到博士,那就是一抬举腿的事。村里人咂舌。难怪这付锦绣在村儿里走路都把腰板拔溜直。跟谁唠起嗑来三拐两拐就会拐到这一双儿女上。
付锦绣说:“秋生那死鬼啊,还算没坑我,我26就扔下我们娘仨走了,好歹保佑了我儿子闺女都出息成人了!”
村里的女人们跟付锦绣的玩笑开得没边没沿儿的:“那是,要不是他下的种好,就你这地再好,也不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女来!”
说到这句付锦绣开始抹眼泪:“秋生没福气啊,早早没了,不然,活到现在,还不是吃香喝辣的?”
“那是,那是!”村里人应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这人真没有十全十美的。自己倒是一家全乎着,只是,付锦绣在天安门前照过相,还去看过水晶棺里的毛主席,自己只能在梦里梦梦首都北京了。
地边上种的几垄小芸豆,付锦绣割下来,晒干,打出豆子来,先用筛子筛,把小的不成的都筛出去。再一粒一粒挑,把歪瓜劣枣的都扔出去。村里人说,那哪是挑豆子,简直就是在选美嘛。付锦绣直直腰,美滋滋地说:“清水吃黏豆包,一定要用小芸豆做馅,嘴刁着呢!”
还有,一律挑乒乓球大小的土豆用大锅煮了,剥了皮,切成片,晒成金黄金黄的土豆干儿,这个用来炖小鸡,儿媳妇那恩爱吃。再就是把一夏天从园子里挑拣出不老不嫩的油豆角,切成丝晒干干的,一点点攒起来,这里面的讲究大着呢。阴天或者雨天都不成,必须一气晒干,不然就会变黑,或者是绿得不好看,那哪行呢!
再挑村子里地最好、水最好的人家买上一袋子长粒香大米,那米焖出来,颗粒饱满,莹白之中透着微绿的光,还有,口感极好,回味悠长。云朵的姥姥连声称赞,说这饭不就菜,空嘴也能吃两碗。
再就是将早腌好的蒜茄子、老蕨菜、卜留克一袋一袋装好。再将采的蘑菇、松子、榛子都装好。就这些,都够拉一小车的了。不能弄少了,去北京还有亲家一家人呢,咱这深山老域的,没别的好东西,这些吃个新鲜吧。
付锦绣还在镇子上挑了最好的棉花,给云朵做了棉袄棉裤。虽然那恩一再说城里的孩子都不穿这个,那哪成啊,还是棉花养人。那可是她付锦绣的大宝贝孙女,冻着了可不成。
丰收后的望山村,人们的脸上都溢着情不自禁的喜悦。有利索的人家早早地把粮卖了,家里的姑娘媳妇去镇上买吃的买穿的,跟不要钱一样。付锦绣就站在路口,等着人来搭讪:“清水妈,你咋穿得跟新媳妇似的?哟嗬,哟嗬,这头在哪烫的?挺多钱吧?”
付锦绣摸了一下新烫的头,“镇上美发店黑着呢,就这头猜猜花了多少?”
邻居大嫂狠了狠心:“得三五十吧?”
付锦绣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四个三五十,一百四,还没算那染头的钱呢!”
邻居大嫂不淡定了,她这辈子没在头发上花这么多钱啊。“哎呀妈呀,老林婆子,你这不是要去城里找老头儿吧,下这血本?”她叫付锦绣,很富贵吉祥的名字,只是,名字终究是名字,她守寡守了一辈子,在望山村,她就是老林婆子,她做了一辈子林家的媳妇,她没有了自己的姓和名。
付锦绣做痛苦状:“你以为我舍得啊?本来就想随便弄弄,你不知道清水丈母娘那个洋气啊,比我小不了几岁,跟云朵妈往一起一站,跟姐俩似的,人还穿连衣裙呢,喏,大腿露到这!”付锦绣照大腿弯比画了一下。
“妈呀,那不成老妖精了吗?”村里人在电视里也看过,但那不是电视嘛,生活里还真没见谁家亲戚弄成那样的。
“人城里人都那样,也挺好看。还天天跳啥舞,跟男的跳,云朵的姥爷也不吃醋!我这不是也想拾掇拾掇,别显着咱太土气,给清水丢脸吗?心想着,这整头发,再贵还能贵哪去,也就没好意思问人家。哎呀妈呀,算账时吓我一跳,我跟人说,你们可别欺负我老太太,我儿子可是北京的干部。那人白了我一眼,我听旁边做头发那人跟我说,大娘,你这是最便宜的,我这头发要三百多呢!得,咱不懂行,付了钱,这一道啊,我这心疼的啊!”付锦绣是真心疼。儿女不在家,她连肉都舍不得买,天天吃土豆咸菜酱。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她也舍不得吃,从前攒着,想着往北京带,家养的小笨鸡的鸡蛋,蛋黄比黄花菜还黄呢,营养着呢。城里的鸡蛋哪行啊,煮出来,蛋黄都是白不呲咧的,给自己的宝贝孙女云朵吃那个,付锦绣可不愿意。可是,那东西实在是不好带,带了一次,一路上被列车员训斥。清水和那恩回家过年,更是死活不愿意带。付锦绣也就算了。不往北京送,也舍不得自己吃,到集上卖了钱,攒起来。
“清水妈,你这辈子值了。你家清水孝敬你的钱不花留着干啥?还有,清秀眼瞅着就毕业了,那钱不哗哗地往里兜里装啊!这点钱不算啥,别心疼!”
这样一说,付锦绣就很高兴了。“是啊,那恩、清秀给我买的那些衣裳,还买那些擦脸的,我都不敢穿,到北京穿去,反正那也没人认识我!”
唠着唠着就到晚上七点半了,付锦绣小跑着回家,清水每晚都这个点打电话回来。付锦绣背后留下一片叹息声:“瞅瞅人家这辈子活的。活人活人,不就活个儿女吗?人咋养的一儿一女一个成龙一个成凤了呢?”
付锦绣临走前那晚,老村长背着手光临了她家的小院子,看着她大包小裹的笑话她:“北京是啥地方?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全中国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往那聚,还缺你这些东西?”
付锦绣不爱听这话,但又不好驳村长:“有卖是有卖的,可这是咱自己亲手弄的,吃着不掺假,放心不是?也没啥难弄的,这边大良子把我送上火车,睡一宿觉,坐半天车,到那边终点站,清水就到火车站接我了!”
村长背着手走出付锦绣的小院,嘟囔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清水那小王八羔子要是不孝顺你,天理不容啊!”
这话付锦绣更不爱听了,村长这干部真是白当了,越活越没数。清水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不孝顺她孝顺谁?再说了,这望山村谁家不念着她清水和那恩的好呢!
“清水和他媳妇的孝顺咱望山村,不,咱望山镇咱平安县恐怕都数一数二的吧?咱这儿子结婚,哪个不靠爹妈买房装修?我清水可是给我修了房子,买了冰箱,还有,咱村子人都沾着我的福气呢!小平妈去北京看病,不是我儿媳妇领着到处跑,他知道医院门朝哪开啊?”
老村长在院门口灯光的阴影下笑了。他说:“知道,就是这么一说,你瞧你这个较真劲儿!”
付锦绣也笑了,事关她儿子,她能不较真吗?这当妈的心也是向着孩子的。清水在城里不容易,大家都去北京找他,这一吃一住就够他们受的了。可是怎么办呢,自己娘仨这么多年,在村子里得到过很多照顾,现在清水出息了,村里的人去个北京,都是两眼一抹黑的,不找清水找谁呢?
付锦绣在望山村一千次、一万次夸过那恩的好。
那恩那可是跟儿子一样人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现在在教画画的大学里当老师呢,清水说那大学里毕业的孩子都是画家,卖一幅画顶咱这十垧地还多呢。也是,那恩长得好啊,她来家办喜酒时你们都看到了吧,那照张相片贴墙上,就是大明星。唉,谁能想到长得那么俊那么厉害的北京闺女就相中了她付锦绣的儿子呢。清水说,是她先追的他,一眼看中,死活跟定了他。也是呢,清水大学毕业,在人女方家吃住,跟亲儿子一样待,单冲这点好,付锦绣就得感激人一辈子。
那恩舍得给这个家花钱,自己这穿的用的,都是那恩买的。还有,村上人去北京,啥事不是那恩张罗的?
那恩就是直性,说话噼里啪啦,好话也没说出好来。这付锦绣是知道的。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脾气。这付锦绣也不挑。退一万步讲,对自己这个婆婆好不好能咋的呢?就是真不好,自己好歹还有个清秀,再不行,就去住养老院。当然,这些话,付锦绣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在村子里,她是风光无限的清水妈。
付锦绣从望山村离开那天早上五点,天还黑漆漆的,下着秋雨,小风嗖嗖地刮,天气预报里说是雨加雪。大良子说:“姑,要不,等天大亮再走?”
车是下午三点的,从望山村到县里的车站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来得及。可是付锦绣不干,及早坐到火车站里,安心。再不然,再下上雪,这还能走了吗?
大良子只得开上他的面包车,把东西都拉上送付锦绣走。
在车上,付锦绣问:“良啊,27了吧?该找对象了!”
温良嘿嘿一笑:“姑,不着急。城里人,三十好几,还单身晃呢!”
付锦绣叹了口气。她怎么能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呢?清水、清秀不在这些年,多亏了他照顾自己。养儿养女啊,不出息,盼出息,出息了,就成了给别人养的孩子。他们林家亏欠大良子的啊。她付锦绣拿什么报答大良子呢,早想过,把清秀许了大良子。两个人也是真好,从小隔着一道篱笆墙长大,大良子学习也不差,只是谁想到高考前一晚头疼,吃了两片止痛片,结果……如果他也能考上大学,娶了清秀,那该多好?可是现在,清秀越飞越高,大良子明知道,可还是不放弃!为这,大良子的父母见着付锦绣就吊着一张脸。
付锦绣可以在全望山村的人面前显摆自己的一儿一女,唯独对郭家父母,对大良子,付锦绣心存愧疚。
“清秀,我的清秀啊!”付锦绣全身像散了架子一样。
“怎么下着雨变成了漫天大雪呢?怎么有一辆车突然冲出来把自己的眼睛都晃得疼了呢?怎么是清水的哭声呢?老天爷,我这是在哪?我死了吗?”
04
清秀是平安夜前夜坐动快到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