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岳朝歌看见我昨晚刻板书呆子的样子,她一定会捧腹大笑,告诉我,亲了就亲了呗,为什么要解释,不需要解释。嗯,所以她现在能从容如常地出现在我面前,对着守在门口的母亲用力挥舞手臂,甚至大大咧咧地送去响亮的飞吻。
——by 盛原野
晴朗的万米高空,机舱外天和云,纯粹的蓝与白,像梵高笔下最明亮的色块。
也许是见我戴着口罩,空姐周到地送来一杯温开水,微笑提醒我,感冒了,要多喝水。这是一般的正常反应,只有我向来理解不了的岳朝歌才会眼睛围着我打转,大惊小怪道,哇,是不是怕我再偷袭你,所以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啊?
几个小时前,母亲执意送我到机场,走出大门遇到迎面而来的岳朝歌,面颊上一如既往挂着飞扬自在的笑。我低估了她瘦小身材里蕴藏的巨大能量,她自顾自抢过我的二十八寸行李箱,双手一握提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拎下门前的台阶。
“阿姨,您的宝贝儿子今天就交给我吧,保准把他安全送上飞机。”她回头指向停在别墅外的一辆商务车,“瞧,专车都准备好啦。”
百般劝说也不肯退让的母亲,只因她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放心地松开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医生曾提到,极度缺乏安全感,恐惧和陌生人接触,所以时刻保持神经紧绷,是母亲患上精神疾病的诱因之一。
我用数年时间学会和母亲的相处方式,而短短一面之缘,岳朝歌就能赢得母亲的信任,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嫉妒。但岳朝歌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样惊人的天赋。
“喂,盛原野。”她像个哥们儿似的拍拍我的胸口,撇嘴不悦地道,“你不会真的让我帮你把行李扛上车吧?很重的!”
没能躲过岳朝歌太过于熟络的举动,我避开她的视线朝母亲点头示意,请她放心,不自觉地低头按了按口罩,拉起行李箱滑杆走在前面。
昨晚给她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让我辗转失眠到三点。实在没有睡意,我有些懊恼地翻下床来到窗边。无意中扫过窗缝,忽然发现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岳朝歌的粉红色蝴蝶结发夹。可能翻窗户的时候不小心遗落的吧,我想着将其握在掌心抬头望去。一院之隔,她的房间在我房间的正对面,悬垂着碎花窗帘布,白色窗棱折射出月亮皎白的光。
没有亮灯,嗜睡的她一定睡着了。我却像个傻瓜无法入眠,偏执地非要为自己的出格安上一个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怕她真的不回家,或者她的话太有说服力,还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想不清楚,走到书柜前,求知若渴般翻开一本又一本的书,找不到答案再随手丢在脚边。直到不慎被一本书砸到脚趾,我对着散落满地的书籍自嘲地笑了。
如果岳朝歌看见我昨晚刻板书呆子的样子,她一定会捧腹大笑,告诉我,亲了就亲了呗,为什么要解释,不需要解释。嗯,所以她现在能从容如常地出现在我面前,对着守在门口的母亲用力挥舞手臂,甚至大大咧咧地送去响亮的飞吻。
她这样,真正面临分别的我倒显得薄情而寡淡。从被她占据大半个车窗的缝隙中,我笑着朝母亲挥了挥手。母亲倚靠门框,背过身抬手拂过眼角,再回对我,也抿唇努力笑了笑。仅仅一个短暂局促的微笑后,母亲旋即转身走进屋,大门在车子尚未启动前匆忙关闭。
十六年来,第一次和母亲分别,同时又意味着第一次和父亲相聚,本该是两个最亲密的词汇,之于我变成磁石的南北极。或者说因为我,它们代表了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哇,是不是怕我再偷袭你,所以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啊?”岳朝歌双手托腮,瞪圆她的大眼睛仔细端详完我的脸,不屑地摇动食指,“没用的,我一旦决定对你下手,一个薄薄的口罩根本拦不住。”
车子渐渐驶离别墅,我收回所有目光坐直身子,回答她:“我感冒了,戴口罩是为避免交叉感染。”
“朝歌,我建议你最好矜持一点儿,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一般都喜欢文静的乖乖女。”开车的女人忽然回头道。
“啊,忘了跟你们介绍。串串姐,他就是盛原野。”岳朝歌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地展开双臂,“这位是王串串,串串姐,我工作上的战友,人生的导师,梦中的偶像!”
串串姐是岳朝歌口中最常提起的一个人,我礼貌地朝她点头:“你好。”
“你好啊,百闻不如一见,朝歌整天跟我唠叨你,今天终于见到活人了。”可能同是艺人,她和岳朝歌一样表情丰富,笑容更为爽朗,“朝歌说你帅得一塌糊涂,可惜戴了口罩,不能一睹芳容了。”
瞥了眼岳朝歌,她耸耸肩也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嘴里附和着是啊是啊,好可惜。难道她们相处都像舞台效果一样夸张?
“盛原野,你昨晚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你一定会来探我班吧?”
岳朝歌倏地收敛浮夸神情,双手合十抵在唇边,眉眼间流露出信徒般的虔诚,小心又忐忑地对我发问。
被极度需要的感觉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膨胀感。我想也未想,她是否在发挥高超的演技,便轻轻点头。
她伸出尾指:“说话算数!来,和我拉钩。”
小孩子之间才会有的幼稚举动,我不想配合。她似乎立刻有所察觉,又自作主张抓起我的手和她的缠绕在一起,带我左右摇晃、有声有色地念出童谣一样的誓言。
“一百年不许变!”
听她笃定地大声念到最后几个字,我只是想,小时候的愿望肆无忌惮,美好得无以复加,长大却是将美好愿望一个个破灭,而我们变得越来越畏缩顾忌的过程,无奈又无能为力。
小时候仰望天空,白云是棉花糖。长大了白云是虚无缥缈的烟雾,一片片被机身穿过后,恢复原来模样,而我们已走远,穿入下一朵云彩,逐渐远离熟悉,但其实并无不同的那一方蓝天……
我会想你的,你会想我吗?
——by 岳朝歌
我妈说我昨晚是满脸傻笑,丢了魂儿一样飘进房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记忆好像遗落在盛原野的房间,闭眼睁眼,呼吸困难,发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抱着枕头狂啃。太疯狂了,如手捧炸雷猛地丢开枕头,我冲到窗台前跪在地上,冒出个脑袋撩起窗帘的一小角。
似乎从我开始爬对面盛原野的窗户那天起,条纹窗帘就不曾合拢过。不管早迟,我攀上窗沿望进去,总能找到晕黄灯光里读书的他,然后我盯着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久到手臂发麻。某天在健身房里跑步,教练居然欣喜地指着我的胳膊说,朝歌,你都练出肱二头肌了!
为偷看男生练出肱二头肌,我大概是举世无双头一个。接连两次主动向同一个男生索吻,我大概也是举世无双头一个。
盛原野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生?可是现在才晓得害臊好像来不及了。我已经站在盛原野家的大门口,专程请来送我们去机场的串串姐也下车来到我面前。
“串串姐,待会儿盛原野出来,我要怎么面对他啊?他要是生我气,不理我怎么办?”昨晚的事我在电话里告诉了串串姐,她的出现像我的及时救星。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串串姐摘掉墨镜,不解地问。
“因为我无理取闹啊,任性啊,还因为我太随便了。”我焦虑得站不住脚,满地打转,第一次登台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那你回去吧,别送他了。”串串姐转过身冲我挥手,“我先走啦,拜拜。”
“别啊,串串姐。”我忙抓紧她,连求带劝,“来都来了,顺便送送呗,你不是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我已经看见了。”
串串姐的眼睛斜了斜,我惊得一回头,盛原野和他妈妈正走出来。他们说着话没看见我,我先稍息立正变成死木头,一动不动,耳边传来串串姐的声音。
“笑一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去车上等你们。”
我害怕,僵直站着伸手去拉串串姐,摸了个空,只见盛原野抬头望过来,当即咧嘴笑得心花怒放,快活地跑向他们……
揣摩剧本、苦练演技教会我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我看得出盛原野舍不得他妈妈,从门口到车边短短的一路,他埋头走得急,不敢停下来回头再望一望他妈妈,连道别也仅仅是“你放心”三个字。
我想他是不愿意流露出过多难舍的情绪,以免感染他妈妈,让一场暂时的分离变得太伤感。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调动起快乐气氛,代替他向阿姨送出热情的飞吻,故意调侃戴口罩的他,强迫他和我拉钩保证会来探我的班。
做完这一切,我望出车窗外,机场已近在眼前。为什么送别的路总是特别短,眨眼就到了,等待归来的时间又总是无限长,数也数不到头。
串串姐说机场人多不方便,让我们就在车里告别,她主动回避。
“盛原野,我下周进组,拍五天左右回来,你千万记得抽时间去看我。”除了反复叮咛同样的话,我好像再找不到其他话可讲,没头没脑地说,“你别嫌我烦,昨天……昨天,对不起。”我都嫌自己啰唆,烦躁地垂下头,瞧见他单薄的外套,又忍不住念叨,“你多穿点儿,北方很冷,会下雪。”
“下飞机有人接我。”
他惯常表情缺缺,隔着口罩更是无趣,原本低沉好听的嗓音也齆声齆气的。离登机时间还早,我可不想放他先进去,挖空心思琢磨怎样才能将聊天继续进行下去。和盛原野找话题聊绝对是极限挑战,我差点儿当场崩溃,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我会想你的,你会想我吗?”
一说完我成功崩溃了。他肯定不会说想我,要是说不想,话题尴尬中断,我等于自掘坟墓往里跳。飞速打量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起伏,波澜不惊。口罩底下,会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估计已到嘴边。
深呼吸冷静,我做了个双手平举胸前下压收功的动作,笑着说:“你当什么也没听见,我们重新来。我长到十六岁,还从来没有亲眼看过雪,希望这次能够如愿。如果你来探班那天下雪,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好不好?”有人不为所动,我更着急,“你给点儿面子,和我互动一下嘛。”
他顿了顿,好像心事很重,沉吟道:“我还在思考你的那句对不起。”
“哪句?”我大脑卡壳,蒙了几秒钟恍然大悟,抱头低呼,“不是都翻篇了吗,你怎么还在想,跳过跳过!”
“嗯,好。”他点头,依旧不改心思复杂地缓缓道,“我现在接着思考你的下一个问题,我会想你吗。”
“啊!”我从座位上弹起来,车顶撞到天灵盖,我揉着生疼的头顶,无语凝噎,“盛原野,你学坏了,是在耍我吗?”
他没说话,眼角弯了弯,像是在笑,等不及我看清楚,推门下了车。走出几米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车里的我。行色匆匆的旅人穿梭于我们之间,四周嘈杂,他挥手,我笑着大声说再见,引来路人侧目停留。我只当是没看见,坚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一颗心已迫不及待飞向那座会下雪的城市。
等我哦,盛原野。
别墅门口,父亲忽然又给我一个拥抱,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背,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我耳中,忙完就来看你。轿车载着他离去,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从我视野里消失。我伫立原地很久,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挥去对他产生的疑虑。这真的是久违的父爱情深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受宠若惊,反而不胜负荷?
——by 盛原野
和父亲正式见面,已是来到B市的三天之后。
我坐在客人稀少的中餐厅里,等他到来共进晚餐。从穹顶璀璨的水晶灯,到桌上精致的杯碟,无不彰显出会员制餐厅的奢华品质,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任意出入的场所。
父亲是位成功的商人,名字时常出现在各类财经杂志和报纸上。我印象中第一次对他产生记忆,是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杂志,骄傲地指着封面上的陌生男人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盛仕兵。多年来无数次登上杂志封面,他始终保持统一形象——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整齐梳于脑后,神情肃然,眼神锐利,透着不怒自威的王者风范。
这样的公众形象,实在很难和母亲珍藏的合照上的父亲画上等号,儿时我甚至认为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杂志上的是父亲,杰出睿智,合照上的是爸爸,温和帅气。母亲时常摩挲着照片里轻搂她肩头的父亲说,我和他长得很像,一样有微微上扬的眼尾,挺直的鼻梁,嘴唇偏薄,高而清瘦,天生的左撇子。
血缘上的亲生父子,生命里他不曾来过。
我唯一熟悉的是他的声音,也仅限于每逢春节在母亲的要求下,我给他拜年,祝他身体健康。他回一句要听话,好好照顾你妈妈。年复一年均是如此,不会少一个字,更不会多一个字。平常大多数时候,我们和他的联系来自于他下属的主动来电,例行公事地告知我们生活费准时到账。因为母亲永远记不住他的号码,给我的理由是父亲太忙太辛苦,不要随便为些小事打扰他,所以我也从没有问起过。
他突然提出让我陪他过寒假,我初听很意外,在母亲如蒙大赦的狂喜中,放弃了详加追问的念头。只要母亲高兴,我可以做任何事,不问缘由。
三天前父亲派来接我的人叫小张,他的助理,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妥善地将我安置到城郊的一栋私人别墅里,我们没有过多交流,他仅告诉我父亲出差三天后回来,便自行离开。偌大的别墅里只剩我一人,打电话向母亲报平安,她急切问出的第一句话是见到你父亲了吗。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毫不犹豫地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