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父亲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一点儿也没有生疏感。他亲自来接我,带我回到家里,见过了所有长辈和亲戚,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父亲说,晚上陪他坐坐,聊聊我的生活和学习,还要聊聊你。
我善于替母亲编织绮梦,梦外的确有丰盛的晚餐,只是唯有我一人享用。三天里,小张会定时送来各式美食,除此之外,我更像是被遗忘在豪华别墅里的一只小狗,或者小猫。早已习惯孤独,其实这样也不错,二楼书房里有很多我没读过的书,我可以轻松自由地度过每一天,直至寒假结束。
我不想,也不需要见我的父亲,他存在于繁多的杂志中,唯一的合照里,比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来得更真实。
服务员恭敬地引领一位中年男人朝我走来。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交会重叠,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挺起腰背。
“等久了吧,坐。”他直接迈步坐进被服务员抽开的椅子里,解开西装袖口处的铂金袖扣,“你想吃点儿什么?”却并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径自吩咐侍者老样子。
“十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他仰头自上而上审视我,目光与杂志封面上如出一辙,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别傻站着了,坐吧。这两天有没有去哪里逛逛?”
坐回原位,我摇了摇头。
从服务员的托盘里取出热毛巾,他擦拭着双手,随口又问:“想去哪里玩?我安排人带你去。”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不懂得和他相处的方法,逊顺礼貌总该不会错,又直视他说,“妈嘱咐我多陪陪你。”
父亲放下纸巾的手一滞,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不错,是个听话的好儿子。来,陪我喝一杯。”
不等手捧红酒的服务员走到身旁,我对父亲说:“我还没有成年,不能喝酒。”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依然示意服务员为我倒酒。玻璃杯里绛紫色的红酒挥发出浓郁香气,餐桌对面的父亲轻呷一口,道:“看来你妈说得没错,你很懂事也很自律。听她说你学习也不错,以后想学什么专业?考哪所大学?如果想出国,我替你安排。”
“妈需要人照顾,我不能离开她。”
“送你们一起出国。”
说得理所当然,我不禁埋头发笑。母亲对他漫长的爱有多执着,此刻他冷淡打发的语气听来就有多可笑。果然只需要随口的一句话,我们就可以被放逐到海角天涯。
“你笑什么?”父亲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质问我道,“觉得我对你们不够好?”
如果好意味着衣食无忧,那确实不错。如果意味着漂泊与思念,他真的高估自己了。受他的照拂,我没有资格反驳,平静看着他,客气地询问:“要是时间允许,你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妈?不需要耽误你太久,一起吃顿饭对她来说足够了。”
“我们很多年前已经达成共识,她不想我去看他,只要把你带在身边,现在又派你来当说客……”他收敛抬升的音量,和颜悦色地转口道,“原野,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而且我希望,这个寒假我们父子俩能融洽相处,不要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弄得我们都不愉快。”
琐碎小事?我差点儿就脱口反问,成功商人眼中的大事是什么?道琼斯指数?国际经济局势?或是冷冰冰的财务报表?
一道道卖相漂亮的菜肴被摆上餐桌,与此同时,远在他乡的母亲正孤单地吃着,我为她预留的方便微波食品。我做不到母亲要求的盛仕兵的乖儿子,为她心寒不值,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协议,我只知道母亲得病之后,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很多事。如果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是关心母亲病情和近况的话,我会努力和你融洽相处。”
“你当儿子的,是在谴责当老子的吗?这些话是你妈让你说的吧,怪不得她轻而易举就答应让你过来。既然知道你妈有病,你应该有判断能力,什么话该信,什么话不该信,不用我亲自教你。”
他压制怒火说出的话耐心十足,我仍觉刺耳,在桌下攥紧拳头逼自己保持良好教养:“请你不要诋毁她。她没有要我传达她的任何话,只不断叮嘱我替她多陪陪你,和你希望的一样,融洽相处。”
“你刚才说什么?”他蹙眉偏了偏头,像是侧耳倾听,犹疑地问,“你说她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很多事?”
“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的副作用,会造成记忆力衰退。”我没有说出更严重的后果是丧失记忆,也许某天起床,母亲会突然不再认得我和她自己,惊慌失措地追问这是哪里。
父亲并不在意,他若有所思地凝视我很久,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好了好了,吃饭吧,这毕竟是我们父子间的第一顿饭。”见我没有动作,又补充道,“晚点儿我会给你妈打电话,可能是我疏忽了,对她的关心还不够。”
父亲的转变和妥协来得突兀,犹不及深思。我只是想,母亲习惯在电话里隐瞒她的真实情况,报喜不报忧。毕竟是夫妻,今天听了我的话,他有所动容也不一定。
吃完饭,父亲主动提出送我回别墅。坐进车里,他的手一直未从我的肩膀上移开,看我的眼神里也有说不出的怪异。不适应来自父亲的慈柔,我表现得敏感拘谨,几次想与他保持距离,但顾及他的感受,什么也没有做。
别墅门口,父亲忽然又给我一个拥抱,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背,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我耳中,忙完就来看你。轿车载着他离去,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从我视野里消失。我伫立原地很久,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挥去对他产生的疑虑。这真的是久违的父爱情深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受宠若惊,反而不胜负荷?
妈,又是管大影帝,又是薛导,又是小少爷,一个个我都得伺候好。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儿,我到底是来拍戏的呀,还是来当交际花的?
——by 岳朝歌
“待会儿有场管铭渊的重头戏,你给我好好学学。拍完了把我昨晚上炖的汤送过去给他和薛导,你先想几个有深度的问题,抓住机会多向薛导请教。”
一下飞机,我就被拉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短短三个小时就远离了喧嚣繁华的大都会,目光所及之处,是延绵不绝的大山、低矮夯实的村落和一条连接山脉与村庄的潺潺溪流。剧组集体下榻在半小时车程的县城里最好的大酒店,名字叫“云天大酒店”,我妈私下抱怨,倒不如改名叫“云天招待所”。
我的戏不多,两天搞定绰绰有余。我妈催着撵着让我提前进组的目的,除了观摩管大影帝演戏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还想顺便和知名导演薛章套套近乎。据自带雷达的我妈打听来的可靠消息,薛章喜欢勤奋好学的后辈演员。但凡他戏里用过的年轻女演员,无不大银幕之路坦荡,犹如平步青云,行内都戏称他为“影后风向标”。
“后天有你第一场戏,明儿晚上我打算请薛导吃饭。你角色人物揣摩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点儿心得体会和薛导交流啊?”
保姆车的空间已经不算小了,可也塞不下我妈时刻不停的唠叨。我庆幸她给了我双大眼睛,只要瞪得够圆,就很像聚精会神。我大眼不眨地盯着我妈翻飞的嘴皮子,心思早飞到昨晚收到的,那条来自盛原野的短信——“你介意说说,小时候和你父亲相处的事吗?”
工作状态我妈管我管得紧,白天不准我用手机,要么看课本要么看剧本,国民新偶像的包袱不能卸。没WiFi,古董电视的信号又不好,我好说歹说,我妈才恢复我的手机使用权,但仅限于睡前两个小时。
宝贵的两个小时,我全用来给盛原野发短信,不管是否有趣,是否无聊,想到什么发什么,也不在乎他五条回一条的频率和一条不超过五个字的没诚意。昨天晚上,我不记得聊到什么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我只顾为他总算有点儿诚意而高兴,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终于也会主动展开话题而欣慰,手指飞快敲击键盘。
“我爸喜欢故意用他下巴上的胡楂扎我的脸,我越躲,他扎得越开心。陪我看动画片,他也喜欢抱我坐在他怀里,把我的手团在他交叠的大手里。我想要什么,我妈不给我买,我爸就会画给我,按我的要求涂上我喜欢的颜色……”
我像写命题作文,连续发去好几条短信回答他的问题。一直到昏昏欲睡收到他的回复,两个字:“谢谢。”
当时没上心,现在仔细一回忆,再联想到他去陪他爸爸,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他和他爸爸相处得不愉快?
“岳朝歌,我问你话呢?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妈手指一戳我脑门,钟摆似的晃了晃,我从过去时态晃回现在时态。听是七七八八,但没往脑子里进,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打马虎眼冲我妈呵呵傻笑,遭到我妈一个又气又恨的白眼。
“我说你今天怎么不大对劲啊,神不守舍的。昨晚上是不是跟王串串溜出去玩了?”
提起串串姐,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花了好大一笔巨款买到这部戏的某个黄金龙套,还食宿自理住进云天大酒店,打算管大影帝拍多久,她就跟他面前晃多久。所谓黄金龙套,指的是和管大影帝有一场没台词的对手戏。她演个村姑,管大影帝向她问路,她害羞一笑,指去河对岸的村落,到此结束。
也多亏有串串姐在,我才没穷极无聊到每天数山头上光秃秃的大树。她昨晚上自称去骚扰管大影帝了,但我讨厌我妈把她当瘟神,没好气地胡诌道:“这不正在想嘛。心得体会……有深度……妈,你觉得就我这颗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好问题吗?演个和少年男主角早恋的农村小丫头,能有什么心得体会?我又没早恋过。还请教交流,你也不怕我露怯。”
“就你嘴贫,什么理由借口都能编派出来。”我妈甩我一脸不耐烦,语速变得更快,“跟你演对手戏的邱城可是个星二代,爹妈都是老一辈的艺术家,圈里地位高,人缘广。我听说他事先看过你拍的广告,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你可给我长点儿心,最好把他给我当小少爷供着!”
我妈说得没错,那小子绝对是个小少爷。跟前跟后的助理十几个,每次出现在片场都像皇太子巡游,从不拿正眼看人,一张脸仰得快和地面平行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最满意的部位是鼻孔。其实他长得顶多算中上,要是和盛原野一比,天上地下,高低立现。
初次见面,小少爷屈尊和我说过两句话,第一句,别紧张,我不会给你压力。第二句,我不喜欢和演对手戏的女演员传绯闻。听完,我无语地默默点头,也更让我坚信,那晚上在盛原野房间里的冲动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妈,又是管大影帝,又是薛导,又是小少爷,一个个我都得伺候好。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儿,我到底是来拍戏的呀,还是来当交际花的?”我乐乐呵呵,用开玩笑的口气问。
我妈倒很认同,点着头道:“你说对了!做这行最讲究的不是实力,是交际能力和人脉。像咱们这种没后台没背景的……”
“朝歌,快瞧瞧我的村姑扮相。”我妈的长篇大论起个头,串串姐推开车门进来的时机刚刚好。她看见我妈嘴巴半张的模样,会意地朝我使个眼色,转而对我妈惊讶地道,“哟,阿姨,原来你在这儿。副导演正到处找你呢。”
“什么事找……算了,我自己去问。”我妈行动力极强,眨眼工夫下了保姆车。
身着棉袄棉裤的串串姐展示性地转了一个圈,拉起接在她短发上的麻花辫甩圈子:“又上思想洗脑课了吧。”
我郁闷地撇嘴点头,心绪再次回到盛原野昨晚的短信上,不禁担心起他,张口就问:“串串姐,你说我打电话提醒盛原野该来探我班了,会不会招他烦?”
“他既然答应会来,你放心等就是了,别着急。”
“我不是着急,是觉得他好像不大对劲。”
“不错,不错。”串串姐笑眯眯地坐到我身边,像长辈关爱小辈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小姑娘长大了,知道心疼喜欢的男生了。”
喜欢二字太隆重其事,我想都没想过,拼命摇头否认:“我们是朋友。朋友间相互关心,多正常呀!”
串串姐笑意不减准备说什么,又有人推车门进来,这回居然是趾高气扬的邱城。他好像没看见我和串串姐正聊天,径自命令我道:“后天我们第一场戏就是吻戏,我们先聊聊,互相熟悉熟悉。”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一熟悉,我怕开拍前会吃余味更丰富的东西。
邱城前脚上车,我妈后脚也跟着上来,先拿眼神警告我别耍花样,又没好脸色,爱理不理地告诉串串姐管铭渊找她,并强调是真的。串串姐像拉响警报,一阵风似的走了,我妈立马笑成朵花,点头哈腰请邱城和我慢慢聊,下车为我们关上了门。
他挨着我坐下,拨拨厚成一堵黑墙的刘海,开门见山倨傲地问:“你拍过吻戏吗?”
我看着他自认为帅气的动作,想到的却是帮盛原野别上粉色蝴蝶结发夹的那一幕。同样都有刘海,为什么盛原野的就格外顺眼呢?好不想和他熟悉啊,我缄默地摇摇头。
“你接过吻吗?”他更直接地问。
心里暗骂关你屁事,可我也不能为图省事说没有,让他嘚瑟上天,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和谁?”
还有完没完啊!忌惮我妈的淫威,我抑制住愈加不爽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反问他:“你觉得呢?”
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又拨动刘海,两眼直直朝我放着电,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帅!”我重度花痴上身快被他电晕了,无比崇拜地说,“只要你一个眼神,就能迷倒万千少女。我胸口好闷,上不来气,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清醒一下。”
说着话,便马不停蹄冲下保姆车,我确实胸口闷,因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