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关父亲和母亲有约定的事。父亲之前突兀的态度转变,现在爷爷的欲言又止,刻意让我回避,我不能不想,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by 盛原野
父亲赐我相似的骨肉和血脉,却不赐我一颗真正解读他的心。
昨天他亲自为我挑选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我站在镜前,他站在我身后,双手放在我肩膀上,盯着镜中穿着与他同色系西装的我,面带微笑出了神。店员在一旁小心恭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眼眸中却划过一丝不悦,笑容瞬间消融殆尽。甚至气愤地令我换下西装,离店走人。
店员吓得失措,战战兢兢将我们送出门。我走远回头,她仍旧立在门边,褪去惶恐惧色后,疑惑不解地张望着我们。我也猜不透父亲乍然动怒的原因,或许他不喜旁人阿谀奉承,可连我自己也觉得,镜子里的我们长得很像,如母亲所说,有相似的眉眼与身形。
十六年来,他从未给过我时间去真正了解他,短短几日的相处,也不足以令我研判一二。但至少,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母亲告诉我就在几天前,父亲给她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不仅对她嘘寒问暖,还耐心温柔地与她共同回忆了那段缱绻的恋爱时光。母亲难得的欣悦之情,电话中我能感受到,宛如岳朝歌曾为她唇畔点染的一抹嫣红,令她长久暗淡无光的生命终于重现明丽的色彩。
为人子,我不能要求父亲更多。他愿意给母亲一点儿温柔以待,以前的种种漠视与疏远似乎都能变成过眼云烟。我告诉自己要记得岳朝歌常哼的那首歌——《改变自己》,应该尝试卸下心防,尝试走进其实本该在我世界里最重要的另一个人。
主动开口询问父亲前,我先朝身旁并行的小张投去征询目光。他立刻移开视线,唯恐避闪不及地埋首加快脚步。小张的反应像是有难言之隐,我转念决定缄口不问。换了新的名店,新的昂贵西装,没有店员提及我们父子相像,一切顺利。
坐在回别墅的车里,父亲才不掩兴奋地告诉我,要正式带我与爷爷见面。关于爷爷,我一无所知,请教父亲。他三言两语,依稀为我勾勒出爷爷的形象。爷爷是军人出身,几十年的戎马生活仍不改军人本色,刚正不阿,严于律己。父亲是他唯一的孩子,自奶奶去世,他一直过着不问世事的半隐居生活。
父亲似乎不愿多提,只道明天见了面再细聊。他也没有如常离开,要留下来陪我同睡,父子俩好好聊会儿天。我立即拒绝,父亲没再多说什么,阴郁地背身离去。
是我体察不到父亲的爱,表现得太冷淡,还是对他有先入为主的顾虑,做不到全身心地投入?我想不通,困惑之际,收到岳朝歌日记一样的短信,没有多想便问,她如何和父亲相处。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从岳朝歌回复的短信中得到应证。
可父子呢?兄弟?朋友?我依然无解。
“原野,在想什么?”父亲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他覆住我放置在膝盖上的手,安慰我般道,“别担心,有我在,爷爷会喜欢你的。”
“嗯。”我抽回手,点点头。
父亲余光掠过我的手,轻叹一声:“我们还是太生疏了,不过不要紧,以后多的是时间在一起。”
听出父亲话里的异样,我急切地问:“你要把我和妈接回身边?”
他先点头再摇头,话到嘴边被手机铃声打断。我按捺不免激动,又掺有疑惑的情绪静静等待,一个漫长的公务电话,车子停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前,他才不得不中断挂线,对我说到了。
管家引我们穿过中式风格的庭院来到二楼,告诉我们爷爷在练字。父亲轻轻敲响房门,里面随即传来爷爷中气十足的威严声音,让我们进去。父亲推开门,同样纯中式的书房里,爷爷站在红木书桌后,手提毛笔,目视笔下宣纸,只抬手示意我们别说话。父亲带我轻轻来到书桌前一米左右的位置,不声不响安静等候。
爷爷专注凝神写完一幅字,再退后半步审视片刻坐下,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们。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他精神矍铄,腰背硬朗挺直。父亲和他并不大像,但可以看出父亲身上不怒自威的气质来自于爷爷。
在父亲的提醒下,我恭敬地喊了一声爷爷。他嗯了一声,视线自下而上打量起我,最后定于我的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和蔼。
“你妈身体还好吧,这些年,你们母子俩辛苦了。”
只消这一句话,老人给我的陌生感,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感动和亲切感所替代。我用力点头:“很好,谢谢爷爷。”
“爸,我打算把原野接回身边。”
我诧异于父亲迫切的语气,更诧异他说的话,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希望他只是表达错误。父亲与我对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多解释,更为斩钉截铁地对爷爷道:“爸,原野长大了,是该回到我身边了。”
“不准!”爷爷啪地拍响桌子,起身大喝,厉声诘问父亲,“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你不记得了吗?你和苏媛的约定,你也不记得了吗?你保证……”爷爷骤然收住话音,不容拒绝地对我说,“原野,你先出去,我和你爸爸有些话要谈。”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关父亲和母亲有约定的事。父亲之前突兀的态度转变,现在爷爷的欲言又止,刻意让我回避,我不能不想,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内心的疑问像一张越撒越开,收不住的网,遏制住我思考的能力,也绊住我迈出书房的脚步。每艰难地走出一步,我被迫置身事外的无力感就多出一分。
关闭房门前我往里看了一眼,对上爷爷警惕戒备的眼神,霎时醒悟,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他们有意隐瞒,我很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只因为在他们眼中,我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占据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外,天空阴霾,愁云密布。明知他们的谈话与我相关,又不被允许了解的感觉,像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人,多余而可笑。父亲和爷爷的谈话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出来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送我回到他的私人别墅。
房门一关,我停在门后,面无表情地问:“你只是打算接我回来,让妈一个人住在外地吗?”我知道我一旦开口,语气便不会像儿子对待父亲,所以回来的路上一直隐忍克制。
父亲走进客厅,似有若无地答应一声,避重就轻地道:“我会安排最好最专业的看护照顾她。”
“我妈不是孑然一身,她有丈夫有儿子,不需要请看护。”
“反了你!”父亲冲到我面前,怒火中烧,“我放下工作,取消行程,全心全意陪了你几天,你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敢顶嘴!我明白告诉你,盛原野,只要你一天跟我姓,一天还要靠我供你吃穿读书,你就没资格对我说不!”
我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我没有说不,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把妈接回来?医生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家人的陪伴呵护比任何药物更有效吗?”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们十几年前就约定好了,是她自己坚持要独自生活。”
“为什么?”
“因为……”父亲忽而停顿,神色变得复杂,闪烁的眼光须臾又恢复锐利,强硬地转口命令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总之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你妈那边我会想办法安抚。”
“我不是小孩子!”我上前拦住反身欲走的他,坚定不移地说,“我有权知道当年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
“让开!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你!”
“不让!”
他的威势,我的倔强,形成互不退让的对立局面,像是一场关乎荣誉的硬战,与身份无关,与血缘无关。
我为母亲的爱而坚持,他却仅仅是想自私地挽回父子遗失的旧时光。母亲在他心目中不要说分量,到底有没有位置,我都开始产生怀疑了。衣服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我没有理会,对父亲说:“比起遵守约定,我想妈对你的感情更重要。如果你是怕麻烦,我们可以不和你同住,只要在一座城市,你能多去看看她。如果你要计算成本,我保证工作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盛原野,你是在讽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吗?不要再说了,你接电话吧,可能是你妈打来的。”父亲皱眉负手走进客厅,片刻又停下,回头警告我道,“不准乱说话!”我没作声,他再次强调一遍,看见我点头说好才罢休。
父亲在顾虑什么,母亲的身体吗?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手机铃声终止,很快又锲而不舍地大响,是岳朝歌的电话。她很早就主动将号码存进我的手机,但这是第一次打过来。
“岳朝歌,有事吗?”
手机那边没有回答,只有努力克制的抽泣声,细细密密,我仿佛看见她蜷曲着身子,后背战栗,将嘴唇咬得泛白……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喜欢这行,你会不会让我回到学校,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by 岳朝歌
从薛章的房间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即便关紧房门,也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恐惧。我又失魂落魄地冲进狭窄的卫生间,跪在潮湿的地板上,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敢开灯,尽量远离墙上气窗投进的光线,抱着膝盖缩进角落,害怕光明,害怕被灼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出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会按下盛原野的号码。将手机紧贴着耳朵,我一动不动。他并没有接,可鸣长的提示音敲击鼓膜,似乎也给了我一点点静慰的韵律。我不再指尖颤抖,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头枕着冰冷的墙壁,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了。唯一能受我支配的动作,是再次尝试打给盛原野。
“岳朝歌,有事吗?”
我一直喜欢盛原野低沉的嗓音,不徐不疾,少有情绪波动,像是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水。我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却不想被他听见我的哭泣。我想有他声音的陪伴,不再孤单,不再害怕,但不愿听他说安慰我的话。与坚强无关,是骄傲,骄傲得不想在朋友面前露出懦弱的一面。
咬着唇不让哭声传过去,我吸吸鼻子,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笑声,怨声载道:“盛原野,你怎么还不来探班,我都等着急啦!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你来吗?”
他久久没有说话,我以为是在斟酌婉拒的措辞,安静之后他却肯定地说:“你哭了。”
“我哪有!”下意识地强辩,我撑起底气撒泼耍赖,“你要是敢言而无信,我回去一定哭给你看!”随即我又软下口气,不给自己一喘息就流泪的可能,半刻不停地诱惑他道,“你应该没看过拍戏吧?其实挺有意思的。明天刚好有我一场戏,你来,我让你见识见识未来影后的超群演技。”
“岳朝歌,你觉得我成熟吗?”
他在手机那头这样问,和我的话八竿子打不着。竟像在满地凌乱的线绳中随意抽起一根,偏偏刚好是我的神经,令我一瞬集中精力,心无旁骛。
“你比我成熟。”我从一开始熟悉他,就知道他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稳重。他一定经历过什么我从不曾经历的,“虽然你不爱说话,但我相信你比谁都懂得多。你是不想说,不想表现自己而已。可你只要一开口,我就会觉得很有道理,无条件信服。”
“好,我明白了。”
砰砰砰——伴随着卫生间外骤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我妈的尖厉嗓音更加急躁,“岳朝歌,你给我出来!把自己锁里面干什么,做错事怕我骂你吗?”
“不跟你说了,再见。”
匆匆挂断电话,充耳不闻我妈的吵闹声,我站在镜子前慢慢擦去眼泪,拭去恐惧,戴回没心没肺的笑脸面具。打开门,我妈盯着我的脸愣了几秒,吝啬地收回仅有的一丝怜爱,按亮卫生间的顶灯,冲我劈头盖脸责难道:“你怎么回事,和薛导聊得好好的,怎么就把人家惹不高兴了!还敢扭脸走人,你脾气见长啊!你知道薛导气成什么样吗?他让编剧立刻改剧本,要删你的戏!走,跟我走,去跟导演道歉!”
强光里我眯了眯眼,甩开她来拉我的手,静立原地,后脊梁钻出的寒意来到嘴边变成冷冷的笑:“妈,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薛章他对你的女儿动手动脚。你不心疼吗?你不是该生他的气,才对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妈似乎并不想帮我解答疑问,反而神经质地回头望一眼房间门,满脸写着后怕,“人家不就是碰你一下么怎么了,你是金枝玉叶碰不得啊!和删戏相比,你说哪个更重要?你要分清轻重。已经进组了又被临时删戏,这种丑事传出去,我问你,你以后还想不想拍电影了,想不想出人头地了?”
早知道我妈走火入魔很深,没想到竟然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想着我笑了:“妈,我也问问你,究竟是我想拍戏,想出人头地,还是你想我拍戏,你想我出人头地?”
“有分别吗?”我妈听得大惑不解,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我,“我当然希望你大红大紫,你自己不是也很喜欢做这行。受人崇拜,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不用窝在教室里死读书,我也从来不要求你的学习成绩拔尖,你还不知足?”
我可真是个成功的演员,假装快乐,假装投入,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最亲爱的妈妈。太值得庆祝了!张开双臂抱住我妈,将脸颊轻靠她的肩头,我拼命地笑,却又有眼泪欲夺眶而出。
我妈不明所以,挣扎着让我放开她。我不理不睬,闭上眼不准泪水流出来。再睁开,眼泪都流淌进了心里,松开我妈,我坐在床边,状似正经地问:“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喜欢这行,你会不会让我回到学校,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不行!”我妈斩钉截铁地拒绝,“才遇到多大点事儿,就想打退堂鼓了,。妈妈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培养你,跑前跑后为你铺路,不准你就这样半途而废!让你爸看笑话,我丢不起那人!”
仰头望着“为我无私奉献一生”的伟大妈妈,我笑着反问:“我爸在哪儿,你知道吗?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就不丢人了吗?”
“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只不过让你去道个歉,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我没错,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