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形的气场越笼罩越宽广,这气场肉眼看不见,耳朵听不清,极难捉摸。冯周启将内息上行至泥丸宫,使识神加倍清明,便感应到秦渭布于身周的这股力量虽然覆盖得很广,却并不如何凌厉坚厚,倒似数十根的细线交织起来一般,暗想:“听师兄说玄礼泉所得鲁班遗谱并不完整,所觅材料又不齐全,看来果然不假。如果玄礼泉运此功是要抵挡我们的剑气,那真是做梦!”
冯周启正想着,却见秦渭双目一睁,袖中射出几十粒黑色石子,仔细一看竟然是围棋棋子,其中六颗射向他,其余三十颗分别袭向空中四人,共是三十六粒。棋子破空之际,竟然带着一种哭号之声。
冯周启叫道:“是‘小丹朱怨’!大家收摄心神,控制鼻息,小心被怨气干扰了元神。”
围棋传说是上古时代尧帝的发明,用来教育他的儿子丹朱,因此可以说尧帝和丹朱是第一对弈棋者,而他们所用的围棋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副围棋。但后来尧帝将帝位禅让给女婿舜,丹朱抑郁而终,心中怨念不知不觉中都侵入到日常所用的围棋之中去,形成了一副神器,这就是“丹朱怨”。
秦渭的祖先亦善弈棋,当初曾发掘丹朱墓取得了“丹朱怨”,但其后在躲避宗极门追杀时遗失,到秦渭这里,才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五金混同了铁石,制成了一批特殊的棋子,取名“小丹朱怨”。这些“小丹朱怨”中有细微的裂缝,破空之际可以发出干扰心神的声响,裂缝中又藏有香料,散入空气中会攻击人的大脑神经。
冯周启眼看棋子飞近,凝神屏息,手一挥,掌中长剑精光暴闪,便听叮叮叮六声连响,把棋子都弹开了。严周震等也分别以剑气将棋子震散。但说来奇怪,那些被弹开了的棋子竟未被剑光所粉碎,被弹开后也没有跌落在船上或河里,而是在空中乱飞,飞动的轨迹乍一看似乎毫无条理,但严周震离得比较远,旁观者清,看出这三十六颗“小丹朱怨”竟围成一个棋网,笼罩了方圆两丈的空间,把秦渭父子牢牢护住。
宗极门几个高手见了都心中佩服,均想:“我等若以气劲外发,形成一缕气劲丝操控脱手之物,也还能够,但那也只限于一人控一剑、两剑,三数剑,他居然能同时操控三十六颗棋子,不怕控棋气丝互相碰撞而混乱么?”
严周震年纪较大,见闻较广,感到秦渭身周那个奇异的气场其实不是一个气盾,而是由数十道内息组成的气轨;空中棋子看似乱飞,其实都是循着那气轨激射飞行。他猛地想起师父曾跟自己说过的一件事情,叫道:“小心!是星弈门的小天罡阵法!”
原来秦渭这一个小天罡棋奕阵不是发出三十六道气劲丝控制三十六颗棋子,而是在全身周围形成一个特异的气场,三十六颗棋子遵循着秦渭预先设定的气轨,自己就会在这个气场内的轨道中飞射盘旋。秦渭本身亦只需要发出维持这个气场的真力,而不需要直接控制棋子的运行去向与进击方位——机关运用到了这个层面,已是玄之又玄的境界了。
冯周启哼了一声,凝神挥剑,剑光抖了一圈,竟幻化成重重剑影,便如他的手变成几十双手,那剑变成几十柄剑,跟着剑影重叠,由繁归简,由简归一,剑光大盛,竟耀得秦征眼睛发疼。
那小船才多大的空间?冯周启和秦渭之间相距不过五丈,冯周启剑光一吐,眼见就要射到秦渭脸上,秦渭双手虚抱,再分不出手来抵挡,那三十六颗棋子忽然如蜂趋蜜,闪电般向剑光射来。冯周启冷笑道:“几颗小小的棋子便想挡住我的剑芒?”剑光一震把棋子全都逼飞了,但棋子一离开他剑上的光芒也霎时间黯淡下来,而那些被震飞的棋子却都裹着一团光华,无论是飞行的速度还是撞击的力道都比刚才更加强劲。
冯周启只觉得力量一阵外泄,同时头顶一凉,机关人的右臂竟已扫到额头。他急急退开,却已经被公输氏机关手削去了一块头皮!
严周震惊道:“不好!他这‘小丹朱怨’竟然能吃我们的剑气!这是什么东西?”
果然严周震等人剑光挥出,还没刺到秦渭便已经被棋子半途截住,剑光也总是被带得偏了,而且那些棋子急速旋转,产生了一股向心力。宝剑与棋子相撞时,严周震等注入宝剑中的内息每每就被棋子的吸力卷走,棋子吸走了剑气以后又将之内化为其新的动力和杀伤力,到后来三十六只棋子不但越转越快,而且越转越强。
宗极门诸剑心中都是一凛,秦征则看得心中得意,心道:“爹爹这小天罡噬芒阵攻防一体,专门对付你们宗极门的剑芒!你们发出的剑芒越厉害,这小天罡噬芒阵的威力就越大,到最后不是你们的力量被吸干,便是抵挡不住棋芒反扑的力量而自取灭亡。”他抬头看了秦渭一眼,却发现父亲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心道:“我们已经占了上风了啊,爹爹为什么反而这么担心?”
便听水中一个声音道:“好巧妙的机关人,好厉害的噬芒阵,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秦渭眉宇间现出怒色来,他布开这个小天罡噬芒阵的时候,双手虚抱成圆,全身静止不动,是靠着那天蚕丝连接自己的神经与诅咒傀儡的机关,因此连体内的气机都乱不得。
但秦渭杂学甚多,竟然还懂得“皮腹语术”。此术与“气腹语术”不同,施展之时不牵涉内息流转,只是靠着腹部皮肉的震动就能发出声音,但那声音也怪异之极:“正道?正道!我秦渭前半生何曾做过一件亏心事?走的又何尝不是正道?偏偏你们宗极门强横霸道,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无辜被追杀的人不是正道,强加罪名的却是正道!这便是你们宗极门所谓的道?”
水中的声音淡淡道:“只要是姓玄的便该死!我们这样做虽然颇损天和,却也是为天下苍生计。”
少年秦征听得怒火中烧,想要抗辩却被父亲以目光阻住,秦渭以腹语术低声嘱咐道:“不要和他吵,待会若有机会便用水遁逃走,这艘小舟方圆五丈以外的水底便无剑光。”
秦征低声问道:“我们不是还占上风么?”话音才落,便听一声极刺耳的剑鸣从水下传来,跟着一把急速旋转的古朴巨剑破水而出。
那巨剑并不直接射向秦渭,而是从小天罡阵的边缘掠了过去,三十六颗“小丹朱怨”又像闻到甜味的蜜蜂般飞赴过去,但那巨剑并未将之震开,而是本身也急速旋转,产生一股磁力把“小丹朱怨”全部粘住了。棋子的吸引力不如巨剑强,因此非但无法吞噬敌气,自身的力量反而被巨剑吸夺了过去——这是以吸力破吸力的高深法门。
冯周启大喜道:“磁心诀!”
秦渭心中惊道:“司马周贤终于出手了!”他已看出司马周贤是这七人之首,功力比其余的人更胜一筹,所以一直对他十分忌惮。
在严周震等人的喝彩声中,“小丹朱怨”上的光芒已被巨剑的螺旋磁力反向吸收,几十颗棋子变得黯然无光纷纷跌落。吸收了棋芒的巨剑在瞬间竟像长大了一倍,猛地下击,破开丝状气场,斩断了诅咒傀儡的公输氏机关手,一个盘旋切断了秦渭与诅咒傀儡之间的天蚕丝。
诅咒傀儡哗啦一声掉入渭水河底,那把巨剑却已经悬在秦渭头顶上,随时准备击下。
秦征抬头仰望,见那把巨剑居然悬空停住,心想:“这就是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了么?爹爹驾驭棋子靠的是内息外发,在身周凝成一个气场,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又是靠什么凭虚御剑的?”
这不是秦征第一次看见御剑术了,他们父子既以宗极门为死敌,对宗极门的武功也多有琢磨。秦征曾猜想宗极门的高手是以无形真力形成一种若无实有的力线,便如有一根丝线牵住宝剑来战斗一般。但当初有个玄门前辈听说了他这个想法后忍不住一笑,道:“若是那样的话便如使用一把系在长鞭上的剑,那还能凌空使出那么凌厉的剑招么?不是的,不是的。宗极门御剑之原理,非仙术,甚至不是玄法,乃是纯粹的武功,非求诸外而求诸内,乃是在自身精元上用功夫。”
可惜当时没有时间问个仔细明白,这时便听冯周启笑道:“玄先生,你还有什么法宝兵器没使出来么?”他剑光凝聚,也指住了秦征。
秦渭惨然道:“罢了罢了!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好说!”脚下一个踉跄退了半步,但他本来就已站在船尾,还能退到哪里?冯周启等人对他颇为忌惮,无论进击包围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合七人之力倒不是怕输,而是怕秦渭逃,所以才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围堵上而不是进攻上。这时见他准备放弃抵抗无不暗喜,却没发现秦渭说话时下垂的袖子里,已向水中洒落了一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透明粉末。
悬在秦渭头顶的巨剑终于动了,水中司马周贤的声音道:“玄先生,我们孙师叔与你数十年交情,临出发时曾再三嘱咐让我们给你父子留个全尸。现在你们最好别动,我和冯师弟的宝剑将发出两道剑芒直刺你们的心房,让你们心麻魂散而死。这样的死法最无痛苦,也算尽了孙师叔与先生的故人之情。”
秦渭脸上一片黯然,好像已准备好受死:“好,好!来吧!”
秦征却咬牙道:“哼!我总算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这些号称玄武名教的仁义!”
司马周贤在水下道:“怎么说也好吧。总之没有你们一家人存在,天下人会安宁得多。”说完空中巨剑与冯周启的银剑便各有一道光芒射出。秦渭赶在剑芒射下的前一瞬间动手,左手多了一面护心镜,右手多了一面六棱水晶,分别挡在秦征和自己的心口上。护心镜在消解冯周启剑芒时被震破,六棱水晶却把巨剑发出来的那道剑芒反射,一道变五道分别袭向冯周启、严周震、方周信、罗周原和蒋周齐。
那道剑芒分化为五道以后弱了很多,但威力仍非同小可。冯周启等人吃惊之下慌忙抵挡,与此同时河水沸腾,水下两人同声怪叫着冒了出来,其中一人身材奇高,怒吼道:“你敢下毒!”听声音正是司马周贤。
秦渭哈哈大笑,右手袖口抖动,趁着对方阵脚颇乱飞出七根蚕丝分别牵住了他们七人,左手将秦征抓起来往上游远远抛去,一边叫道:“逃!别忘了我的嘱咐!”
司马周贤惊叫道:“别留下孽种!”便要冲过去,却听秦渭哈哈笑道:“有七个人给老夫陪葬,也算不枉了!”司马周贤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同归于尽,无不惊惶,但那根蚕丝一碰到人便马上散开变成成百上千蚕丝将他们七个牢牢缠住,一时半会哪里挣扎得开?
扑通一声秦征跌入水中,入水前他瞥见一道火光从秦渭的“乾坤袖”里冒出,入水后他又透过模糊晃荡的水面隐约看见整条小船都炸了开去。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父亲是在拼死给他制造逃跑的机会,更知道今生今世也许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但他不敢冒出河面去看个究竟,如果父亲的最后一击没能解决掉所有人,那他一冒头就会让父亲的苦心化为乌有。
秦征躲在渭河河底,以水遁诀顺着潜流往下游漂去。他的水遁诀学得很肤浅,在这伤心欲绝的时候更是忙乱,实际上到了最后几乎只是闭气任水下潜流冲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流下了泪水,但在这渭河河底他的眼泪还没出眼眶便与河水混为一体了。
也不知被河水冲出了多久、冲出了多远,秦征闭气的极限终于到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就此结束生命自沉于河底算了,但这种颓丧之念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换成强烈的求生冲动。他脚一蹬浮近岸边的水面,在水草间露出鼻孔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潜入河底。
“活着!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报仇的信念,支撑着这个少年在骤然面临丧父之痛的情况下仍决意生存下去,在渭河河底的短短半个时辰里秦征就像长大了十年。
他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用一块石头把这些压在河底,然后便赤条条地向下游游去。
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自己。
神秘船客
日落月升。
秦征最近一次浮出水面时,望见了沈莫怀坐的那条大船,心中一动,决定绕开。为什么不向沈莫怀他们求助呢?或许因为秦征不想连累他们,或许因为秦征还不信任他们,也或许两者兼有之。他从水底绕到河心,想越过这条大船,但忽有一股潜流将自己往大船那边冲。此时秦征又饿又累,竟抗不住潜流的力量被冲到渡口附近。他在船板水下部分轻轻一借力要想游开,忽然左臂上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随手一摸,心中一惊:“是个鱼钩!”便觉有股力量将自己往上扯,秦征还没来得及将鱼钩拔出来,鱼钩已入肉很深,那一瞬间,他不想左臂被扯下一块肉来,只能用右手牢牢抓住鱼线。
钓鱼的人力气好大,而那线也不知是什么质料,坚韧得出奇。噗的一声,秦征竟整个人被甩出水面,落在船舷上。月光下,一个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正是沈莫怀。秦征喘着气也看着他。
日间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舱内问:“莫怀,你钓到什么东西了?这么大声响?”
沈莫怀苦笑道:“天!师父!我钓到了一个人!”
“活人死人?”
沈莫怀道:“活的。”
“活的就把他给丢了吧。”
沈莫怀应了声“是”,指着河水对秦征道:“这位兄台,真对不住了,一不小心竟把你钓了上来。不过我师父逐客了,我也没办法,请啊请啊。”沈莫怀在白天见到的秦征不但戴着面具还变了声线,所以此刻在月光下竟认不出他来,以为自己钓到的是个陌生人。
秦征一声不吭拔下带血的鱼钩,但此时他甚是疲累,所以没有马上下去,而是扶着船舷喘息,心中犹豫:“不知宗极门那帮人怎么样了。他们要是没死光沿河搜索,我现在这个样子怕逃不远,眼下既然上了沈莫怀的船,也是一种缘分,要不要借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呢?”
沈莫怀是个不喜欢动粗的人,他看看秦征的样子,也不急着赶他走,说道:“听说关中在王猛的治理下百姓生活不错,怎么你连件衣服也没有?是下河沐浴溺水了么?”
秦征道:“不是,我是遇上了强盗。”他此时说话用的却是他自己本来的声音。
沈莫怀叹了一声道:“可怜,可怜。这里离长安也不算太远,居然也有强盗出没,看来王猛也没传说的那么好嘛。”
秦征道:“这位公子,我现在又累又饿,能否讨口饭吃?”
沈莫怀看了看鱼钩上的血,眼中掠过一丝歉意,说道:“好吧,你等等。”便回舱拿了几块点心出来递给他,又取了一套衣服道:“这是我的旧衣服,若不嫌弃便穿上吧。虽说关中已沦为夷狄,但一个男子汉赤身裸体的实在太不成样子。”
秦征和他年龄相仿,算不算男子汉还两说呢。不过沈莫怀这个年龄通常都自诩为男人,那和他同龄的人自然也就是男子汉了。
秦征三口两口把东西吃了,力气长了不少,跟着穿上沈莫怀送他的旧衣服。这衣服其实根本就不旧,但对沈莫怀这种人来说,也许穿过一次的衣服也算旧衣服了。秦征穿好后对沈莫怀道:“谢谢公子。不过小人新遭丧乱,无家可归,眼看公子这船船大人少,不知是否需要人在跟前奔走效劳?”
沈莫怀奇道:“你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才吃了东西拿了衣服,还想找事做?”
秦征脸皮红了红道:“一家得便,不烦两家。”
沈莫怀对船舱的方向笑道:“师父,这个人有趣得很。要不要留他给我们打扫船只?”
船内人道:“你自己看着办。”
沈莫怀又看了秦征两眼道:“你这人看着不讨厌,言语也颇有文理,读过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