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征红了眼睛道:“小人从小随家父在关东浪荡,四处流离,幸而家父在家破之前读过两年书,流浪中划沙为字教我认,所以我倒也认得些篆隶。”
沈莫怀笑道:“还有其他本事没有?”
秦征想了下道:“小人会钓鱼。”他知道这一点很可能会打动对方。
果然沈莫怀眼睛一亮:“钓鱼?”
“嗯。”秦征看了看沈莫怀手中的鱼线鱼钩道,“我在关东浪荡的日子里,有时就靠钓鱼捕兽为生。”
沈莫怀大喜道:“好好好!那你就留下吧。不过我也不会留你太久,等我们到了渭水没法再行船时,便不能带你了。到时候你可得自谋生路了。”
秦征道:“这个自然。小人也只是想做份短工。”
沈莫怀忽然又道:“不过还有个问题,我们船上没舱位让你睡觉啊。”
秦征道:“不要紧,船头船尾,有个地方能坐着打盹就行了。”
沈莫怀看了看月亮的方位,说道:“那好,你便留下吧。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来向你请教钓鱼的本事。”
他说完便回舱了。秦征坐在舱门边上,心道:“今晚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却不知明天怎么办。”
忽然舱内传来对话声,正是沈莫怀和他师父。此时夜深人静,秦征耳目又灵敏,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留他?”
“师父你不是说由我决定么?”
“我没说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问问你为什么。”
“嗯,其实留不留他都可以。他的样子,好像落难了,多半前面还有人会为难他,所以要借我们的船来躲避。”
秦征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想道:“原来我的心思竟被他窥破了,可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便听沈莫怀的师父道:“那你还留他作什么?”
沈莫怀笑了笑:“我觉得这人顺眼,所以就留下他了。反正我们也不怕麻烦。”
听到这里他师父便不再说话,舱内也就静了下来。秦征心道:“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既不是故意让我听到,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让我听到。嗯,是了,这师徒两人行径奇特,多半来历不小。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无足轻重。留我不留我,就像一个富家公子看见一只蝼蚁身陷水中,是否伸指相救都只在一念之间。所以他虽然留下了我,却连我的名字也不屑问。嘿嘿,可他们是否知道我的麻烦有多大呢?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对头是宗极门,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着想着,竟然便睡着了。他梦见与秦渭在破庙中躲雨,外头雷电交加,破庙里头处处漏水,父子俩挤在神案下面。以往秦征觉得这种日子很苦,这时双手抱紧了秦渭的胳膊,却恨不得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
忽然身体被人轻轻推了一下,秦征心中一惊:“宗极门!”整个人跳了起来,却见天已发白,自己是在做梦。手里抓着的哪里是秦渭的胳膊,却是一个英俊少年的手臂。
推他的是沈莫怀。这个贵胄少年微笑着,说:“你睡得可真甜啊,脸笑得像婴儿一样,我本来不想吵醒你,不过对不住,要开船了。”
秦征有些不好意思。沈莫怀道:“放开我,要开船了。”秦征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沈莫怀的手,脸一红赶紧放开。
沈莫怀便走到船后,拉起船锚准备开船,秦征赶紧过来帮忙,说:“公子,这些粗活当由我来做。”
沈莫怀笑道:“你倒是蛮勤快的。”拿着竹竿往渡头一撑,劲力透处,船便偏离渡头向河心移动,秦征看在眼里,心道:“他果然是个会家子,而且功力多半比我还高。”
沈莫怀又拿那根竹竿在船头戳了两戳,叫道:“别偷懒,睡了一夜了还不够么?开船吧!”船头两个隔水舱门打开,游出两个影子来蹿入水中,跟着那水面便有些混浊,似乎有什么东西游动起来拉着船只前行。
秦征往水里张望了一下,这时靠近了看,才隐约看见拉船的竟是两个人!惊道:“这……人拉船?咦!他们怎么有尾巴?”
沈莫怀笑道:“那不是人啦,是两头水鬼。”
“水鬼?”
“是啊。不过也不是真鬼。就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怪物。我听师父说,那是以前地兽门想要造出《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人鱼’,拿活人和鱼类交配做血因试验,留下来的后代。以前他们经常在五湖为患,被我师父收服了,便乖乖地听命愿做我师父的仆役了。这两个家伙没其他本事,就是游得够快,力气也大。”
这两只“水鬼”的力气果然够大,拖起这么大一艘楼船逆流而上竟比常人在岸上走路还快!若是不拉着船,那还不知会游得多快呢!
秦征看得惊奇,心想:“地兽门是什么?血因又是什么?拿人和鱼类交配?那可多残忍啊。”要想问时,却被沈莫怀扯住了道:“别看他们了,有什么好看的,来,教我钓鱼。”秦征这才打起精神,一一教沈莫怀钓鱼的诸般诀窍。沈莫怀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便拿着鱼竿比划实践,有疑问再问秦征。他显然天赋极高,什么事情都是一听就会,片刻间秦征就觉得没什么东西可教他了。不过两个少年一起坐在船头,谈谈说说,倒是十分投缘。
旭日渐升,船只来到昨日河心鏖战的地方。秦征但见河面一片平静,内心暗藏激荡:“船呢?宗极门的那七个畜生呢?还有,爹爹呢?”他几乎想跳下去探个究竟,却终于忍住了没表露出来。
再往前二十余里,楼船便到了郿县。岸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看见这艘大船都有些惊奇。沈莫怀将船停靠在一个人迹较少的地方,问他师父是否要办些什么东西。舱内列出一张单子来,沈莫怀便取了一些钱让秦征上岸去买。
秦征问沈莫怀:“要是我拿着这些钱跑了怎么办?”
沈莫怀瞪了一眼道:“跑?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
秦征又道:“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岸走走?”
沈莫怀满脸的向往,但往船舱看了一眼,口中大声道:“这种小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秦征一听明白过来,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想上岸玩的,只是顾念着他师父,所以故意这么说,便笑了笑道:“那我上去了。”跳上岸来,进了县城,买齐了东西正要回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磨蹭了,快回去吧!”
秦征心头狂震:“是冯周启!”脚下的步伐却半点不变。没多久,便有两个人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了一下那两人的背影,果然是昨日袭击他们的宗极门门人,其中一个正是冯周启。秦征心道:“他们没死!他们竟然没死!那爹爹怎么样了呢?”
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此时路上行人颇多,人步杂乱,让人难以察觉他在跟踪。走了一小段路程,冯周启两人便转入了一个小客栈。秦征在门口停了一停,决定犯险,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敲着柜台问:“有没有雅静一点的房间?”
那客栈的门面却是一卖茶水点心的地方,冯周启已和其他两个宗极门门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另外两人看模样,一个是严周震,还有一个是昨日未曾通报姓名的人,但秦征想起爹爹曾说有一个叫刘周誉的一路追杀他们,想来就是此人。
冯周启等见有人进来都往这边看了一眼,秦征压住心中的害怕,大大方方地也看了他一眼,瞪目道:“看什么!”口中带了些才学来的关中口音。他这样做看似冒险,其实似险实安。冯周启等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若秦征一直鬼鬼祟祟地背着他们,说不定反而会让冯、严等人觉得他身形有点熟悉。现在让他们先看一遍这张冯、严等人没见过的脸,让对方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反而不会再去怀疑他的身份。这些微妙的心理骗术,都是逃亡路上秦渭传授的。
果然,冯周启等人见秦征如此无礼,只是一笑,冯周启道:“关中毕竟沦陷已久,百姓染胡风太深,都不知斯文为何物了。”
秦征也不再理会,免得弄巧成拙,转过脸去,刚好那掌柜的说:“客官,真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满了。”
秦征一脸的不悦道:“满了?”
掌柜道:“是啊,都让这几位爷包了。”
就在这时,背后的冯周启道:“这次大难不死,还得了桃源的地图,实在是意外的收获。当时幸好司马师兄见机够快,要不我们几个就算不被烤熟,只怕也要身受重伤。老的虽然已经废了,但小的……”
因为旁边有人,所以冯周启这几句话字眼掐得颇有机巧,不相关的人便是听去了也未必懂他在说什么,但秦征却是懂的。
他听到这里脑袋嗡嗡作响:“他说什么‘老的虽然已经废了’——难道爹爹还活着?”他从小经历坎坷,所以动心忍性处非其他同龄少年所及,但年纪毕竟还小,如何能在这种情况下也做到心若止水?一时心神激荡,冯周启后面的话便没再听进去了。
忽然冯周启咦了一声,秦征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道:“不好!难道被发现了?”
桃源地图惊现
秦征背着冯周启等人暗自防备,那个掌柜还在他面前道:“客官,真是不巧,小店很久没这么好的生意了,只不过……”
忽然脚步声乱响,门外冲进七八个人来,围住了柜台。秦征耳闻人是从门外来,反而镇定下来。那掌柜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便有一个人用刀柄拍了拍秦征的肩膀道:“小子,一边去!”
秦征回头一看,心道:“原来是他们!”原来进门的这七八个人正是他在渭河路边遇见的那些骑士。秦征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小,眉头一皱,退到一边去,在冯周启那张桌子旁边站定,心道:“进来的怎么才八个人?”眼睛一扫,见门外晃动着人影,再凝神倾听屋上也有踩瓦的细声,心道:“原来其他人埋伏着以防他们要捉的人逃跑。”
冯周启见秦征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早早远离这是非之地,眼睛斜光扫了他一眼。秦征心道:“万万不能示弱!”也瞪了对方一眼。
冯周启一笑,小声道:“胡儿少年多胆大,果然不错。”
忽然刚刚闯进来的那群人的首领对那掌柜的冷笑道:“徐隆庆!我们找得你好苦啊!”
那掌柜的脸皮颤了颤,随即哈腰道:“这位官爷,小人王得贵,不知官爷说的徐隆庆是谁。”
那首领一听哈哈大笑道:“好了!别跟我装蒜!”手一抬便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那掌柜的从柜台里提了出来,道:“放心,我又不是要为难你,怕什么!”
他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道:“这位是大秦东海公苻阳将军,在下王皮,你的来历我们早已打听清楚,再隐瞒也没用。今天来找你只是要你带个路,事后亏待不了你!”
那掌柜的徐隆庆瑟瑟道:“带……带什么路?小人不懂。”
王皮道:“十年前你服侍过那人的,忘了么?你放心,我们不是去找他麻烦,而是陛下有事垂询,一场富贵在等着他呢。你好好做个穿针引线的跑腿,到时候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秦征想起他在渭河边草丛中听到的对话,心中一动:“他们好像要找青羊子,莫非这掌柜知道青羊子在哪里,所以他们找来了?嗯,多半如此!”
那掌柜的看看眼前的局势,觉得王皮所说或许不假,叹道:“是陛下终于要重用真人了么?”
苻阳和王皮见他说出这句话均大喜道:“不错!”
王皮道:“天王要请他到长安炼丹祈福。”
那掌柜的叹道:“不敢瞒两位官爷,小人原名确实叫徐隆庆,也确实曾伺候过真人,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真人道观的所在,小人也确实去过,可惜……”
苻阳喝道:“可惜什么!”
徐隆庆叫苦道:“可惜小人全忘了啊!”
苻阳怒道:“忘了?你敢敷衍本将军!”
徐隆庆忙道:“将军息怒,容小人说来!要说陛下见召,这事于真人、于小人都有好处,小人何必无故触犯虎威?实是当年我们离开道观时,真人曾赐一些符水给我们喝,喝了之后当时也无异状,但等我们出谷几天之后,便忽然得了一场怪病,连续几天昏昏沉沉,跟着是沉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竟把入谷出谷前后的事情忘记了大半,只隐约记得曾在谷中伺候过真人,但对入谷的道路完全不记得了,所以小人委实不是不愿带路,而是有心无力啊!”
苻阳和王皮对望一眼,王皮道:“听来不像假的。”
苻阳顿足道:“那这事岂非又做不成了?”
王皮沉吟道:“先带他回驿舍去,待我想想有没有办法让他记起来。”
苻阳道:“只好这样了!”伸手一招道:“走!”
徐隆庆知道抗拒不得,磕头道:“将军,能否容小人跟家小交代两句?”
苻阳皱了皱眉头,王皮扬手道:“快点!可别乱打心思。”
徐隆庆道:“不敢!不敢!小人家小都在大秦治下,哪里敢乱来!”便呼妻子出来,交代说自己要随眼前这个将军出去几日,让她看好门户,又道,“已住下的那几位客官要好生伺候,饭菜汤药要准时。待这几位客官走了以后便关门且不做生意,等我回来再说。”
秦征听了心想:“这苻阳、王皮办这事光明正大,一副不怕被人知道的模样,是了,这里是他们的地头,他们要办的又不是坏事,怕什么被人知道。”又想,“这徐隆庆刚才提到汤药,那么冯周启他们是有人病了?不知是病还是伤?”
那边苻阳不耐烦起来,不停地催促。徐隆庆唠唠叨叨交代完之后又跟冯周启这边道个歉,这才背上个行囊跟苻阳走了。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冯周启道:“咦,那个要来投店的小子呢?”
他身边严周震道:“苻秦的人走了以后他也跟着走了。”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子,冯周启等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便压低声音道:“这队人马不知要找什么真人,但他们既在左近,我们留在这里便不大安全。”
他师弟刘周誉道:“怕他们什么!”
严周震道:“刘师弟不可太过轻敌。我们这次来是要解决玄家的事情,不宜与苻秦的人起直接冲突,免得平添枝节之乱。”
冯周启道:“先回去看看司马师兄的伤势如何再说。”
三人到了司马周贤所在的客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与司马周贤说了。司马周贤道:“多半是苻坚打听到什么术士能干什么长生不老的勾当,所以来找人。这事本来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但这苻阳的来历不小,听冯师弟的转述,那个王皮只怕也有些本事。刚才我们听见有人包围了客栈都曾按剑聚气,可别给他们看出什么破绽才好。”
冯周启道:“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落脚吧。”
严周震道:“就怕司马师兄的伤……”
“我不要紧。”司马周贤道:“我只是当时动用了‘内天兵解体’大法过分激发潜能,以至伤了气脉,如今已无大碍,再调息三天便可复原。只是暂时不能妄动内息,行动却是无妨。”
原来当时秦渭用蚕丝缠住他们七人以后,就想和他们同归于尽。谁知司马周贤见状不妙,拼着元气大伤,动用了“内天兵解体”剑法在火势大盛之前把秦渭连手带袖给斩了下来。秦渭的手断了以后不但火攻失了准头,连蚕丝上牵制的力量也稍稍松了一松,得了这机会冯周启等人才逃过了劫难。
严周震道:“那玄老儿怎么办?是否就地……”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司马周贤沉吟道:“且不忙杀他,带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