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已经很晚了,余风躺在床垫上看着打开的窗。窗外有些树的枝叶摇晃着,轻微地沙沙作响。她今晚又睡不著了,过往的事情总在脑子里窜来窜去的,那个男人也时不时地冒出来。她觉得疑惑,这一年来那男人几乎隔几天就要来找她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说累。有时候一晚上下来,并不做什么只是抱着她睡一觉就又是五百一千的给。余风好些时候都不要,那人却说就当是替自己存的,以后等退休了要和她好好过日子的。余风从此便约束了自己,极少接受其他客人的邀请了,旋姐虽不太高兴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余风痴。
她想,我为什么愿意相信这句没来由的话呢?坐起来,靠在床靠背上,硬梆梆的顶得瘦骨嶙峋的脊背有些疼,从堆满杂物的床头柜上找出来一包烟,抽出一只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来,想起娟子差点被个性变态的老头儿给弄死,虽事隔一年,那一幕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依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那天前后不到两小时,同样的房间里一个是文质彬彬,一个性变态,却都是嫖客。余风真的就笑起来,一下子惊醒了睡在旁边的灵灵。
灵灵光着身子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大睁着眼恐惧地问:“风姐,你怎么拉?”
余风也被灵灵吓了一跳,拿着烟看着她。灵灵见她不说话,愣了一两秒突然惊叫一声光着身子冲到了旋姐和露露睡着的卧室里,把那两个睡梦中人也吓得面无人色。
露露坐起来裹着被子,半闭着眼对灵灵说:“你发什么神经啊,半夜三更鬼叫兮兮的。”
旋姐在另一张床上回过神来,看见灵灵光着身子连拖鞋都没穿就站在地上,于是问她:“半夜三更的,你脱得这么漂亮要勾引谁呢?”
一阵嘻嘻哈哈,灵灵却坚持跳上了露露的床,说再跟余风睡要被吓死。余风追过去在她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是一阵笑闹。
余风走到窗前,看见街上还有些稀稀拉拉的男人女人在游荡。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在玉玲珑发廊门口停下,下来两个男人。不大会儿,两个男人带着两个熟识的姐妹上了车,一溜烟又走了。街上冷清而昏暗,大部分的路灯都只是瞎子一样挺立在这条破败不堪的老街上。
这是一个繁忙而又过于透明的世界,来风街找快乐的男人们也许正需要这里的昏暗与杂乱。他们游魂一样飘来,在一番短暂的虚情假意与此起彼伏的乌嘘呐喊之后,带着说不清楚的快乐再次飘然而去。余风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楼房里依稀的透出灯光来,像极了夜鸟的眼睛,心里就沉重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在她的心里,自己也觉得奇怪。早已经厌烦了这种在男人和钞票之间穿来穿去的日子,但厌烦了又能怎么样呢?余风懒得想,她转回来躺在床上,总算睡熟了。
2
余风记得自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出来做事的。十六岁的余风很天真,她从一起玩大的男玩伴眼睛里感到了自己身体明显的变化。她甚至在自家院门口摆着的石磨洞眼里收到了很多小纸条,都是约她出去玩的,其中一条还故作深沉的夸她像一株水灵灵含苞欲放的水仙花。这种原本只在城市里的小青年中才能见到的景象如今也发生在农村孩子的身上。
余风每天都把头仰得高高的,故意把胸脯挺起来,她看不上这些曾经的玩伴。他们大都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发黄的牙齿以及没有任何限制放肆的大笑,让余风从心里感到异常难受。余风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小地方了,她是考上镇里一所高中的。
余风考上高中让父亲高兴得连着喝醉了三天,然后积极计划着要上城里当“棒棒”给余风挣学费。要知道,她们以及她们附近的村里近几十年来还没有出过大学生,连高中生也很少。余风虽然只是考上了镇里的一所普通高中,但是却让一家人人感觉到了某种希望,父母都企盼着以后能高声大嗓地对邻居们说自己家里是有个大学生的。
人的命运相对于每个人,它如同一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般易怒善变。余风在开学的头三天突然决定不上高中了。原因很简单,就在全家人积极谋划着她的学业时,余风的表姐和表姐夫从南方回来了。这两个人在村子里的出现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震动。表姐和余风是一起玩大的,表姐大她两岁。
余风在在自家院子里看着这个衣着鲜亮,拖着一个黑色大旅行箱走进来的漂亮女人,竟然一时没认出表姐来。表姐再也不是几年前离开村子去打工时的那个梳着马尾辨的山村女子了。和表姐抱着疯闹了一会儿,也就认识了表姐的“老公”,一个很文气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叫丁卫。此时余风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不久以后对她未来生活的改变将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她打趣的对这男人说:“你长得不帅嘛,怎么会追到我姐姐的?”
丁卫笑嘻嘻地看作她说:“现在不流行帅,都流行坏了,主要是坏人比较可爱。”
余风突然就从这一脸满不在乎的男人身上找到一些独特的东西,却又说不出来。于是歪歪头说表姐从小就喜欢引狼入室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弄得丁卫追着表姐问一共引来过几头狼?
丰盛的晚宴排了开来,余风爸从酒罐里打了两大碗包谷酒,专门磨了豆花、蒸了烧白来招待。丁卫倒是很懂事,先就举起酒碗来敬了老人,又嘻嘻哈哈地要和余风喝。余风本就是从小练出来的,也就敞开了喝,几碗下去没怎么着丁卫倒是有些多言多语多起来。表姐就掐他,掐得怪叫,弄得大家很愉快。
余风妈有些羡慕地问表姐在南方作甚么事,这没几年的功夫就如此出息了?表姐回答得简单,说是就做点小生意卖卖衣服而已。余风却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余风爸放下酒碗就感叹了,说后院的李三娃娃也说是在桥市城里卖衣服,可成天价的还是要回家来搜刮父母,弄得他的父母只要听见他的脚步音就跟听见鬼子进村似的躲闪不迭。叹口气又摸摸表姐的头说,还是这没爹的娃娃懂事早,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嘛。
余风见表姐眼圈都红了,赶紧就岔开话题,直接用筷子敲了敲丁卫的碗边说:“你怎么把我姐给喂得这么瘦?”
余风妈作势就要打余风:“死妮子,你姐姐又不是猪,还喂得这么瘦?”
原本平常的一句讥诮之语,被余风妈这么一解释,立刻闹得满桌子的人仰马翻。
吃过饭余风妈就拉过表姐到一旁说体己话去了。余风陪着丁卫坐在堂屋里喝茶。余风问:“你们卖什么衣服这么赚钱,回来也不想着给我带几件?”
丁卫笑眯眯地凑过头来:“听你姐瞎说,我们做的是一间大茶坊,还有些进出口的业务,怕你妈听不懂,所以才胡诌了个卖衣服,而且我们就在桥市做生意,哪去什么南方啊,别听你姐瞎说,你将来要是去了就知道了。”
余风差点笑出声来,点了一下丁卫的头,都是你教的吧?
丁卫继续低声说:“我都是你姐姐教出来的。”
余风看见表姐似乎已经被余风妈说得眼泪汪汪的,大约知道了是在说表姐妈妈的事情。说也奇怪,自从表姐爸爸死了之后,表姐妈妈便不待见表姐,硬说是表姐克死了她爸,最后一顿扁担打跑了事。表姐每回回来是不会回去的,走到余风家便歇了。而表姐捎给自己妈的钱,也便是托了余风妈送过去。
晚间余风把丁卫撵到客房,拉着表姐上了自己的床。余风摩挲着表姐的皮肤说真好,又细又滑的,自己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上她的。两人疯闹了一会儿,表姐把余风揽在怀里说:“你想不想出去闯?”
余风想也没想就摇头了:“我考上高中了,等着上学呢,再说我才十六岁,出去也是童工。”
表姐弄着余风的头发:“傻妮子,农村女子读再多的书有啥用呢,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你看看这家里都穷得稀里糊涂的呢,你还眯着眼睛要读书,也不知为啥?”
余风给逗乐了,什么叫穷得稀里糊涂的?不过表姐也恰恰击中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软肋,高中学费是需要父母去信用社贷款的。而家里这几天准备的一些腊肉和特别的木耳、竹笋之类就是为找村里的信贷员来喝顿酒求他帮忙争取贷款的。
余风看向黑黢黢的窗外,隐约间见着了枝叶晃动,她叹了口气没说话。表姐说只要余风跟着她混出去,就不用担心挣不着钱,有了钱若还想读书,再去读一个大学就是,也许就能读到外国去了。
余风感觉有些冷,她笑说自己还是想现在读书,年龄大一点儿才出去打工。表姐没有再强调什么,知道她的脾气从来就是必须一条路走到头才想得起回头的。
余风爸和余风妈一商量,决定趁表姐和丁卫在家的时候宴请信贷员。这样就显得隆重,毕竟表姐和丁卫如今算是城里人且是混得有模有样的城里人。
一顿忙乱之后,余风爸陪着高声大嗓的信贷员走进大门。信贷员胖胖墩墩的身子,进门就拉过余风摸了几下脸蛋儿,感叹是出落得一枝花了。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几句,大意是要余风记得这份恩情。
余风有些想发火,那汗唧唧的手在自己的脸蛋儿上摸过来划过去的,简直就是太放肆,她想此时头顶的屋梁怎么不掉一根下来砸着这该死的家伙呢?
丁卫见状立马过来将信贷员拉到桌子边上坐下,不料却安错了位置,没把信贷员安排在上席就座。信贷员立马就黑了脸,推说想起家里有事作势要走。表姐此刻从屋里出来,一身翠绿的蝙蝠装,笑吟吟就把信贷员又请到了上席,顺势就在旁边坐下来替他倒酒夹菜,信贷员虽然牛气毕竟只是一头土牯牛,哪里见过如此仙衣靓裳般的柔媚阵势,立刻就酥了半截。一顿饭就在表姐的软声轻语中,信贷员喝得酩酊大醉,贷款的事也自然拍了无数次胸口,眼睛却就一直盯着表姐那微露的半抹酥胸……抓着表姐的芊芊玉手就舍不得丢开,最后在余风爸的半搂半抱下一路唱着歌回去了。
余风一直黑着脸沉默,突然就对余风妈说自己不读书了。余风妈是老实人,当时就呆住了,眼泪就流下来。表姐却走过来给她背上一巴掌说自己使尽浑身解数才帮她求下来的贷款,好好的又不读了,没这么气人的啊?
丁卫此时说话了:“你不懂妹妹的心思。妹妹懂事了,她不要因为自己的读书给家里人带来这么多的苦恼。”
余风感激地看了丁卫一眼,觉得这人是懂自己的。
表姐哈哈一笑,说这回可不是自己逼她的,不过还是要考虑好。余风妈擦了眼泪说,早说不去读嘛也不用花费这些腊肉喂给那狗吃,可惜了的。
余风爸终于也还是同意了余风跟着表姐走的决定。只是自个儿在院坝里抽了一晚上的旱烟。余风走去挨着他坐下,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是残的。那只叫大黑的狗不睡觉也在院子里幽灵一般走来走去。父女俩都不说话,临了余风爸从最里层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硬塞给余风。
丁卫和表姐回家来不肯歇着几乎天天出去,也不知在干什么,倒也有些女孩子和他们来来往往。余风问表姐就说丁卫想选服务员,可似乎这些人让丁卫都不满意。
余风说:“选个服务员你还挑什么?”
丁卫眯缝着眼:“我就想啊,他们能有你一半就不错了,可惜都不行;我们是要做大业务,不能不慎重。”惹得余风又是给他一顿笑骂,然后就推荐自己。丁卫说好是好,但自己却有点舍不得了。表姐说那就放你丁卫身边做秘书,三人总是这么玩笑打发时间。
呆了好些天似乎真没有结果,表姐就决定带着余风走了。临走的时候丁卫却突然提出要替余风家给苞谷地里施施肥再走,他说自己很小就没了爹妈,是一路流浪到了辣都城里,而离开农村这么多年记忆里就只保留了小时候跟着爹妈去给苞谷地施肥的情形,那晚他爹是买了一根卤猪尾巴给他吃的。
丁卫挑着粪桶来到粪池边,熟练地搅动了粪又装个大半桶,还在粪上撒上些化肥,刺鼻的味道立刻冲起来,余风躲得远远的。丁卫沉稳地挑起来,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半山腰的地里,用瓢给每一颗苗浇粪,弄得皮鞋上、裤腿上星星点点的粪倒也不在乎。浇完了,和余风在山梁上坐了,敞着的衬衣让风一吹,呼呼啦啦地响,那胸脯上金黄的汗珠流下来颇有光泽。
余风说:“现在农村孩子都不大愿意干这个呢,你还行。”
丁卫伸展了一下胳膊说:“我其实一直就喜欢农村,农村里多安静、多单纯呢。”他转头说其实自己并不赞成余风这么早就进城里,城里是个大染缸,如此鲜灵灵的一朵野花儿被污染了也怪可惜的。
余风的心便沉重起来,她为身边这生命里第一次接触的年轻男人竟有些感动起来,使得自己竟生出软绵绵的情绪,想靠在他身上了。
丁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城里的人是如何不真实,难以揣摩,最后说道表姐其实也是为了余风好,早点给家里人减轻负担,不过以后余风要是混得不好,也别怪表姐,她也不容易。
余风调侃地说:“哟,还没领执照就处处爱护起老婆来了哦。”
丁卫站起来看她许久说:“要是早遇见你,就不会理你姐呢。”这句话只羞得余风满脸通红,抓起土块就向他砸去。丁卫挑起粪桶就往前跑,边跑边喊,余风是个傻妮子哦。
余风呆呆地站在山梁上任风裹挟着自己,全身突如其来的有些燥热,这是她成长以来第一次遭遇了男人的示爱,虽然只是玩闹性质的。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想到这真是奇妙的事情,难道自己心里悄悄规划的爱情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冒出来?她不敢再想下去,这思想有些太大逆不道了。
回到家丁卫依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她的手脚也不会放了。表姐却明白过来,一把揪住丁卫说:“你是不是又逗我妹妹来着?”
丁卫嘻嘻哈哈的语焉不详,让表姐和他疯闹了一阵。余风站在一边笑着,看着绯红的夕阳拖着尾巴缓缓扫过院子里的幽凉,心底里一阵通通乱撞,甩甩头,自己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