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1804300000010

第10章

灭渡桥又叫觅渡桥,老年纪人也有叫做渡僧桥的。说是早先河上没有桥,老百姓过河全靠一只小渡船。河面宽,河水急,碰到刮风落雨,容易出事体,翻船沉煞人,三日两头听见讲,老百姓里传得汗毛凛凛,说那一段河道的河床全是白花花的死人骨头堆起来的。一般人没啥大事体不去那块地方。元朝大德二年,有一日渡口来一个僧人,叫摆渡人渡过河。老摆渡那一日正在发寒热,请个替工,替工胆子小,看见河面上风急浪大,不敢解缆绳摇船渡那个僧人,僧人笑一笑,随手在岸边折一根杨柳枝,乘了树枝渡过河,两岸等摆渡的人看得发呆,隔了一阵方才清醒,晓得是碰上仙人了,大家跪下来磕头拜仙,僧人过了河,甩下那根杨柳枝,化成一座单孔石拱桥架在河面上,众人欢声震天动地,连拜再拜,僧人却不知去向。从此老百姓就叫这座桥渡僧桥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这种故事只能骗骗小人,骗骗憨大痴二。世界上仙人是没有的,中国没有,外国也没有,倘是有,不要说一座单孔石拱桥,美国人一百几十层的楼房,法国人驰名世界的巴黎圣母院,说不定也是仙人变出来的呢。事实上,查一查历史记载就晓得,元朝大德二年造这座桥,光光民工就用了一万六千多个,花了一年半时问才造好,哪里有杨柳枝变桥的好事体哟。桥造起来,倒是实实在在给老百姓带来不少方便,南面来的商人旅客进苏州做生意、游码头,苏州城外菜农挑菜进城卖铜钿,苏州城里老百‘姓出葑门过河到对岸去办事体,全走这座桥,用不着再等渡船,担惊受怕,所以取名叫“灭渡桥”。

灭渡桥造工精致,气势不凡,跨径有二十米长,桥面宽五米多,来去过往的人,走惯独木小桥,现在踏上这么气派的大桥,只觉得心胸开阔,自然赞叹不息。稍许远一点地方的人听说灭渡桥怎么怎么了不起,有事无事携老带小来看西洋镜,灭渡桥一时兴盛得不得了。那辰光,桥北进葑门就是苏州城,出葑门桥南就是乡间,立在桥上,一眼望到南,一眼望到北,南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北面葑门闹市区,青砖黛瓦飞檐吊角的民居店肆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派繁华景象,南面望出去几里远不见一样障眼物事,一片农田一片水,蛙呜蝉叫,另一派田园风光。可惜这样的风光现今是再也看不到了。今朝立在桥上看看,桥面狭窄,桥身破落,望到北,一片破旧低矮的小瓦房,穷酸兮兮,望到南,大烟囱东一根西一根,红砖红瓦的厂房南一排北一排,乱七八糟,轰隆咣啷嘈杂声搅得人脑子发涨。

老灭渡桥确实是老了,狭窄了,何况这种老式石桥,上桥下桥有石阶沿,不好行汽车。自从桥南办了厂,同老灭渡桥并行的新灭渡桥造起来了,车子走新桥,人走老桥,本来是蛮清爽蛮规矩的事体,可是这几年人越来越多,车子也越来越多,新造桥加老造桥也负担不了日益繁重的交通任务。

车流在新灭渡桥上堵塞,人流在老灭渡桥上堵塞,每天上下班高峰时问,经过灭渡桥的人,不管是骑自行车还是摩托车,不管步行还是乘汽车,没有一个人不曾在桥上堵煞过的,堵在桥上,不得前不得后,没有其他事体做,只有骂山门顶配胃口。骂别人,骂自己,骂祖宗十八代,骂人多骂桥窄,骂新造桥洋腔不管用,骂老桥破落不像腔,连造桥的老石匠也骂到,真是冤枉孽障了。灭渡桥小算也有六七百年的寿命了,当中只修过一次,到今朝还石梆铁硬地竖在河上,照样通行,实在是桩了不起的事体,不讲什么造桥史上的杰作,至少也是有本事的石匠弄起来的,哪里想到六七百年以后,被子孙戳了脊梁骨骂,好在骂人的人并不晓得自己骂的啥人,被骂的人也不晓得自己被人骂。

老百姓怨天怨地,说起当年税吏镇在桥头,只鸡匹布进城都要征税,后来灭渡桥一度由外国人扼守,变成“洋关”,中国老百姓过桥更加苦。想不到今朝过这座桥还要骂山门。不过那辰光当面不敢响,背地里骂,现在人人敢当面骂,倘是现场来个什么市委书记、交通局长,保证叫他吃不落兜回去,三日三夜受用不完。

灭渡桥交通拥挤一日比一日严重,上下班工人当中有笔头子稍微来事一点的,就写人民来信,戳到上头。上头倒也蛮重视,派人下来调查,什么民意民情,什么人流车流,专门有人端个凳坐在桥头,拿个小本子画杠杠,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后来日报上也登了,广播里也喊了,可是一段辰光下来,并不见什么动作,灭渡桥仍旧轧煞,老百姓仍旧骂山门。桥南有一爿厂家,厂领导看到工人上班总是迟到,下班不能准时到家,影响生产,索性厂里出钱买来一条轮渡船,自己厂里的大小汽车自行车不走灭渡桥,全乘轮渡过河,保证辰光不在桥上白白浪费。桥南这么多厂家,买得起渡轮的毕竟少,大多数工人只好眼巴巴看人家乘轮船过河,看轮渡贱起水花哗哗响,大家说,灭渡灭渡,现在倒变成觅渡了。

三子推了自行车洋钉一样钉在新造桥北堍,等得心里难过,摸根香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着,马上有几根烟头伸过来借火。这条路上的人,等过桥等出经验来了,肚肠里等出老茧来了,涌在一堆的人流车流,越是急越是不肯松动,只有耐心等,弄根烟香香,大家自然也骂过,吵过,打过,气闷过,火冒过,结果全无用场,气伤心,怒伤肝,急伤脾,火伤胆,不如讲点养身之道合算。

三子一口一口吸闷烟,只听见边上大家叽里咕噜。

“豁边,今朝又要迟到了。”

“迟到,迟到活该。”

“活该,活该,还不是自己触霉头,奖金扣我们的,又不会去扣人家交通局,不会扣市政府的。”

“扣奖金?滚得远点,啥人情愿迟到的,迟到怪啥人?我们厂是不扣奖金的。本来大家已经懊糟煞了,再扣奖金,真要造他娘的反了。”

“我们厂是要扣的,我们厂新来的厂长,一本正经守在厂门口的,一张面孔肃肃板,算是什么改革家的,啥人不晓得全是假老戏,苏空头【1】。”

三子看看讲话的人,认得的,一爿厂的,三子笑笑。

“你们讲讲看,一爿厂靠不迟到就可以解决问题啦,解决个屁,上班磨洋工,这种事体没有底的,他厂长倒管不住了……”

三子对新来的厂长也没有什么好感,觉得厂长是那种相信面子,不相信夹里的人,像三子这样有真实本领、没有文凭的人,靠边站站。厂长一来,先要查档案看文凭学历提拔人。早先几年,厂里像三子这样水平的高中生还不多,近两年,每年有大学生分配来,厂长还是三日两头到局里喊技术力量不够,到处去讨去挖去借调、引进,弄得厂里大学生技术员满脚踢,晃荡晃荡没有事体做。三子这种高中生,就更加吃瘪了。

又抽了一根烟,桥上开始松动了,大家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挪步,移过长十多米的桥身,已经听见各爿厂家上班铃响了,这辰光不要讲骑自行车,乘飞机火箭也来不及了。

三子和几个迟到的工人被厂长拦住,训了话,记名字,扣奖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子据理力争,却适得其反,更加引起厂长的不满。厂长是有道理的,制度是要坚持的,要不然大家迟到,一爿厂就不像腔了,至于从实际效率讲,你三子哪怕一个人顶三个人做,那是另一档事体,同迟到不搭界的。

三子想不落,憋了气进车问,有人在他肩胛上拍一拍,回头一看,是老K。老K正朝三子眨眼睛。三子不晓得老K什么名堂,也觉得意外。老K在厂里是个知名人物,技术上有一套,维修机器非他莫属的。可惜人品不好,三十几年的人生,已经三进宫三出宫了。打、偷、骗样样内行。最近一次是在大街上摆摊头帮人家算命骗钞票辰光搭起来的。前面两次吃官司老K是吃得口服心服的,这一次老K却不服帖了,到法庭上讲,我算命,本来是寻寻开心的,他们要相信,要给钞票,我有啥办法,姜太公钓鱼么。总不见得送上门的钞票不要吧,法官也不见得有这样高的觉悟呢,法官的儿子女儿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思想呢,看见钞票不开心,只有一种人——死人,憨大也全是憨进不憨出的。说得人家法官面孔上红一块白一块,多判老K一年。老K反正老吃老做的,多一年少一年不搭界兮兮。老K第一次搭进去,屋里人就不认他作自己人了,第二次吃官司吃满放出来,到监牢门口一看,老厂长等在那里,老K一肚皮酸甜苦辣五味水翻出来,咬开手指头下毒誓做好人了。不晓得老厂长一番苦心和老K的毒誓一样泡了汤,老K仍旧是老K。老K虽说有种种劣迹,在厂里却有一帮铁杆小弟兄,一天到晚围在他屁股后面,跟到东跟到西,马屁拍得笃滑,也不晓得老K身上有什么吸铁石。

平常三子看见老K,看见这一帮祖宗,总要避开一点,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惹三子,一向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老K主动同三子搭讪,咧开嘴,蜡蜡黄的牙齿对三子笑,三子本来是不想搭理这种货色的,可是人家既然主动讨好,再搭架子就不上路了,也对老K笑笑,这一笑之间,三子突然觉得老K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并不是很讨厌的。

生活还没有做开,停电了,老K身边马上围拢了一群人,听老K吹牛,也有人叫老K算命,三子也走过去看。

老K看见三子过来,又咧开嘴笑,说:“来,我也来帮你算一记,怎样?”

边上的人起哄:“来哟,来哟。”

三子笑了,点点头。

老K算命,面相手相,生辰八字,科学迷信,土法洋法,几结合,分析起:来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有一回车间里小王带了一个朋友来自相,老K对小王说,你那个朋友不出一个礼拜要出事体了,当时小王还笑老K像煞有介事。过了几天,小王来上班,直奔老K,告诉他那个朋友真的搭进去了,叫老K猜犯的什么罪,老K狡黠地笑笑:“这小子,逃不出一个‘色’字。”小王目瞪口呆,一定要叫老K讲出道理来,老K只肯说是看眼睛看出来的,再问,什么也不肯讲了,说是这种西洋镜拆穿不得了,拆穿就不灵了。老K自己讲自己是西洋镜,别人倒相信他真的会看相,诸如这样的事体,越传越多,越讲越玄,老K差不多要变仙人了。

老K叫三子报生辰八字,三子不晓得,只记得阳历时间,老K指头一掐,推算出来了,又翻了左手来看,再相三子的面孔,皱了眉头,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三子,你命中有官运。”

大家马上哄三子,叫他请吃糖。

老K却眉头不展:“三子你这个命不好算呢,看面相,看生辰八字,你是官运亨通的,不过看手相么,三子你的手相么……”

三子原先是消消遣的,老K这么一本正经,他倒也有点当真了:“手相,你讲我手相怎么样?”一边伸了左手自己看,手掌心纹路特别多,不像人家三条粗线,爱情、事业、生命,清清爽爽,他的手掌上,七纹八路,交叉错落。

“手相么,手相么……”老K好像讲不出口的样子,“唉唉,我还没有碰到过你这种情况呢,让我想想,你的手相和面相相差太大,相冲了,相冲了,怎么说法呢,怎么说法呢,面相大富大贵,手相大苦大难……”老K挠挠耳朵,隔了一阵,顺手拍了自己一记头皮,“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一点不矛盾,三子,告诉你,好事体,你命中是有官运的,只不过不是现成货,要付出代价的。你命中有小人压迫,还要靠贵人相帮……”

三子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觉得心里一动,竟然不敢正视老K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老K十分严肃,对三子说:“我送你一首诗,这是你的命:‘一不做来二不休,只宜进步莫蹉跎,不如及早化身起,免得朝朝暮暮愁……”’也不晓得是哪座庙里假和尚的假签条上偷来的。

三子心里却愈发混乱,只听见大家七张八嘴要叫老K算一算。

老K拿起架子,说这种事体讲究诚,心诚则灵,多来滥来不灵的,难得今天算了一个称心的,不能再来了。

大家不称心,不杀瘾,又转向三子,笑他,哄他,掏他的香烟,女工叫他去买巧克力。

三子看看老K,老K对他笑,不像是存心捉弄他,三子不明白老K什么意思。

车间主任板了面孔走过来,又走过去,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老K眨眨眼睛:“闸底货,狗屁,哄他下台,让三子做吧!”

大家哄笑,车间主任赶紧走开。不出几分钟,厂长来了,一双眼睛盯紧了三子看,三子心里发毛。

老K又叫起来:“也是个闸底货,哄他下台,让三子做哟!”

三子急了,老K这不是存心要他的好看么,晓得上了老K的当,心想,这种人,真正不能搭讪的。

老K是寻寻开心的,他身边那一帮人,倒把老K的闲话当真了,顶真起来,一时十分混乱。

厂长不动声色,对老K说:“你明朝开始用不着来上班了。”

老K开始一愣,随即笑起来。

三子听见老K在一秒钟之内被开除了,心里一急,对厂长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工人的命运?”

老K笑笑:“厂长么,现在不是厂长责任制么。”

三子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老K几次吃官司,放在别家工厂,肯定早被开除了,老厂长看重他的技术,一次次把他接回来。新厂长上任辰光,发布“就职演说”,比老厂长激进几倍,三子还记得当时大家拍手拍得手掌发麻,真心拥护这位改革家,想不到这是个花架子,只求虚名,不讲实效,三子从老K身上想到自己的前途,心中冷冰冰的。

厂长宣布了开除老K的决定,也不同三子讲什么,急匆匆走了。

老K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仍旧牛皮兮兮,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气派,只有心细的人才看得出他面孔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三子别过头,不忍心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