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还早,夜市没有开始,地摊一个也没有,做交易的人倒是东一堆西一堆,有不少是黑市,不允许的,不过正像乔乔讲的,捉是捉不光的,公安局也没有那么多便衣,一日到夜同这般人周旋。
阿惠立在街角不走了,走了一个下午,两条腿发酸发麻。
大约立了半个钟头,有个胖笃笃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四周看看,朝阿惠打了个手势,阿惠看不懂,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问她:“什么价?”
阿惠听不懂,摇摇头,那个女人马上走开了,一眨眼连影子也不见。阿惠觉得奇怪,又有点后悔,没有问问清爽。
又过了一阵,夜市开始了,地摊像落雨一样快,落满了街面。
有不少人围了一摊在相骂,阿惠走过去看,看不见里边,不知道在吵什么,听见围观的人讲:“生活做得不灵,一边不肯付工钿,一边硬劲儿要工钿,吵起来。”
“什么生活?”马上有人问,有更多的人听。
“不晓得,看不清爽,喏,你们自己看吧,像是绣花衣裳。”
人群一拱一拱,把阿惠拱到里边。站了一刻,就弄明白了。原来这一家摊主,批了一批丝绸女衬衫,因为式样老了,是对折处理批来的,自然卖不起好价钱,摊主想出个办法,出点钞票请人加加工在衣裳上绣点花样,今年正时兴真丝绣衣,两三件试下来,赚头蛮好,摊主就和做绣花生活的两个小姑娘订了口头合同,这一批衣裳全包给她们做。想不到帮助加工的两个小姑娘手里功夫不过硬,起先的几件是求别人帮忙的,自然弄得好,现在任务多了,要自己绣又限期完成,做出来的生活,就不像腔了,粗里粗气,针脚混乱,弄得双方翻面孔。因为没有正式的法律保护的合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事体弄僵了。
摊主说:“你们看看,做成这样,好意思的,不会做就不要揽这份事体,现在弄成这样,照理是要叫你们赔的!”
两个小姑娘叫起来:“你想得好,你想得好,工钱不给不过门的!”
“工钱?没有这么容易的,你帮刺绣厂做,做坏了照样要赔的,做得不好,扣分扣工钱,人家刺绣厂验绣严煞凶煞的,不像我好说话的,赔是不叫你们赔了,工钱是绝对不能付了。这批货色,我还没有办法处理呢……”
阿惠看看那件样品,简单得很,红花绿叶黄蝴蝶,总共三四种颜色,阿惠帮刺绣厂做生活,几十种颜色的龙凤真丝领带也做过,眼门前这点生活,容易得很,再看那两个小姑娘做的,主要是针脚不齐,依样画葫芦,死板板的,没有活气,绣花这样的事体,虽说要照样子做,但是又不能死框样子,一边绣一边要看,怎样绣得活,就应该灵活处理样子。
摊主对了那一大批次品发呆,阿惠说:“其实也不要紧,索性再加一次工,你看,现在主要是这只蝴蝶没有气势,好像躲在花上困觉了,索性再加一只蝴蝶,喏,放在这里,一只活泼,一只呆一点,正好对称,这只花样就活了……”
摊主瞪瞪眼睛问阿惠:“你会?你会?”
阿惠发表意见辰光根本没有想到要抢这份生活做,现在摊主这样问,她只好点点头:“会的,我做过,比这个难多了。”
摊主像寻到了救星,急乎乎地说:“这批生活,你肯做?价钱我们好商量的……”
阿惠看看那两个面红耳赤的小姑娘,倒有点不过意,说:“我随便,我随便,你叫她们做好了,我帮你弄花样……”
摊主横了那两个人一眼:“不,不叫她们做了,这种人,面孔倒生来蛮好,生活做得这样难看,聪明面孔笨肚肠……你假使肯做,我同你讲定了,明朝你带户口簿来让我看一看,再带点押金,我把货交给你……”
阿惠说:“我没有押金。”
摊主为难了,“没有押金怎么行,我怎么可以发货给你,我同你又不认得……”
阿惠面孔红了,想了一歇,说:“我每天到你这里来做,就坐在你摊头后面,反正花头小,用只小绷子就可以了……”
“夜里来?看不清爽的,不要再做坏掉。”摊主不放心。
“我眼睛好,再说这不是细生活,我在屋里做,电灯还没有你这里亮呢。”
摊主还在犹豫,阿惠笑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逃掉的,要不然先领你去认认我的家,省得逃掉了找不到……”
摊主也笑了:“拍板?”
阿惠说:“拍板!”
“讲定了,明朝你来,户口簿要让我看一看的,我等你,家什你自己带,丝绒我供应……”
阿惠点点头,和看热闹的人一起散出来,有人指了她讲:“喏,那个小姑娘喏!”
夜市场开始冷落,地摊纷纷收起来。阿惠走出前街,马路上的路灯又紫又暗,阿惠心里有点悔。走出不远,看见前面有几个黑影朝她扑过来,她吓了一跳,只听见来人叫起来:“阿惠!”
阿惠也失声叫起来:“姆妈!阿嫂!”
张师母又是开心又是急:“你个死丫头,急煞人了,吓煞人了,跑到哪里去了……”
桂珍拉住阿惠的手:“阿惠,我这张嘴,你不好当真的,真是急煞人,吓煞人了,总算寻着了……”
张师母又说:“你大阿哥二阿哥先出去寻你的,到现在不转来,我和桂珍急煞,也跑出来……”
阿惠说:“全怪我不好,全怪我不好……”一边哭起来。
桂珍说:“不讲了,不讲了,现在寻着了,回去吧……”
阿惠想起小侄女,问:“囡囡呢?囡囡一个人放在屋里了?”
三个女人急急忙忙奔回去,车路上又碰到卫国、卫民,一家人总算松一口气。
阿惠到夜市场去做生活,张师母不放心,跟去看了几次。那个摊贩倒不是个坏人,蛮讲信用,做一件会钞一件的工钱,一点不打折扣,交易清清爽爽。
阿惠手脚快,那批货不多日脚就做完了,摊贩果然赚了一大票,开心煞了,末了还发善心多加阿惠几个辛苦钱。
生活全部做好,阿惠领了最后一份工钱,刚刚走出夜市场,看见转弯角上有两个姑娘对她笑,招手让她过去。
阿惠走过去,觉得这两个人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其中一个笑眯眯地自我介绍,说她叫谢丽丽,同伴叫周群,上次同那个摊贩打交道的就是她们,两个人掩在旁边看阿惠做生活,已经看好几天了。
阿惠有点担心,说:“我不是存心抢你们生意的,我是……”
谢丽丽哈哈笑:“你不要急,我们又不是来寻你相骂的。哎,你在哪里工作?屋里在什么地方?”
阿惠见两个人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f门了。
谓十丽丽拍一拍手,叫:“哎哟,同我们差不多。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惠,大家叫我阿惠。”
“我们也叫你阿惠!”谢丽丽热情得不得了,也感染了阿惠。
“哎,阿惠,你的手艺有功夫的,现在我们小姑娘这样好的手艺不多的……”
阿惠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不来事的,我不来事的……”又有点得意,“我姆妈教我的,我姆妈年纪轻辰光做过金绣娘的学生的,还专门到刺绣学堂学过的……”
“你姆妈现在还在做这种生活?”
“不做了,年轻辰光也是弄弄白相的,不当真的,现在年纪大了,做不灵了,眼睛看不清,手也抖了,针捏不牢了……”
谢丽丽和周群把阿惠拖进一家小吃店,一人吃一碗馄饨,一边吃一边讲闲话,弄得阿惠不知所以,要会钞,她们又不许。
吃完馄饨,谢丽丽总算讲到正题了:“阿惠,我们有桩事体同你商量,周群的姨夫,在外贸局工作的,有一趟看见我们做绣花工,问我们想不想干大一点的事体,我们当然想,问他什么事体,他说,假使你们能够再请几个姑娘,要有手艺更好的,成立一个刺绣作场,外贸局可以直接同你们挂钩。现在外贸局的刺绣任务都是下到刺绣厂的,刺绣厂机绣生活吃得多,手绣功夫大,难度大,吃起来不爽气,外加下到厂里全是大呼隆生产,局里要搞点试验比较麻烦,顶好另外有一个小型作场,专门做手绣生活,连带搞研究。作场工人暂时算是外贸局的临时工,以后一个一个解决转正问题。我和周群跳起来,有这种事体,开心煞了,可是周群的姨夫专门请个老手来看我们的生活,看不中,事体搁僵了。阿惠,你想,这种好机会,千年难得,要不是周群姨夫这条路,我们是想也不敢想的,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浪费掉,要是让别人捞去,多少可惜啊·…一”
世界上有这种好事体,阿惠也听呆了,熬不牢说:“快点想办法呀!”
“所以我们来寻你了,你的功夫肯定来事的,他们看见你的生活肯定通得过的,由你牵头办一个作场,怎么样?”
阿惠有点慌:“我牵头?我做不来这样事体的呀!”
周群说:“具体事体全是谢丽丽包的,你牵头,实际上是用你的名义,因为你的手艺好呀……”
三个小姑娘越谈越兴奋,阿惠心里火辣辣的急,恨不得马上定下来。三个人一同到阿惠屋里去,张师母听说有这样的好事体,开心煞了,把谢丽丽、周群当菩萨供,还答应做她们的什么顾问。
第二天谢丽丽和周群就领了阿惠去见周群的姨夫,阿惠当场做了生活,人家满意的。可是又提出一个事体,作场不能办在局里,要她们自己寻地方,阿惠心想已经拍板的事体,不能再让它滑过去了,先应承下来再讲,脱口而说:“地方我有办法。”
外贸局的领导去研究了,周群姨夫对几个小姑娘说:“你们先回去吧,事体十拿九稳,不过场所不能脱空的!顶好地盘稍许大一点,三个人不够的,今后还要发展的……”
阿惠走出来心里就没有底了,现在哪家人家这么:赶的空地盘,放得下三五六副十几副大绷子的。
谢丽丽说:“哎,你家屋子后面那个大花园,空着的,我昨天看见里厢有两座凉亭,不好派用场么?”
一句话提醒了阿惠,阿惠寻到居委会主任李阿姨,李阿姨一口答应,还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摆脱张师母的纠缠了。
外贸局领导商量下来,通过了,认为还可以多招几个人。
打听到消息来报名的人多得不得了,外贸局专门派一个人和阿惠一起把关凭功夫手艺招人,阿惠想不到一夜之间,自己从一个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变成了掌握别人命运的人,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开心。
来报告要求参加作场的,自然有手艺过硬的,但大多数是没有本事,想来混口饭吃的。一个个哭出拉呜,哀求再三,照阿惠的想法,只要有点基本功,就收进来,一碗饭大家吃吃,可是外贸局不同意,说:“那样做,到后来,又是大锅饭,大家吃不饱。”把名额扣得煞紧。
不多日脚,刺绣作场终于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