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井里的人长远不看见三子了。
大家牵记他,打听到一点点消息就回来传,传来传去,说三子厂里生活早就不做了,辞职了,去开什么皮包公司,已经赚了几万几万了,还传出来说,有人看见三子着一身黑的西装结一根血红的领带,在啥啥宾馆进进出出,左手挽一个小姑娘,右手牵一个小姑娘,全是绝顶漂亮,绝顶风骚的,比那个小秦,十万八千里。
自然有人不相信。乔乔卫民之类就要反驳这种谣言,说三子不会那样的。别人就说,人心隔肚皮,啥人晓得啥人。喏,那个小秦喏,来过几次寻三子,门也碰不开喏,眼泪在眼眶里转。三子倘是不变心,为啥不理睬小秦,朋友轧了这点辰光了,到哪里去总归要告诉一声的。当初还拿小秦吹牛,压别人呢。
隔壁相邻议论三子的辰光,三子正乘了火车飞机全国各地到处跑,北京到南京,广州到锦州,他确实已经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到方京生的华声公司担任了电子部主任。三子满天飞,任务不轻,忙得没有工夫给小秦写信,小秦自然要上门来。
三子到华声公司做事,得心应手,心情舒畅,同方京生以及其他同仁配合默契。三子像一只冲出铁笼的老鹰,展示出威风来,几个月下来成绩显著,公司几次嘉奖,连三子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赚了这么多钱,他越做越有劲,感激方京生。只是难得空闲起来,想起小秦,心里总有点难过,那天晚上去找小秦,小秦倒不反对他到华声公司做事,只是希望他继续读完书,三子不肯,两个人各执己见,吵起来,闹了个不欢而散,以后,两个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信息。三子几次想写信去,面子上下不落,不写信,心里又掉不落,等到手里事体稍微放松一点,急急忙忙请了假回来。
三子回来,隔壁邻居稀奇煞了,像看外国人、看大猩猩一样,一批一批轮流过来看,弄得三子莫名其妙,只好烟呀茶呀招待。
大家没有什么名堂看出来,一边走出去,一边叽里咕噜:“没有,没有,哪里有大小老婆,瞎三话四……”
马上有人说:“你懂什么,现在政府不许讨大小老婆的,他倘是真的有,也不会领回来,领回来,让派出所来捉啊,猪头三了。”
大家看了不满意,说:“不见不见,不看见什么物事,屋里仍旧那几件旧家当,哪里有24英寸的彩电,三扇门的冷箱,不见么!”
“你又洋盘了,不见不等于没有,精刮人钞票不露眼的。”
“不露眼?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不合算的,物价涨得这么快,存在银行里的全是木货。”
“存银行自然是木货,人家可以不存银行去买黄金,黄金是顶顶硬气的了,千年不变,万年不蚀的,中国稀奇,外国也稀奇的。”
“你怎么晓得人家买金子,你看见的?”
“我不看见,自然有人看见。”
于是,越传越滑稽,有人居然亲眼看见三子拎了一箱子金子回来,半夜里挖地三尺埋下去。
半天工夫,三子一直被包围着,一直到吃夜饭辰光,才轮到鸳鸯厅小天井里张师母几个细细地来消化他。张师母盘问起事体来,总归要根根底底盘得清清爽爽才肯歇搁。
三子被大家盯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对隔壁相邻又不好板面孔,板面孔人家更加有闲话讲了。看见张师母端了饭碗过来,一副长期作战的样子,三子突然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
“黄牛贩子,你懂不懂,我做黄牛贩子的!”三子不等张师母开口,自己抢先说了。
张师母不晓得三子作弄她,当真了:“贩什么物事?你到哪里去的?”
“贩香烟,赚头好得不得了,广东广西河南河北全要去的,地方多呢,你假使眼热,叫你家卫国卫民跟我一道去,大家捞一票。”
张师母辨辨这句话的滋味,辨不清爽,说:“我家卫国卫民是不敢做这种事体的,我们卫国卫民胆子小,穷就穷一点,祸不敢闯的。”一边讲,一边想心不落气不平,弄不明白现在外头什么名堂,黄牛贩子吃得开,真正变世了。早几年黄牛贩子是要捉起来吃官司的,有一年,她亲眼看见捉牢一个,上手铐的,也不过贩了几十斤粮票。
旁边的人都听出来三子在作弄张师母,笑起来,桂珍说:“三子,人家说财大气粗,真是不错,你捞了一票回来,开出口来,腔调也变了,不光气粗,舌头也打弯了。”
三子要淘米下锅烧晚饭,来不及搭腔,桂珍话里就夹音了:“三子现在是有钞票的人了,同我们穷人讲不来闲话了。”
三子没有办法,只好说:“你们当真啊,啥人造谣说得活灵活现,我总共出去两三个月,真的赚得着一箱子金子啊,偷也没处去偷呢,要么一箱子草纸差不多喏!”他怕桂珍再进攻,马上又说:“桂珍你不要讲我了,你家卫国发明了一个什么名堂,不是拿了几千几万的发明奖吗?你们家才真正捞了一票呢!”
“喔哟哟,三子!”桂珍哇哇叫,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我们卫国寻几个铜钿不容易的,日日夜里弄到三更半夜,你看他三十岁的人,头发白了一片了,几千几万,单位里要拆份水的,大家分分,轮到卫国,百十来块,百十来块,吃补药也不够。”
三子说:“你们赚钞票不容易,我赚钞票也不容易,一样的人,一样的世界么,为啥全要吃住我,我没发财,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发了财,还要哭穷。”
桂珍的声音更加尖:“喔哟哟,我们赚几个钞票,做出来的,苦出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骗来的,用不着哭穷的,正大光明的。”
桂珍这几句话愈发难听了,好像是在骂三子赚来的钞票是偷来抢来骗来的。天井里的人只怕三子要发火,三二F心里是憋气,但是想想同这种人顶真,实在犯不着,也没有什么道理讲得清爽,索性闭了嘴巴一言不发,倒弄得桂珍没有落场势,大家也都讪讪地走开了。
吃过夜饭,三子看见天井里只有张师母一个人,就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张师母,小秦有没有来过?”
张师母看看三子,脑筋一转说:“小秦,你的那个女朋友,好像长远不看见了,怎么,你们怎么了?”三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师母偷眼看三子的面孔,慢吞吞地说:“小秦么,小秦么,人是蛮好的……”
三子不响。
张师母又说:“不过么,不过么,三子你拎不清的,现在外头小姑娘,轧朋友啥人肯吃空心汤团,喏,东落第二进钱家阿大寻一个女朋友,妖形怪状,面孔难看煞,行头倒不少,耳朵上荡来荡去亮晶晶,头颈里挂一根,手指头上套一只,全套板了,三子你想想,一个小姑娘家,工资能有几何,哪来这么多钞票,还不是敲钱阿大的竹杠,叫他家买的。人家隔壁人家看看气不平了,去劝劝钱阿大不要发憨劲,钱阿大哭丧了面孔说不买不过门,不买人家小姑娘要歇搁的。三子你同小秦轧朋友,一点好处不给人家,人家怎么肯哟……”
三子皱皱眉头:“小秦不是那种人,小秦不是为这种事体,我晓得的……”
张师母鼻头里“哼哼”,还想讲什么。居委会主任李阿姨走进来,笑眯眯对张师母说:“张师母,关照你们一声,明朝有人来量地皮,你关照你们天井里几家,明朝上午屋里不要离开人。”
“量地皮做什么?”天井里几个人一起问。
“哟,你们还不晓得?要拆迁了,这次是真的了,通知已经下来了。”李阿姨平常难得激动,今朝也有点兴奋了。
“真的?!”张师母哇啦一声叫,“要拆迁了!”
小天井里马上混乱起来,在屋里的人也跑出来听。一时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这次大概是真的了,李阿姨的话从来是顶真的。
天天怨旧房子,天天盼分新房子,等到真的要拆迁,大家又各想各的心思了。
“哟,三子,怎么发呆啦?”从来闲话不多的李阿姨也熬不牢要多讲几句,她自己开心,顶好别人也开心,看见三子不说话,以为他怕吴家趁这个机会讨还房子。
张师母说:“你不要讲三子,三子现在同我们不一样了,他有钞票要造房子了。我们是开心煞了,我们是开心煞了……”
张师母的兴奋有些反常,弄得大家朝她看,疑疑惑惑。
房间里桂珍吊足了嗓子骂自己男人:“你个死人,转来转去氽尸啊,人来疯似的,癫狂什么呀,拆迁拆迁,分新房子,嘴巴上讲讲便当,不晓得轮到牛年马月呢,你以为有好果子送给你吃了,想得好,现在的人是一个比一个精……”
张师母和桂珍这对婆媳,总归是钉头碰铁头,前世的冤家,一个开心,另一个必定不快活;一个惹气,另一个必定快活。其实桂珍也未必不希望拆迁,对拆迁换新房,她一向是关心得不得了。只是看不过阿婆快活,晓得婆婆总是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了。
张师母确实有了计策,问过乔岩,晓得像自己这种情况,可以分一个大户,三间一厅,卫生间厨房外加。三问房问,总是一正两偏,正房总归顶大,朝南,有阳台,正好给卫民做新房。现在桂珍已占了便宜,霸住了,不肯腾出大房问,大象屁股推不动,拆迁等于公家来相帮推,真是天开眼。
老太婆的心思,儿子不清楚,女儿不明白,偏偏媳妇吃得透,桂珍一肚皮气,讲又讲不出,只好对男人发,摆点威风出来,老太婆要是不识相,儿子吃辣糊酱【1】。
张师母的气焰果真萎瘪了些,但还抑制不住地叨叨。
吴老太太哭丧面孔从里面走出来,看看天井里这么多人,哭出拉呜地说:“啥人想出来拆房子的,啥人想出来拆房子的,吴家这幢房子拆不得的……”
“你急什么?真是,六十块钱赚不到了……”张师母对吴老太太翻翻白眼。
吴老太太说:“拆不得的拆不得的,我们家上代头有说法的,拆了吴宅,全苏州要水淹的,不得了的……”
大家盯着吴老太太看,想这个老太婆,这辰光来讲这种话,真是老不入调了。
老不入调自有老不入调来和调。乔老先生拄了拐杖踱过来对吴老太太说:“老阿姐,不要说你,我也舍不得搬的,你看看,这样好的房子,怎么舍得拆掉?老法里讲,乱拆房子,要坏风水的,拆不得的,拆不得的……”
乔岩拉拉乔老先生:“阿爸,你不要乱讲,拆迁是国家决定的,对老百姓有好处的……”
乔老先生暾暾拐杖:“你懂什么,这种房子不好乱拆的,拆拆容易,再要弄起来,休想!”
“还要弄起来做什么?”张师母顶急,好像有人反对一句,拆迁大事就会歇搁的。
“你们女人家不懂的。”乔老先生瞥一眼张师母,一副不屑的样子,“你说,是五百年前一只古董碗值钞票,还是现今一只洋瓷碗值钞票?”张师母闷住了。乔岩说:“不好这样比的,老房子同文物性质不一样的,有些文物不涉及现在老百姓的直接利益,房子……”
“你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讲不过你,你是吃公家饭水的,反正这种房子拆不得的,你们晓得当时造起来什么功夫,什么本钱,拆这种房子,天雷要打的。”
乔岩连连摇头,无话可说。
乔老先生继续叨叨:“我是不搬的,不舍得搬的,我是不搬的。”
乔乔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见阿爹这么讲,又挖苦他:“不搬也好,等推土机来,连破砖头烂瓦一起推走……”
乔老先生啧啧地表示不满。
张师母顶得意,嘿嘿嘿嘿地笑。
吴老太太又要找乔杨,又要找杨老师,要叫她们帮助写状子,说:“房子是吴家的,不许别人随便乱动,要拆就拆。”
大家又笑起来,说:“喔哟,吴好婆,你口气大来兮,你的房子不许别人拆,你不晓得整爿中国全是公家的,你做得了主?”
杨老师和颜悦色地劝吴老太太:“吴好婆,状子是用不着写的,你有意见是可以去反映的,区里市里都会有人接待你的……”
王琳抱了不满三个月的女儿出来,听大家讲,一声不响。
其实,讲到拆迁,顶急的应该是她,别人家困难再大,拆迁以后,总归有房子分,独独她不同,一旦拆迁,公房是不允许出租的。吴家房间再多,她也不能住,又要去住集体宿舍了。
王琳抱了女儿立在那里,想想别人家有什么事体一家老小可以商量,自己一个人守个不懂事的小孩,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由心里发酸,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吴圆,倘是吴圆在,肯定晓得她的心思,肯定会过来对她讲,王老师,你不要急,我的房间让给你住,不会让你和小孩困马路的。可惜,吴圆不在了,前几天,发病发得厉害,他家里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了。王琳自己也不明白,碰到困难不想自己丈夫,却想到一个疯子,也许因为这个疯子居然比正常人更加关心别人。
肖音还是调不回来,看来今后一段时间不容易上来,现今乡村教师奇缺,肖音他们开玩笑说进这种地方,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