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生了小孩以后,肖音把她接到乡下去坐月子,在那里住了两个月,那个地方对教师生活照顾得很好,肖音一个人就有一大一小两间屋。王琳住在学校的那段辰光,校长书记经常来看她,谈话中的意思是不肯放肖音这样的肯干教师走的,倒是希望她能调过来。王琳一开始心里有点气,心想自己好坏也是个高校老师,怎么往农村中学调,人往高处走。可是后来想想,自己在大学里坐冷板凳,做低等公民还有什么面子夹里好讲的。从肖音这方面来讲,他也不是个想往低处走的人,可是现在学校厚待他,除了让他教高三两个班的物理课,其他时间让他安心搞研究,写论文。在这所中学里,只是资料不足,信息不灵,其他待遇都满意。肖音心里也矛盾,自己已经落在乡下了,不能再把王琳拖下来,可是这样长期分居也不是一回事体。王琳也意识到小丁老师是个威胁,她相信肖音的为人和对她的感情。可是,又明白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多变的,夫妻长期不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很难保证的。当她抱了女儿踏上回城的汽车,看见肖音在车下向她招手,心里突然喊出来:你等我!
可是,一回到城里,一回到熟悉了的环境中,她动摇了,再加上妹妹王珊的影响,她又打消了调往农村中学的主意,一个人带了女儿在城里过日脚。
当她听到房子要拆迁的消息,急坏了,先打个电话给妹妹,还是放心不下,到外面天井里打听消息。外面天井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王琳一向不大参与,可是,今天不同了,越听心里越乱,越没有主意。
好容易看见王珊从外面进来,王琳赶紧把王珊叫回屋里。
王珊笑着说:“阿姐,你不要急,我马上去找吴克柔跟他说说,不管分怎样的房子,让他总归想办法借一间给你住。”
王琳说:“我不要,吴克柔怎么肯……”
王珊说:“你定心,我跟他讲,他会答应的,真的。”
王琳皱皱眉头:“我不想住他的房子,住他的房子,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他是有用心的,你要当心。”
王珊咯咯咯地笑:“我比你清爽,我就是利用他的心思。”
王琳面色更加难看:“这样更加不好,你明明不想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能同他有什么关系,却要利用人家,这是欺骗,不好的,不管他姓吴的为人怎么样,我们不可以做这种不上路不道德的事体。”
王珊仍旧咯咯咯咯地笑:“喔哟,阿姐,你迂煞了,他要借房问出来,你不住白不住,住到哪天是哪天,他送上门,他活该。”
王琳一时对答不出,她妹妹是为她想办法的,她怎么能去教训她一番呢。可是,她为妹妹这种处世方法担心。
王珊几何聪明的人,阿姐想什么,她全明白,根本不在意。
隔了一阵,王琳说:“吴克柔为人怎样,我不管,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真心的,他喜欢你,你不要再去作弄人家了,早点讲清爽,不可能的事体,不要到以后弄出什么大事体来,吓人兮兮的。”
王珊说:“你怎么说我作弄人家呢?作兴我也喜欢他呢,你叫我讲清爽,讲什么?有些事体是讲不清爽的,今朝看看不可能,明朝作兴又可能了。”
王琳晓得妹妹滑头,捉摸不透的,没有办法对付她,只好随她去,万一她有哪一天真的要嫁给吴克柔,也只有随便她了,各人有各人的路。王琳说:“我想,我还是到肖音那里去。”
王珊想不到阿姐突然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差一点骂阿姐一声猪头三。王珊动足脑筋想办法,不让阿姐到乡下去,她不明白阿姐怎么这样憨,人家要一张城市户口,千:疗百计,什么事体都做得出,用钞票买,用计谋骗,用色相换。她倒情愿到乡下小镇上去。王珊不相信姐夫有这样大的吸引力,把阿姐吸引去。一想到姐夫,王珊就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想拿那封信来劝阿姐不要相信肖音的花言巧语,可是又怕伤阿姐的心,想了半天,信没有拿出来,嘴上却忍不住要讲:“阿姐,你一门心思爱姐夫,这分痴情,姐夫也不晓得配不配,你真的了解他?你真的相信他?”
王琳叹了口气:“就是呀,就是为这个我也要到他身边去……”一边说,一边想起肖音隔壁的那个小丁老师的一对大眼睛,不由面色黯然了,声音变沉了,对王珊说:“我告诉你,我是不放心的,他那里隔壁有一个年纪轻的女老师,姓丁——唉,不讲了。”王琳看妹妹突然变了脸色,停下来。
王珊想不到姐姐已经怀疑这件事,更想不到姐姐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愈发觉得姐姐迂得可怜。却不知道姐姐也在可怜妹妹,可怜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王珊不再同阿姐哕唆,跑到吴家找吴克柔去。
吴老太太不喜欢王珊,认定这是股祸水,见了王珊从来没有好面孔。可是王珊面皮太厚,你对她冷冰冰,她对你笑眯眯,你不欢迎她来她偏生来得勤,老太太拿她没有办法,最近更加不得了,在吴家进进出出,疯来疯去,比自己屋里还要随便。老太太不许她进来没有用,屋里是吴克柔做主的,他不讨厌王珊,别人就不好讲什么了,老太太只好退一步想,这个小姑娘野虽野,心思好像不坏,不刁钻促狭,讨进来做孙媳,不见得会虐待娟娟的。
王珊奔进来,老太太刚刚从天井里回进来,坐在凳上喘气,见了王珊,说:“阿克,好像困觉了。”
王珊笑:“没有呢,没有呢,他不会这么早困觉的,他困不着的……”一边笑,一边自管去推吴克柔的门。
老太太在后面,跟了王珊一道进去。
王珊看见吴克柔伏在台子上写什么,叫起来:“喔哟,人家外面拆翻天了,你倒稳坐钓鱼台。”吴克柔回头看看她。王珊说:“到我阿姐屋里去,好吧,我们有事体求你呢。”“为房子?”吴克柔说,“这里的房子不会拆迁的。”王珊听他口气十分肯定,不由惊奇:“你怎么晓得?”吴克柔不回答,看看台子上的纸,王珊走过去看,是一份意见书,王珊哈哈大笑:“你凭这份物事,就能止住拆迁?你这个人,笑煞了,你这份物事寄出去,不晓得到哪一日才能到省长的办公桌上,那辰光裤裆巷恐怕早在地球上消失了……”吴克柔说:“我不憨。”王珊倒说不出话来了,她一张利嘴,最怕吴克柔的“三字经”。两个人僵持了一阵,王珊说:“通知已经下来了……”吴克柔看她一眼,好像说,通知么,可以改的。“你凭什么去说服上面?”吴克柔指了那份意见书,王珊瞪了他一眼,拿起那材料粗了浏览一下,好像是从什么保护古建筑和城市总体规划上谈问题的,不由说:“哟,看你不出,你还蛮有学问么……”
吴老太太开心了:“他是用功煞的,单位里重用他的,奖状——”吴克柔说:“混饭吃。”王珊笑起来,又把话题拖回去:“我一本正经同你讲,倘是拆迁,你肯不肯帮帮我阿姐?”
吴克柔面孔上毫无表情:“我从来不做蚀本生意。”
王珊气煞了,自己对阿姐拍过胸脯,现在吴克柔这样阴阳怪气不爽快,她心里不适意,挖苦他:“我听人家讲,你们吴家上代头全是吃素念佛行善的人,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后人,是不是野种?”
吴老太太动气了:“你这个姑娘家,讲话嘴巴清爽一点……”
吴克柔却平平淡淡地说:“是野种。吴家早就没有嫡传了。”
王珊笑道:“断子绝孙?”
老太太面孔愈加难看。吴克柔对老太太说:“吴家风水早就败了,人种变了,好婆,是你讲的……”
老太太只好点点头:“开始是单传,后来断了血脉,到隔房里嗣过来,仍旧单传,后来愈加不灵了,这几年你们看看,不要说吴家了,凡是住吴家房子的,全是养女儿,张:卫国养女儿,前面周家,后面赵家,当中杨家,还有你阿姐全是养女儿,有名堂的……”
王珊笑起来。
吴克柔说:“这不是迷信,是事实。”
王珊笑着问:“你们吴家,怎么会坏风水的?”
老太太一本正经:“房子么,全是因为房子,原先纱帽厅造得蛮好,后来塌了一次,再造起来,风水就不灵了……”
“既然已经坏了风水,索性拆掉算了……”王珊存心和老太太绕嘴。
“喔哟哟,喔哟哟,罪过的,罪过的,不能拆的,不能拆的……”老太太讲得兴起,刹不牢了,“你不相信,你们全不相信,我讲桩事体你们听听,我亲眼看见的。纱帽厅前庭花园里,有一池塘水,以前辰光这池水碧青碧绿。吴家有个上代头,是吃素念佛行善之人,一世人生做了不少善事,苏州城里大旱,他出钞票开井名声比吴状元还要好。可是这个大善人只活到四十出头,就跌在那爿池塘里沉煞了。那一年,苏州连遭三灾,先旱后涝再碰上兵荒,老百姓活不落了,饿煞冻煞,吴善人已经倾囊相助,再也拿不出银子了,就想把纱帽厅拆了救百姓的性命,想不到当天就沉煞了。池塘水很浅,只到大人的胸脯口,大白日天,又不落雨,地上不滑,就这样会跌到池塘里去,滑稽事体,后来家人把他的死尸捞上来,发现一直挂在头颈里的一串佛珠不见了,想来必是落进池塘了,当时也有人奇怪,佛珠是木头做的,怎么不浮起来,反而沉下去了,不过一串佛珠三钱不值两钱,也没有人高兴去打捞。不晓得过了多少年,后代里有几房隔一子的一个宝贝,和屋里下人的小人白相,热天在池塘边弄水,看见那串佛珠浮在水面上,就捞起来看。那辰光吴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吃素念佛了,也没有钞票行善,虽说佛堂里还有大佛像,隔厢里仍旧供小佛像,可是完全是装装门面的,小人看见一串佛珠,好白相,就挂在头颈里。那天夜里,那个沉煞的老祖宗,托梦给小人的娘,讨还佛珠,讲他是陪真龙念佛的,少不得那串佛珠。第二天早上起来讲了,屋里大人全吓煞了,叫小人把佛珠丢进池塘,小人不肯,把佛珠藏在房梁上,到夜里就出事体了,藏佛珠的房梁断裂,房问塌了一只角,只是小人困的那一问,房子塌下来,人没有砸伤,倒吓得发寒热了,大人在乱砖断木中寻来寻去,寻不着那串佛珠,后来小人寒热退了,可惜烧坏了脑神经,变成了小哑子。”
王珊熬不牢打断吴老太太:“那串佛珠现在还在那个池塘里么?”
老太太说:“那当然,后来又浮起来过的,这样的事体又有过几次,我自己也碰到过的……吴圆的阿哥,吴圆还有个阿哥,你不晓得吧,叫吴方。吴方小辰光,聪明煞的,胆子大煞的,不像吴圆胆子小。那一年,吴方十五岁,也是热天,下池塘洗河浴,一个猛子钻到水底,摸着那串佛珠,拿上来白相,我吓煞了,要紧把佛珠抢过来甩进池塘,可是老祖宗还是来托梦,讲吴方是明知故犯,现在念他年幼,十年以后受罚,哎呀,十年以后,正是‘文化大革命’呀,吴宅被糟蹋得不像腔了,我们一家门扫地出门,吴方带了屋里的妻儿老小一去不返,到现在,二十年了,一点音讯也没有……”老太太讲得眼泪落下来。
王珊说:“你不要伤心么,没有音讯是好事体么,决不会一家人全没有的,看来肯定是出去了,好事体呀,说不定明朝一家老小回来探亲了,那你们吴家要不得了,光宗耀祖了,现在是港台爷叔顶香的辰光么……”
老太太破涕为笑,倒也有点欢喜这个姑娘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总归会有说法的,就是不晓得我等到等不到……”
“等得到等得到,”王珊说,“那串佛珠现在还在池塘里,我倒想弄它出来看看,什么名堂经,几百年不烂?”
老太太吓煞了:“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王珊笑道:“我不怕的,让你们老祖宗来叫我去好了,我去陪真龙念佛好了,不会怪你们的,你们都是孝子贤孙么……”
老太太摇头,叹气:“不肖子孙啊,不肖子孙啊,吴家老屋也没有守住呀,倘是要拆掉,老祖宗肯定要作怪的……”
吴克柔半天不响,这辰光插了一句:“这老房子要保住的,不管他以后还能不能姓吴,先保下来再讲。”
王珊又笑了:“好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想保护什么古建筑呢……”
老太太连忙扯开去:“我讲的佛珠的事体,书上也有的,阿克,你上次看的书,书上怎样讲的?”
吴克柔也认真地说:“池有佛珠,时浮水面,人取之必病,弃之即安。”
“是的是的,是这样讲的。哎,隔壁乔家老伯伯也看见的,还来问过我,我是没有告诉他,他那张嘴……”老太太对王珊说,“你不要去告诉别人,人家全讲拆迁好,他们假使晓得阿克告状又要恨煞阿克了……”
王珊说:“那自然,他们要拆旧房,搬新房子,也是对的,你们要保旧房子也不错,各人有各人的拳经……”
老太太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呀对呀,讲不清爽的,讲不清爽的,刚刚到外面天井里,那几个人全朝我弹眼睛,我也不同他们多讲,免讨气……”
王珊还想说什么,居委会李阿姨进来关照,说旧城改造办公室要同吴家当事人说说私房作价的事体,叫吴克柔明朝就去。老太太说:“不去的。”李阿姨皱皱眉头:“我反正通知到了。”吴克柔冷冰冰地说:“不出几天你会来通知我用不着去了。”李阿姨莫名其妙地看看这问房里的人,走了。王珊看吴克柔那种稳当当的腔调,不知不觉心中定下来了。
【1】吃辣糊酱:吃苦头、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