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乔老先生顶稀奇,一肚皮的货色没有人要听,闷在肚皮里,痒得要命。有一次,屋里来了两个亲戚,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兴趣,揪住机会像说书一样开场,那宅房子,起先是哪家的状元府,后来传给侄子是个大学士,再后来传给孙子某某状元,再后来一个不争气的子孙一夜之间把一宅状元府输脱。这座大院是什么大官造的,后来得罪朝廷,贬官革职,房子给一个什么太监的什么亲戚买下来……讲得活灵活现。裤裆巷里户户宅宅的根底,老先生好像清清爽爽,天晓得是真是假。乔老先生的孙子乔乔,听这种老古董听得发腻发酸,但总不可以塞牢自己耳朵不听,也不可以封牢阿爹的嘴巴不许讲,就贼忒兮兮插嘴问阿爹,你讲太监,老法里的太监,真的要割卵的?弄得乔老先生面孔上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紫一块,乔老先生自己也总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少年时候背过四书五经,青年时代读过梁启超康有为,中年辰光做过几日官府文书,老来还要看看《吴越春秋》《清嘉录》,却修了这么个孙子,台坍光。
吴宅状元府到底什么时候造起来的,现在已经弄不清爽了,卖到吴氏手里,以后就没有再改换宅主人,吴氏家族后来虽然败落下去,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是这宅房子总算还是保下来的。到了解放来的辰光,吴宅的当家人是状元第六代的媳妇吴李氏。吴李氏娘家也是大家,传说是武英殿大学士顾鼎臣的后代。解放前,吴李氏有个阿哥在政府里做事体,解放辰光逃到台湾,临动身特为跑来劝妹子,卖掉大宅,同他一起去台湾。吴李氏从小受足家训,晓得进得吴家门,就要为吴家想,生为吴家人,死为吴家鬼,所以死守老宅,不肯离开。解放后的开头几年,日脚倒也蛮太平,时常有苏州城里老人家来来往往,过年过节政府也有人上门拜访,吴李氏庆幸自己没有听阿哥的话,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一家人家不许有这么多房子了,要合营,吴李氏也想得通,反正屋里人少,这么多房子也住不了,再说公私合营是为国家好,也为老百姓好,反对剥削,大家过新社会的生活,人人有责任。吴李氏没有什么意见,自留了一小半房间,余下的全部合营了。后来听说苏州城里有差不多的人家房子全是捐献给国家的,吴李氏出门碰见居民委员会的干部,还有点难为情呢。公私合营到“文化大革命”前这几年里,吴家出卖了一部分私房,其余的房子除吴家自住两间外,都出租给别人住,吴家后代子孙靠这点房子吃饭过日脚,倒是一座吃不空的宝山。“文化大革命”一来,人人碰着扫帚星,个个晦气触霉头,吴氏大宅更加逃不脱,充公。吴李氏老太太吃住没有着落,赶进一间六平方的小灶屋,贴贴洋火盒子,寻点辛苦钱混日脚。
其他住户倒不曾关账,算是受剥削的人,房子照住,不过不是住吴家的,而是住公家的,公家收房钱,比吴家收得少,住户倒也乐得。原先大家不满吴家收的房钱太贵,看见人家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摇,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6】,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实在气不平,眼皮薄,肚皮里喊不公平。到“文化大革命”风头上,踏人家一脚,揭发金子宝贝绫罗绸缎,实在杀瘾。现在看看吴家子孙,三五六口轧进一间小屋,过这种平头百姓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日脚,细皮嫩肉变作粗皮老肉,见了人点头哈腰,低眉顺眼,作孽兮兮,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也想不明白这种变世的日脚是啥人作出来的。
等到大家还过魂来,轮到处理吴宅的辰光,街上已经在唱“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了。大家心里有数,房子姓吴,自然应该还给吴家,可是住户不过门,赖死赖活不肯搬。房管所来劝劝,弹开三公尺,单位里动员,讨价钱,要我搬开不难,你给我多少平方,新房旧房,公房私房,楼房平房,有没有抽水马桶白瓷浴缸。单位哪里来的平方,有几个平方,就要打破几个壳郎头。住户自有自己的苦衷难处,挖屎丢烂泥,寻死觅活,样样做得出。碰着吴家的人,嘴里还不清不爽说什么现在变世了,叫工人阶级困马路,房子让给官僚老地主。说得吴家七十八岁老当家吴李氏心里寒丝丝,牛牵马绷讨还了两大间一隔厢算数。房管所立时三刻上门,要求吴李氏老太太作价处理其他房间,叫老太太开价。吴老太太刚刚经过脱胎换骨,触及灵魂的“锻炼”,现在魂虽然归来,却是惊魂未定,看见公家的人,已经有了三分惧怕,叫作价就作价,叫她开价倒是开不出,随便公家给多少,多给多拿少给少拿,房管所乘机杀半价,杀得辣豁豁。吴老太太总共拿到万把块钱,心里也明白吃了大亏,嘴上却不敢讲出来。
吴老太太早先嫁到吴家里,做少奶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盐酱醋柴,自是不闻不问,房子家当愈发一窍不通。及到落难,起先还有六个平方轧轧,后来索性扫地出门,住到原先屋里一个下人家里,同那家一个老太婆轧铺,过了头十年:苦日脚。起先叫她扫马路,冲厕所,老太太实在做不动,总算碰上几个心肠软的,叫她领点洋火盒子贴贴,弄点纱头拆拆,一个月寻个十块八块,咸菜汤泡泡饭。现在一次头有了万把块钱,手发抖,心发荡。
吴家落难辰光,大女儿吴方圆已经出嫁,女婿屋里成分好,女儿自然要同娘家划清界限的,讲出了绝话,从此不再来去。不过划清也好划不清也好,娘家的屎粘在女儿屁股上,揩不清爽,女儿女婿为了老娘,也吃足了苦头。大儿子吴方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两个小人,一家大小四口,被赶到乡下做农民去了,一去不复返。近几年到乡下去查查,说根本没有来过,二十年不通音讯,不知死活。小儿子吴圆,那一年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女人。读书读成个书憨大,连考三年考不取大学,算是败了状元人家的面子,弄得神经兮兮。后来捏了一纸命令,一火车乘到东北树林里做苦力。人家嫌他成分不好,浑身冒酸气,分一间木板房给他,独吊吊地住在大树林里。这间木板房,风一吹,嘎嘎响,雨一落,嗦嗦抖。门关不上,窗合不拢。有一日,一只老狗熊推开门进来白相【7】,老狗熊朝吴圆笑眯眯,抬抬手,吴圆吓得尿撒了一裤裆,神经就有些混乱了,不过还是会吃会做,就是一直讨不到女人,有空闲就坐在木板房门前,盯了木板房看,发痴发呆。到后来,吴圆调回来,已经四十出头了,又是一火车乘到苏州,进门看到老房子已经退还,立时嘻嘻笑出来,笑得收不拢场,笑得隔壁邻居汗毛凛凛,笑得吴老太太在边上哀哀地哭。从此,吴圆脑子一阵清爽,一阵糊涂。清爽辰光,上班下班,吃饭困觉,讲话办事,一点没有两样,糊涂起来就不好讲了。大家都说,吴圆这世人生全作掉了,再好也是个废人了。吴李氏老太太一世人生熬下来,落到这般下场,一碰就要心酸流眼泪。不过日脚总比“文化大革命”好过多了,那辰光弄得一门心思想寻死路,幸亏隔壁邻居劝她,说你死了要拖累儿子的,才打消了她的念头。吴老太太女儿吴方圆,就住在本市,晓得老娘现今的情况,有好好的房子,没有好好的人传,自要动心思的,吴方圆今年也毛五十岁的人了,前几年算是同老娘划清界限,不来往,现在要她老面孔上门来还有点难为情,先叫小儿子来讨老外婆的口风。吴老太太头二十年不曾同自己骨肉一道过日脚,吴圆虽然回来,又是这副腔调,想讲句贴心的话也没有人听,刹生头里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外孙,一口一声外婆,叫得亲亲热热,又高又大,一表人才,活脱脱像两个娘舅,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记恨什么“划清”不“划清”。
不多几日,吴方圆的小儿子姚克柔就搬进来同外婆一道住,陪老太太过日脚了。户口也迁到老太太的户口簿上,姚克柔改为吴克柔。
吴克柔迁进吴宅的辰光,还不满三十岁,插过队,做过工人,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女儿已经六岁,儿子也已四岁了。
吴克柔头脑拎得清,听老太太谈了房子的事体,立时到房管所长门上评理,人家拿出老太太签的字据,白纸黑字,出门不认账。吴克柔弄不过房管所,就去打官司,一级一级告上去,事体弄得蛮大,一直到现在没有判下来。听吴克柔的口风,这场官司不是三万五万应付得过去的。其他住户看看现今的政策,心里七上八下,晓得这桩事体早点晚点总要弄清爽的,只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像当初吴家一样,被人家扫地出门了。
吴家1981年讨还的两大间加一隔厢,就在鸳鸯厅这一进里。鸳鸯厅另外还有二开问,住了两家人家。吴老太太刚住回来的辰光,邻里关系自然有点尴尬。老太太想想早先吴家一家也不过五六口人,住这么大的地盘,除了纱帽厅接待高级客人,住宅住人,其他几进全是不派什么大用场的,每天自有下人打扫清爽,锁好门。现今只还给她二开问一隔厢,想想是气不服的。吴克柔打官司,强调起来理由充足,别人驳他不倒。可是,三五六口七八口,轧在一问屋里的平头百姓,热天蒸馒头,冷天贴大饼,想想比比,同样不服气,理由更加充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爿世界上的事体,下世也弄不明白了。
苏州城里同吴家这宅房子大同小异的建筑,大街小巷处处有,只不过近几年拆的拆,坍的坍,不少地方已经面目皆非,光彩全无了。有的房子虽然还在,可是不再住人,派派其他用场,被什么工厂无偿占用,堆堆破货废料,被什么单位廉价收买,准备拆了旧房用这块地盘造新楼房。相比起来,裤裆巷三号这宅房子还算额骨头【8】的。不过额骨头再高,也难得原模原样了。这种早年的大型建筑群,原来都是有规格的,一般一进三间,门前一方天井,东落西落当中有一条进深直通的过道。可是现在,三号这宅房子,已经不是老面孔了,头二十年来,房管部门和住家,旧物利用,见缝插针,大间隔小,小间扩大,角角落落里,还造起来像模像样的房问,大到十来个平方,小到三五个平方,用来放自行车,堆旧家具,当灶屋问,做吃饭间,甚至有人家做新房的。
其实像这种地方,这种房子,早已经不是老面孔了,索性再修修补补,改造改造,通自来水,增加点卫生设备,也还可以混几年住住。凭良心讲,这点房子,旧虽旧,还是蛮像样的,有地板房,有落地长窗,雕花楼板。乔老先生的口气,老法里的东西就是比现今的像腔,看看,这扇窗,精雕细刻,看看,这扇门,风格细腻。好像房子是他自己造的,讲起来骄傲得很。这宅房子,不是明朝末年便是清初造起来的,扳扳指头,三四百年了,人也传了好几代了,房子怎么不要破落。前两年这里的住户曾经选代表到房管所申请大修。房管所开始派人来看了倒也一口答应,纳入计划之内。可是后来突然来了个通知,这一带的住房,上头有统一规划,住户一律不许自行改造。房管所没有权,私房也不许动,已经动过的就算了,以后再要动,对不起,动一动,罚款,事情弄大了,还要追究刑事责任,拖到法院去判。
老百姓骂归骂,怨归怨,怕还是怕的。罚钞票,吃官司,不是寻开心的事体。轧就轧一点,苦就苦一点,中国的老百姓反正是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并且会苦中作乐的。就这样,日脚一天一天过下来,看看倒也蛮太平。
【1】馒头:浴室。古代浴池顶作拱形,俗称馒头浑堂。
【2】推板:苏州方言,意为相差或差,坏。
【3】嘏:音q,古时文言书面用语,同“福”。
【4】拆烂污:比喻做事马虎,不负责任。
【5】轧:挤。
【6】皮包水:指进茶馆喝茶。水包皮:指进浴室洗浴。
【7】白相:玩。
【8】额骨头:亦做“额角头”,意为命运、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