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太太一时没有准备,看见外国人涌进了,发呆了,好半天才发现阿惠也在里面,连忙问阿惠:“啥事体?他们啥事体?”
阿惠笑:“没有事体,外国人要看看状元后代,看看屋里。”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吓煞人了,吓煞人了,我还当是……吓煞人了……阿惠,要不要泡茶的?”
阿惠说:“随便你,人家看看就要走的。”
外国人想听老太太讲讲状元府的情况,老太太拎不清,对女翻译说:“妹妹,谢谢你,你帮我告诉外国人,三号这宅房子,本来全是我们吴家的,后来合营合掉了一大半,再后来又占去一半,现在只剩两间给我们住,不公平的,我晓得国家现在顶看得起外国人,叫外国人帮我讲讲话,作兴还可以讨还几间房……”
女翻译尴尬了,她还很嫩,还没有学会随机应变的本事,一看见外宾盯着她,心里不免发慌,连谎话也编造不出来。幸亏另一位外事单位的陪同人员端过老太太冲的茶,请外宾喝茶,把话题岔开了,一边赶紧对老太太说:“讲话不要瞎讲,不好瞎讲的。”
吴老太太不识相,不看讪色,嘴巴还凶:“我没有瞎讲,我没有瞎讲,不相信你去调查好了,这种事体,不公平的,你叫外国人评评理……”
陪同人员好劝劝不听,只好吓吓老太婆:“你儿子在哪里工作的?”老太太一呆,回答不出。阿惠说:“他儿子有毛病,现在住在精神病医院。”“那你孙子呢,你要胡说八道,同你屋里小辈算账……”老太太真的怕了,哭出拉呜:“哎呀呀,我不敢讲了,我不敢讲了,我再也不讲了,阿惠,你不要告诉他们阿克的工作单位啊……”
陪同和女翻译要紧走开,躲到一边去笑,阿惠熬住笑说:“你不要吓,不再讲了,不要紧的。”
外国人又在鸳鸯厅拍了几张照片,叽叽咕咕同翻译讲话,翻译也懒得再译成中文,一房间没有人懂他们讲什么,倒看得出外国人面孔上有疑问,好像碰到什么弄不懂的事体。阿惠靠得近,听见女翻译告诉那个陪同人员说外国人在问为啥纱帽厅保存得这样好,这是住人的地方为啥会这样破烂。陪同对女翻译说,你告诉他们纱帽厅是重点保护。女翻译去讲了,外国人愈加不满意,嘴里只是“恼恼”“恼恼”地叫。翻译和陪同人员对看看,苦笑笑。
外国人看了一歇,没有什么名堂,问老太太,老太太又讲不出什么,其实是不敢讲。外国人泄气了,一窝蜂涌出去。
吴老太太拉住阿惠,问外国人看纱帽厅做啥,是不是纱帽厅要有什么事体。
阿惠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说:“纱帽厅有啥事体,纱帽厅现在重点保护,外国人来看纱帽厅,总归因为纱帽厅好,房子上全有雕花的,怎么不好呢,造了这许多年,房子还这么牢扎……”
老太太问:“外国人不会要买纱帽厅吧?”
阿惠被老太太稀里古怪的念头引得发笑:“你怎么想得出的,买纱帽厅?外国人买纱帽厅做啥?”老太太撇撇嘴:“你不要不相信,外国人样样事体做得出来,反正他们有钞票。上次阿克讲起,美国人看中网师园里一幢房子,叫什么轩的,定坚要弄到美国去,后来到底还是弄过去的……”
阿惠笑着说:“那又不是买去的,是照样子在美国重新造一座。网师园的明轩,还在网师园,别样物事钞票买得着,这种物事钞票再多也买不去的。”
老太太开心了:“说得对的,说得对的,纱帽厅是我们吴家祖宗的物事,不可以随便动的,动了要闯祸的……”
阿惠不想再听老太太哕唆,说了一句:“你是迷信。”就要走。
可是老太太不让她走。“你讲我迷信,其实一点不是迷信,我家阿克也相信的,真有那回事体的……”
“什么事体?”
老太太听阿惠追问,倒又不敢多嘴了,说:“不讲了,不讲了,讲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
阿惠心想你敢讲我也不一定要听,就走了出来。在天井里碰到乔杨,乔杨说:“阿惠,我屋里来客人了,夜里同你轧铺啊。”
几家邻居互相借床轧铺是常有的事体。阿惠点点头,回去吃夜饭了。
吃过夜饭不长远,乔杨就到阿惠的小房间来了。
阿惠问她屋里来什么客人,乔杨说:“七姑八舅,啥人弄得清爽,本来房子已经轧煞了,还要来轧闹猛。”
两个姑娘一道笑起来。
乔杨突然停住笑,问阿惠:“喂,你家卫民,这几日怎么啦,碰着大头鬼啦,看见我,面孔板得六六四,要吃人的样子,啥事体,我啥地方惹他了?”
阿惠连忙说:“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乔杨一听阿惠的口气,就晓得阿惠心里有数。
“不是——不是你惹了卫民,二阿哥这几天不开心,厂里的事体……”
乔杨笑阿惠:“喔哟,阿惠,你在我面前还要说谎,算了吧,你这个人说谎是说不像的,告诉我吧,什么事体,卫民对我有啥意见?”
阿惠还想抵赖,可是每句话讲出口,总归被乔杨抓住。“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卫民对你没有意见……”
“对我没有意见,对啥人有意见?阿惠,你不要兜圈子,爽气点吧。”
杨老师来寻张师母,叫她做假证明的事体,阿惠一开始就相信乔杨肯定不晓得,其实二阿哥心里也是相信乔杨的,不过自己面孔上对她总归不好看。现在看乔杨盯牢自己一定要问明白,阿惠更加相信乔杨是无辜的了,就把事体经过告诉了她。
乔杨听了,半日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惠看乔杨的面孔,心里吓兮兮的,怕乔杨动气,又怕乔杨叫起来。等了一歇,也不见乔杨怎样,才放心了一点。
“你二阿哥,倒肯做这种假证明的?”乔杨心平气和,好像一点不激动不气愤,还有点不相信。
阿惠说:“我晓得二阿哥的心思,他是怕你真的分配到新疆、西藏去,不然他是不肯的,二阿哥顶恨假老戏……”
“所以他看见我那副凶相,”乔杨顿了一顿,说,“倒也难为他一片好心……”阿惠抿着嘴笑笑。乔杨又沉默了,隔了好一阵,慢吞吞地说:“我姆妈,哼哼,我姆妈……”
阿惠看乔杨的面孔变得难看起来,吓了一跳:“乔杨,乔杨,你讲什么?你讲什么?你不可以去告诉别人的啊?杨老师千关万照的啊,外头人晓得了,你姆妈要吃牌头的呀!”
乔杨冷笑一声,笑得阿惠抖了一抖。
“乔杨,你姆妈是为你呀,你不能出去讲的……”
乔杨面孔上的肌肉僵住了。
阿惠晓得乔杨的脾气,怕乔杨回去同姆妈相骂,又说:“乔杨,我求求你,不要吵,你姆妈同我姆妈讲好的,只要你分配在本市,你姆妈保证帮我二阿哥介绍一个女朋友……”
乔杨又是一声冷笑:“算盘珠珠拨得清清爽爽,门槛精得笃溜滑……”
阿惠听见乔杨议论自己的姆妈,不好多嘴了。
乔杨坐在床边上,手里翻一本书,翻来翻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阿惠坐在边上也蛮尴尬。突然,乔杨把书往床上一扬,对阿惠说:“阿惠,你晓得,我的工作早已定了!”
“真的?”阿惠开心地叫起来,“真的?”
“是我自己定的,你要是保证不讲出去,我告诉你!”乔杨不等阿惠答应保密,又说,“我已经报名,到西藏去工作。”
阿惠惊叫起来:“乔杨,你不要瞎讲,你不要瞎讲,我不听你的,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真的。”乔杨倒显得十分冷静。
“不去不去,乔杨,人家讲西藏苦煞的,不能去的……”
“别人可以去,我为啥不能去?别人在西藏过得落,我为啥过不落,我不比别人差……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去,已经有人去了……”乔杨激动起来,面孔上发出红光。
阿惠奇怪地看看乔杨。
乔杨推了阿惠一把:“你这个憨大!木货!已经有人去了,你还不懂,我轧的男朋友,去年去的!”
阿惠瞪大了眼睛,盯了乔杨看,阿惠只是帮乔杨担心、难过,后来倒有点佩服、眼热乔杨了。
乔杨沉浸到回忆之中,面孔上甜蜜蜜的。她的男朋友比她高一级,去年毕业时主动要求去西藏,还叫乔杨毕业以后也去,他在西藏等她。乔杨心里矛盾了一年,最近终于下了决心。
阿惠问乔杨:“你要到西藏去,你姆妈会同意?你屋里会同意?”
乔杨拉过阿惠的手说:“阿惠,我从来把你当亲妹妹看,你假使也当我亲阿姐,这桩事体,你要帮我保密,暂时不能讲出去,要是给我姆妈晓得了,我恐怕去不成的,我姆妈本事大煞的,钻天打洞会有办法的,我弄不过她的,现在只好先顺着她,到辰光名单公布出来,她再跳也来不及了……”
阿惠恋恋不舍:“乔杨,你真舍得走的,爸爸妈妈屋里全甩开?”
乔杨眼睛发红,还硬装出笑容:“我们去,也不一定永远不回来了,同那边订好合同的,先工作三年,倘是适应,再工作下去,假使不适应,也可以回来的,所以你也不要急,现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答应我……”
阿惠为难煞了,点头又不好,摇头又不好:“你,你不去不来事?”
“不是不去不来事,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名额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其实也不是啥大事体,再远再苦也不出中国呀。我们这地方的人,就是有种小家气,总归缩在一块地方,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地一点不了解,一听说西藏、新疆,就如到地狱去,他那辰光就讲我们苏州人没有大出息,因为那辰光我不同意他去的,还要同他一刀两断,可是他还是去了……”“把你也拖进去了……”“就是,我不服气,我要做给他看看,苏州人到底是虫还是龙,我想,年纪轻轻,出去闯一闯,总归是有好处的,可是,唉,我姆妈,唉,我姆妈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去!”
阿惠还想劝劝乔杨,乔杨挥挥手:“好了,这桩事体不讲了,你不可以讲出去的……”
阿惠终于点了点头。
乔杨笑了。
两个姑娘焐进被窝里,脚对脚坐在小床上。乔杨盯了阿惠看,阿惠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说:“你看我做啥?”
乔杨笑笑:“阿惠,我们乔乔欢喜你,你心里清爽,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不中意乔乔,对不对?”
阿惠低了头,默认了。
“我做阿姐的,也想关心关心兄弟的事体,阿惠,乔乔近来一直不开心,你对他太冷淡了……”
阿惠分辩:“不是的,我没有呀,我……”
乔杨说:“你不要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看不中乔乔的人呢,还是另外有男朋友了?”
阿惠咬了嘴唇不回答。
“你晓得的,乔乔为了你,甩开了李清,李清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啊,难得碰到的,你假使不明不白冷淡乔乔,他要伤心的……”
阿惠哭出来:“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存心叫他伤心的……”
乔杨猜到阿惠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有点为自己兄弟难过。
阿惠本来以为乔杨会追问她的,不料乔杨却躺了下去,不再说话了。阿惠也准备躺下去,可是心里乱得很,有一股热流直往外头涌。她压不住,轻声对乔杨说:“就是乔乔的朋友,阿侃!”
乔杨“霍”地坐起来:“阿侃?阿侃不是吃官司了么?”
阿惠眼泪涌出来,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出声来。
乔杨连忙爬过来,和阿惠并肩坐在一起,劝阿惠。
阿惠一世人生永远不会忘记,在青年宫咖啡厅,那个夜里,是阿侃在她眼门前引出一条宽敞的路,在她心里打开一扇紧闭了多年的门。阿侃出事体了,吃官司了,落难了,一无所有了,别人都把他忘记了,偶尔提起,也只是笑一声“苏空头”,可是阿惠不能忘记他,不能丢开他。她听别人讲,阿侃这种官司,钞票可以买的,倘使赔得起失火的损失,说不定能够减刑。阿惠现在就是要做这桩事体,她也晓得这笔损失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不管多少,她也要凑起来。
乔杨扶住阿惠的肩膀,她理解了阿惠的心,却又为阿惠担心。
“阿侃的女朋友呢,断了?是的,这种女人多得很……阿侃判了几年?”
“三三年,我等他,我情愿的。”
“现在他在哪里?”
“就关在相门第三监狱,我,去看过他的,人瘦得不得了,人家说里厢吃不饱肚皮的。面孔蜡蜡黄,眼睛凹下去了,不过还是蛮精神的,他讲现在去看他的人很少,托我帮他借几本书,他说他出来了,还要想办法做厂长的……”乔杨“噢”一声。“最近一次我去看他,他又说出来不做厂长了,说要研究体制改革。乔杨,真的,他精神好煞的,一点不像犯人……”
乔杨点点头,同时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乔杨,他这样积极,你讲,像他这种情况,会不会提前释放出来的?”
乔杨没有回答,只是按了按阿惠浑圆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