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纱帽厅,总共用了一个月辰光。说出来,气煞老百姓。老百姓屋里要捉漏,到房管所喊人,春天喊到秋天,不见人影子来。不少人家只好自己搭了梯爬到屋顶上去弄。有的人不会捉漏,反倒把瓦片踏碎搅乱,越弄屋里漏得越厉害。倘是啥人家房子塌了墙头,断了桁条,更加作孽,要到房管所去预订修房时间,上半年订到下半年。居民住这种危险房屋,夜里困不着觉,日里吃不落饭,一日到夜提心吊胆,搬又没地方搬,躲又没地方躲。到房管所去催催,总归吃一顿牌头回转,叫你等一等,就得等一等,人家房管所也在等。等材料,等水泥石灰木头,人家房管所也忙得焦头烂额,忙得六亲不认了。
可是现在修这间纱帽厅,倒有材料有工夫了。一个月辰光,眼睛一眨,纱帽厅返老还童,像新造起来的一样。这么短的辰光,手脚这么快,生活做得这么好,只有纱帽厅有这样好的福气,平头百姓的住宅是挨不到的。
平常日脚老百姓屋里弄房子,派几个木匠、漆匠、泥水匠,好像来几个大老爷,人家急煞,他们悠煞,反正做一日算一日工钱。生活做得吊儿郎当,泥水漆水乱甩,砖头瓦片乱丢,弄得住户叫苦不迭,叫他们做生活当心点,眼乌珠弹出:你自己来做,我们做生活只会这样做,不会当心的,你要清爽,我们不做了。嘴巴上说不做,真的坐下来歇烟,一坐坐下去半天,屁股像钉在凳子上了,住家只好忍气吞声,有的还自己贴上香烟、茶叶,供祖宗一样供他们,想想真是气酥,公家房子公家修,反倒要住户贴钱贴钞贴笑面孔。倘是碰上私房维修,那是更加不得了,竹杠敲得七荤八素,吴家里是吃足苦头的。
可是这次修纱帽厅,讲包工了,包质包量,生活做得既快又好,老百姓看在眼里,心中气闷账。
修一修纱帽厅,用了十万零两千块钱,报纸上登出来,吓煞老百姓。裤裆巷三号里住四十几家人家,一年用来维修房屋的开支恐怕还不抵修纱帽厅的一个零头。
纱帽厅修毕,书场照开,又扩大了场势,来参观的人愈加多了。
人人称赞纱帽厅修得好,保护得好,报到上面,上面表扬,加奖金,保护状元府的承办人愈发起劲儿了。三日两头往裤裆巷三号跑,又看中了三号里的一块空地皮。那是东落第三进女厅之后灶问之前的一块场地。那地方原来是一宅旱船形状的房子,旱船年久失修,倒塌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去造什么房子,修缮纱帽厅之后,就来动这里的脑筋了。正巧另外有一条弄堂有家大宅,大部分房子已经不来事了,修也修不起来了,只有一座花篮厅还蛮像腔,大概因为料作高级造工考究的缘故。现在那条弄堂拆迁,这座花篮厅不舍得弄掉,就移到裤裆巷三号这片空地上来了。花篮厅移过来,不派用场。庭院的门一直锁着,门缝里望进去,花篮厅也上了锁,辰光一长,门前庭院里杂草丛生,建筑垃圾场没有出清,乱七八糟,花篮厅门窗上乌蒙蒙一层层灰。玻璃也碎了好几块,不晓得是小人拿砖头砸碎的,还是移过来以前就碎的。三号里的住户提起花篮厅就有一包气,房子造起来空在那里,这种事体老法里有,想不到现在也会有。别人家三世同堂四世同室,轧得相骂讨气,寻死觅活,花篮厅八九十平方空在那里,罪过哟。
纱帽厅修好,花篮厅移过来,陈世官对吴老太太说还有大生活在后面呢。后面的大生活就是要修复吴宅北边的大花园——凤池园。这只牛皮吹豁了,连吴老太太也笑陈世官讲闲话,牙齿没有足足齐。
凤池园,老百姓又称吴家花园。吴状元买下三号这宅房子辰光,连带买下了宅后的这座花园。状元家又花了二十年工夫,耗费二十万两银子,把凤池园收作得显赫得不得了。在当时苏州城里头二百家私家花园中,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要讲了,二十年工夫了不得,倘是状元寿命短一点,等到命归黄泉还看不到花园竣工呢。吴状元倒是福寿齐全之人,活到九九八十一岁,经过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四朝天子一朝臣,着实不容易,吴状元一直到年老退居“第二线”,还向咸丰皇帝举荐过已经被贬官的林则徐。可惜林则徐福分低,不等第二次出山就死了。吴状元扩造凤池园是在道光年间,也是他顶得势、官至大夫的辰光,拍马屁的人多,造私家花园,只要吴世恩金口一开,大体上指点一下,下面自然有人鼎力承办,根本用不着状元公亲自过问。过几年吴世恩回府探亲,到后花园一看,自己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花园弄得这样漂亮,一问,才晓得是专门请了造园建筑专家来设计的。园中山池厅亭布局紧凑,别具一格,因为面积不大,四五亩占地,就以小中见大取胜,精致玲珑,颇有小家碧玉之姿,十分贴合状元公的胃口,据说后来有位专家把凤池园称作“汤包”,意思是讲,一口吃下去,仔细咀嚼,越嚼越香。
凤池园园门上的名字,却不是“凤池”两个字,而是“圣恩”,起得不伦不类,这是状元公想出来的,他看到凤池园造得如此精致,比皇帝的御花园还高级,怕有朝一日皇帝亲临看了动怒,多了心眼儿,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园名改为“圣恩”。一来拍了皇帝马屁,又可以保住凤池园。
状元公想的是百年大计,可惜凤池园福分太浅,不如拙政园、网师园那些花园寿命长。咸丰十年太平军攻克苏州城,后来英王陈玉成也来苏州住了几日,看中了吴宅,拿来做了英王府。也是前世的冤家,英王在吴宅总共住了三天,不知为啥事体动了气,一把大火烧毁了凤池园。当时吴宅的当家人也是一位老太太,早年丧子媳,膝下只一个孙子,孤儿寡妇,看见这种野蛮兵,吓得逃回娘家。等太平天国吃了败仗,撤出苏州才敢回吴宅,凤池园大半爿变成灰堆了。其他厅宅,全贴了英王的封条,到那辰光老太太还不敢启封开门,还是屋里下人说现在天国已经灭掉了,老太太才重新掌管了吴宅。可是凤池园损失太大,吴家再也没有能力恢复原样了。相比起来,苏州博物馆当年是忠王李秀成的忠王府,到今朝还完好无缺,:为啥偏生要毁吴家花园,也算是天意,人不可违的。
凤池园已经有百十年没有园的样子了,解放以后,公家倒是准备修缮的,可惜没有等到动工,“文化大革命”来,一切混乱了。凤池园给几家工厂瓜分了,头二十年来,在那四五亩的地方,造厂房、宿舍、仓库,轧得实实足足,针也插不进一根了。
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况还想修复,真有点牛皮兮兮了。倘是凤池园真的能恢复本来面孔,吴家老祖宗在阎王殿里也要回转来看一眼了。
可是还当真有人来管这桩事体了。大家扳扳手指头算算,一座花篮厅移过来用脱二万,纱帽厅修修补补用脱十万,要把凤池园恢复起来,没有七八十万,解决不了问题,国家怎么一下子变得有钞票,气派大了?住户住房有困难,到房管所去叫苦,人家总归讲,体谅体谅吧,国家也有困难呀,国家倘是有钞票,不会让老百姓吃苦的,总归先要照顾老百姓的。大家听听倒也有道理,人民国家是为人民的,不像老中央辰光,国家要敲老百姓竹杠的。现在的政府样样好,讲来讲去缺几个钞票,就体谅体谅吧,困难自己克服克服吧。现在看看不对了。嘴说公家少钞票有困难,做这种握空生活,怎么拿得出几万几十万了,野豁豁的,不困难了,用不着研究研究了?其实,不吃这碗饭水的人不明白,修缮这批古迹旧宅,十万百万的钞票也不是容易得来的,相骂起来,有辰光官司打到法院,告到中央呢。不过不管打什么官司,拨多少钞票,总归还有人出面争这点钞票,为了解决老百姓的住房困难,不晓得有没有人肯吵相骂,打官司呢。
修凤池园的事体后来还是搁僵了。厂家不肯外迁。派人谈判,人家弹眼落睛,要我迁出去可以,钞票拿来。狮子大开口,不是几万洋钿的交易,修复花园总共拨几万元钞票,自然拿不出这么多让工厂外迁。拿不出,弹开三公尺。现在什么形势,没有钞票能办什么事体?再说现在外迁,城里是没有地方插足的,近郊也轧满了,全部迁远郊,没有一定的好处,工厂不答应的。口气硬得铁钉也钉不进。想想当初,这几爿厂家,全是赤脚地皮光的户头,一无所有的。占了吴家花园的便宜,发展起来,现在气粗了。任你啥人也不买账,只看钞票的面子。于是又要打官司,打官司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体,国家的立法不完整,而且还“简明”粗条条大框框,活里活络,这种事体法院无法可究,一拖再拖,就搁僵了。
凤池园暂时不修,三号里就冷静下来了。这批人力物力财力,专款专用,这里不用也不能用在其他地方,住户破房子仍旧破房子,不可以挪一分钱来修的。
可是有一日早上,裤裆巷里三号有人进来挖地皮,说是来装自来水管子,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不晓得怎么会有这种好事体轮到头上的。互相打听一番,总算弄明白,靠了吴家里的福。
吴老太太的大儿子吴方,有消息了。那一天市里对台办公室一个干部寻到吴家来,拿来一封信,信是写给政府的,请求帮助打听屋里人的下落。吴方出去的辰光,老娘兄弟已经不住裤裆巷三号了,当时吴方以为屋里人一世也不可能回老宅了。所以信写到政府。对台办公室派专人调查,寻到吴家。
信送来的那一天,屋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听说是台湾来信,以为是自己兄弟来的,吓得嗦嗦抖,又开心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寻了老花眼镜来看信,一看笔迹,老太太眼泪就落下来了,是儿子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