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好像你这般大的男人都喜欢老女人。”
“什么意思?”
“1992年的舞蹈啊。你的那个跳拉丁舞的,她不是个老女人吗?现在也应该有四十岁了吧。很老很老了。”
“当时她可是不老的。最多三十岁的样子。”
“还是老。比你大就是老。所以我说像你这般大的男人都喜欢老女人呢。”
“哦。我们不说这个,你不懂。说说锐舞吧,什么是锐舞?”
“这个,我怎么跟你说呢?锐舞嘛,就刚才你看见的,就那个样子了。”
“你用语言跟我解释一下。”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够?我又不是语言工作者。你是,你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解释什么是1992年的舞蹈。你的那个回忆。”
“用语言?”
“是啊。用语言。”
“解释不了。语言是苍白的。”
“搞笑。好了好了,你不用解释了,其实我完全都明白了。你说得对,语言是苍白的。你的1992年的舞蹈,我明白,不需要语言。真的,我全明白。”“那你说说看?”“我说了嘛,不需要语言。所以,我说不好,也不用说。一定要说吗?你很喜欢说?”
“喜欢。我喜欢把什么事情都说明白,说准确。”
“那你说说我。”
“说你什么?”
“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你很好玩。一个很好玩的女孩。”
“你认为你说得很准确?”
“是的。”
“怎么玩?”
“什么怎么玩?”
“你看,不准确了吧?嘿嘿。”
15
1992年,我在一个叫“皇后”的歌舞厅做主管。我每天的工作是放唱片,调式麦克风。有人叫我DJ,而我总是告戒他们,千万别叫我DJ,我会很惭愧的。要知道,DJ是能够让音乐飞起来的魔术师,是艺术家。我按部就班地放放唱片,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号。
我们歌舞厅每晚九点以后都要上演节目。来我们这里表演节目的有唱歌的歌手,拉琴的琴师,也有跳舞的舞者。其中有一对跳拉丁舞的夫妇在那期间引起过我特别的注意。
甚至,我还和她,那个跳拉丁舞的舞者有过一些故事。但众所周知的,这个故事在那天晚上我被她的摩托车带着兜风之后就结束了。然后,一切又恢复到当初的境况。
事实上,那天晚上所有我预想的后果都没有发生。摩托车从滨江路往西进入一环路,在青羊饭店右拐,驶上蜀都大道,一条直线抵达一环路东段。再右拐,经九眼桥、磨子桥,回返科华北路。就是说,我有惊无险地被送回了“皇后”歌舞厅。我什么也没做成。连准备好的那500元钱也没有机会还给她。她把摩托车停稳之后,只说了声“下去”,我就呆呆地站在了马路上。然后,她一轰油门,彗星一样地又消失在黑夜的深处。这时候的街面上更是车少人稀,犹如梦幻一般。
后来我的两个徒弟问我那天晚上是什么感觉?我说,就像骑了一回女巫的扫帚,在成都的上空飞翔了一圈。
她又来“皇后”跳舞的时候,那个总是鼓着一个“王子包”的大男孩没有来。又是她的丈夫成了她的舞伴。估计她丈夫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我也好像没什么了。自从那次骑了她的“扫帚”兜风之后,我的左腿也不抽筋了。怎么去想她,左腿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能是麻木了,再也敏感不起来了。我还是习惯透过音控室的玻璃隔断看她的舞姿,也在她每天到来之前想一想她,但左腿就是没什么异样的感觉。有时候我独自去天上人间喝酒,想让那条左腿重新抽一抽筋,可它总是很不争气地抽不起来。我很失落。那曾经令我紧张不已的东西,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消失了?突然消失,就像它曾经突然到来一样。
就在这时候,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是花脸给我介绍的。实际上,她就是花脸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跟花脸的女朋友一样,她也是寻呼台的热线小姐。在介绍认识的那一天,花脸的女朋友就告戒我,她的这个姐妹很纯洁的,要我好好待她。
“好好待她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明知故问。”花脸的女朋友对我说话像对花脸一样的凶狠。
所以,我就好好待她。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连她的嘴唇都没有亲过一下。
16
有一天,我问她:“我不和你亲嘴你是不是很高兴?”
“你好坏哦。”她说。
“我这就是好好在待你啊,怎么又坏了?”
“你就是坏。”
“不可理喻。那我现在就亲你一下,是不是就变好了?”她不说话了,把脸别过一边。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将她的脸捧住,转过来,用我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怎么样?”我问。“还是坏。”她居然在说话的时候用手捂住了刚被我亲过的嘴。
“为什么?”
“你不带我去玩。”
“去哪里玩?不是去过游乐园,还去过青城山了吗?”
“去你们歌舞厅玩。”
我明白了。是这样,的确,从认识她以来,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带她去我的工作场地看一看。并不是不能带女朋友去工作场地,以前我也带过,就是花脸也带她女朋友去过。可是我这一次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真是奇怪。
“你根本就不爱我。”她说。
“不爱你?”我笑了,“是啊,不爱,我到今天才和你亲嘴。”
“不是亲不亲嘴的问题。”
“那是什么?”
“当你对一个女孩产生了爱,就要去表达。而表达的方式并不一定要是那种表面的。你应该用心去爱。只要你是很用心很用心的,那么,她,你心爱的女孩是一定会感觉到的。因为你用心了,所以,一个有心的女孩必然会对你的爱作出反应,也会很用心的将她的爱回报给你。但如果你根本就没有用心,而是停留在表面的,形式上的那个,那个……”
她说不下去了。此时,她的脸通红通红的。眼圈也开始红了,像是马上要哭出来。我听她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打热线电话的傻瓜听众,惭愧得不得了。
“好了好了,”我说,“我今晚就带你去。”
“今晚我要上夜班。”
“那明晚?”
“明晚可以。”她说。
17
现在想起来,带她去歌舞厅实在是一个不算大,但也决不算小的错误。
我后来分析,一定是花脸的女朋友丫丫向她透露过我的一些什么。她那天晚上总是问我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比如:啊,这就是你的城堡吗?这是她走进音控室的时候问的。这个这个,她用指关节敲打着音控室与舞台之间的玻璃隔断说,很一目了然啊。再就是节目刚开始的时候,她靠在玻璃隔断边上,侧身问我,你对每个节目都感兴趣吗?我回答说,我对很多节目都毫无兴趣。她笑了笑,那就对了。我很不解,问她,怎么就对了?没什么,她又笑了一笑。然后,就是在节目临近尾声的时候,她突然很兴奋地用手推了推我,示意我看舞台。你看你看,她来了。
我知道她来了,因为她跳舞的伴奏磁带还是我放进卡座,并按动放音键,让那首由后切分音开始的舞曲通过功放传人音箱而响彻整个大厅的。这一程序我每晚都在重复。不同的是,今晚我没有回头去看舞台。你怎么不看?她问道。难道这个节目你也没兴趣吗?我开始意识到她是在明知故问了。我说恰恰相反,这是我惟一感兴趣的节目。哦,她好像无话可说了。
其实,我还是在看的。也许她没有注意到,在我的正前方,还有一块玻璃,它隐约地反射出舞台上的情景。这块在暗处的玻璃就像一个监视器,让我能够不用回头,也能观察到舞台上的动静。
“她真的很美。”她站在我的背后,我听见她这样说。
我一言未发。我看着我的“监视器”,看见她正从她丈夫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向外旋转。
过不多会,她在我背后发出了“呀”的一声惊呼。接着,开始“嘻嘻”的笑。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更多的来自观众席的哄笑声。怎么了?我看着“监视器”,有点迷惑。快看快看,她开始拍我的肩膀。我不用再固执了,回过头去,透过玻璃隔断往舞台上看。这一看,也暗暗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原来,她在往外旋转的时候,右肩上的那根吊带断了,使得舞裙的右胸松垮下来,裸露出右边的整只乳房。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舞台事故。我也从未见过她在舞台上如此的紧张和难堪。一般来说,当演出还在进行的时候,一个职业的舞者是不可能就这样停下来跑下场去的。她还在音乐中旋转。而我在最初的反应中也显得手足无措。她的舞姿没有丝毫的走形,但我已经看见了她如临末日的惊惶的眼神。就是这眼神给了我灵感,我当即伸手卡断了音乐。我也要感谢我的徒弟马东,这个平常反应迟钝的人,此时却十分敏捷地给予我恰到好处的配合。在我卡断音乐的瞬间,他也切断了舞台的灯光。就这样,她和她的丈夫得以在这突然的寂静和黑暗中逃离开去。
18
过后,我的那位刚刚亲过一次的女友好像很开心。就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开心。那是下了班我们去街边的大排挡吃夜宵的时候。“真是奇迹。”她拍了一下手,声音因极度兴奋而有点发颤。我还是一言不发。“是啊,今晚看了一场好戏。”丫丫也说。
我看了花脸一眼。花脸的眼神很尴尬,甚至还有点难过。
“真好玩。”丫丫又说了一句。
我又看了一眼花脸。花脸回避着我的目光。他先是低下头搓了搓手,然后,在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丫丫,花脸的女朋友,就挨了花脸一个耳光。可以肯定的是,丫丫的反应比我们任何人都还要慢一点。她挨了耳光之后,脸上的笑容还奇怪地保留了那么几秒。也就是几秒钟之后,她才想起来用手去捂住自己被打的脸。
“你打我?”她这句话问过之后,才开始哭出声来。
花脸还是低着头,搓自己的手。
丫丫一边哭,一边抓起一只小板凳,要往花脸的头上砸,被我挡住了。小板凳砸在我的手臂上。我也真想给丫丫一个耳光。但是我没有。我把花脸拉走了。
“你是瓜婆娘。”我们离开的时候,花脸还指着哭泣的丫丫骂了一句。
丫丫也伸出指头回骂了一句。但那时候我们已经坐上了出租车,她骂什么我们也听不见了。
19
自那个意外之后,她和她丈夫就没有在“皇后”歌舞厅出现过了。不久,我也辞去了那里的工作。我开上了出租车。这车原来是我舅舅开的,他不想开了,让我接替了他。我白天满城跑。到晚上,我习惯将车停在一些歌厅门口等候。与别的出租车不一样的是,我并不急于载客。而是要等到歌厅的客人都走光之后,我才拉上最后一个客人离开。这很明显,我是想再次碰上她。但是,我很失望。我在各个歌厅、夜总会的门口等候了一年多,一次也没有碰见过她。似乎,她已经不跳舞了。有一次,我约了小瘦出来吃饭。那已经是几年之后了,小瘦自己做了一家修理店的老板,嘴唇和下巴上都留起了胡子。我问他,还记得那个心愿吗?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什么心愿?看来他是不记得了。那就算了,我说。小瘦笑了笑,你说啊,什么心愿?我没说。吃完饭,我拍了拍小瘦的头,还是什么也没说。临分手的时候,小瘦才问我,下个月9号你没安排吧?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