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从天而降。“终于下来了。”她说。“也幸好是晚点,”我说,“要按正常时间,恐怕就接不上你了。我在外环高速公路上迷路的时候就在想,糟了,你肯定等不及了,自己打车走了。而事实上,我这样担心的时候你却在天空中翱翔呢。”她笑了。说:“我都吓死了,以为下不来了。”
2
我们是初次见面。
在机场出站口,我还举了片刻写有她名字的牌子。但也只是片刻。当她还没有看见这个牌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见她了。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然后就看着你推着手推车东张西望地走过来。”我说。
“我就说我老看老看怎么就没看见有我名字的牌子呢?你怎么就敢肯定是我?”她说话的语速出乎意料得快。
“是直觉。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像。”
“像什么?”
“像你啊。”
“我当然像我啦。废话。”
3
后来她告诉我,人们都说她其实像一种虫。“什么虫?”我问。
“马叉虫。”她说。“见过吗?嘿嘿,没有吧?好多人都说没见过。但好多人又说我很像。”
“那你自己觉得呢?”
“我也没见过。有这虫吗,你觉得?”
“如果有人这么说,应该是有的吧。你没查过?比如《辞海》什么的。”
“查过。根本就没有。”
“《山海经》呢,查过吗?”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本书。没有。我老查它们干什么呀,吃饱了撑的?爱像不像。马叉虫就马叉虫呗,总比像一只蟑螂好吧,你说呢?”
“蟑螂其实也是挺不错的,我尤其喜欢它那对酒红色的翅膀。你不喜欢蟑螂?”“我吃饱了撑的,喜欢它干嘛?躲还来不及。”我发现她很喜欢说“吃饱了撑的”这个短语,而且说起来音调圆润。
4
在酒店安顿下来,我说:
“现在,你梳洗一番。之后,我们去吃东西。”
“洗什么洗?我都饿坏了。”她捂着肚子说。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见到她用手捂住肚子的模样。她的手指纤长,当然身材也是苗条的,一张小脸也是瓜子形状的。所以,当我们坐上餐桌,她一下暴露出奇大的有如胖子般的胃口的时候,我相当惊讶。
“在飞机上就一点什么那个都没吃?”我问道。
她嘴里正嚼着一个香菜肉丸。她面带微笑,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尖,右手架着一双紫檀木的筷子,筷子的尖端指向一只盘子,盘子里是一条鱼,鱼已经是一副散乱的骨架,只有一张嘴还完好无损,做出像在微笑的样子。
“惊讶了,是吧?”她嚼完香菜肉丸,才空出嘴来和我说话。但她的眼睛并不因为在与我说话而看着我。她目光所及,是桌上那盘香酥牛排。
“再吃一块。”她抖了抖筷子说。
她面对香酥牛排抖着筷子说“再吃一块”的喜悦表情,是我在任何女孩身上都没见过的。不能说我不是受了这样的表情的感染,因为,那天我也情不自禁地抖了抖筷子,多吃了一块香酥牛排。“还要点什么?”我问。她已经搁下了筷子,眼睛看着鼻尖。她轻轻地摆了摆头,然后一笑。这次的笑有点羞涩。“来碗汤吧。”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5
“碰到真正的食神了吧?”在回酒店的路上,她不无得意地问我。我呢,也真是由衷地打心眼里钦佩。
“这几天想吃什么尽管说就是。”我开始慎重承诺。
“其实嘛,也吃不了多少,别把你吓坏了。”她捂了捂肚子。我看了看她的肚子以及捂了捂肚子的纤长的手。
“是不是胃有点不舒服了?”我问。她白了我一眼。
“你什么意思,想诅咒我的胃?告诉你吧,它正舒服着呢。”
我赶紧道歉,说不是那意思。
确实也不是那意思,我干嘛要和她的胃过不去?我这是关心。也许是我对见识这么好的一副胃毫无思想准备,关心显得有点多余了,以至于有些误会。于是,我马上展开联想,那种叫马叉虫的虫,是不是它的胃口也是奇好?也许人们说她像马叉虫,其实说的就是胃口,而不是外表。是啊,我怎么想,也无法从她的外表去想像出那个叫马叉虫的原形。
“在想什么呢?”她突然问道。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在想马叉虫。但除了马叉虫,此时我又回答不出还想着别的什么。我确实就没有想别的什么。
“马叉虫。”我还是选择了如实回答。从小我妈就告诉我,说谎对身体不好。
我以为她会有兴趣借此说一说关于马叉虫的事情。但是似乎她没有这样的兴趣。她闭上了眼睛。我看不见她的眼神,但从眼角的纹路上,我看出,她是真的疲倦了。
我只好暂时放下对马叉虫的好奇和遐想,将她送回了酒店。
6
我的任务是:1.去机场接她。2.陪她吃饭。3.负责挑选吃饭的地方。4.研究菜谱并承担点菜的义务。5.观察她吃饭的表情并做记录。6.让她吃好吃满意吃舒服但不能吃坏肚子。7.自选(就是让我在以上任务之外自己再见机行事选择一项任务,当然是要与她有关的)。
我接到这些任务之后,首先做的就是去查对一下飞机时刻表。
我住的楼下有一个书报亭,以前是卖《飞机时刻表》的。我每天都去那里买一份《参考消息》。卖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犹有几分姿色。我每次买《参考消息》的时候,她都要问我,买不买一本《飞机时刻表》?我说我不坐飞机,那东西对我没用。有一次,我被她问烦了,就说,你卖一本《成都市电话号码簿》给我吧,那可能我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只要她劝我买《飞机时刻表》,我就说,你卖一张邮票给我算了。所以,我家里存了好多邮票。我好多年不写信了,这些邮票也用不出去,越存越多。我又不是集邮爱好者。所以,这些没用的邮票就乱放在抽屉里。“买那么多邮票多少钱?买一本《飞机时刻表》又多少钱?你还不如干脆买她一本《飞机时刻表》省钱。”我的前女友听了我这个故事很聪明地指出我的财经误区。
我说:“不是这么回事。”
她没有继续追问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我有我的思维逻辑,她有她的思维逻辑;而她的思维逻辑改变不了我的思维逻辑。这也是导致我们分手的内在原因。
但是,当我用得着《飞机时刻表》的时候,却又买不上了。
“没有人买,我都退货了。”卖报的中年妇女说。
我只好去民航售票处查阅。
第二天,也就是我从自己的住处出门,准备去酒店接也吃早餐的时候,顺道去书报亭买一份《参考消息》,便看见货架上新摆了一本《飞机时刻表》。但这次,她没有劝我买。她把《参考消息》递给我之后,就忙着去整理柜台上的那些报纸和杂志,也不看我。我看出了她动作中的羞涩成分,因为那些报刊本来就码放得很整齐。“喂。”我指了货架上的那本《飞机时刻表》,并放了一张二十元面额的钞票在柜台上。她马上就转过身去将它取了下来,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还找了我四元硬币。“还要不要一张邮票?”她问,表情很亲切。“今天不要了。”我说,并报以会意的一笑。会什么意?我也不知道。
7
陪她吃饭这项任务没什么好说的,主要说一下任务的第三项:挑选吃饭的地方。
我告诉她,我其实是一个喜欢在家里吃饭的人。在外面我吃不饱。
“那你一定很会做菜了?”她问。
“哪里,只会做点汤而已。”我说,“不过我许多朋友都很会做菜,是烹饪高手。”
她笑了笑,说:“无所谓了,反正你说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
“你对早餐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或者说,有什么要求?我的意思是,一般吃甜食还是咸的?”我问道。
“随便,好吃就行。”她回答得十分爽快。
“你呢?”她又问我。
“我更无所谓了。我一般不吃早餐。”我说。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若有所思。
我也陷入了少有的沉思。究竟去哪里吃早餐呢?
“午餐的地方我想好了。”我突然抬起头来,用食指揉了揉眼睛说道。
“那意思是不用吃早餐了?怎么一下就说到了午餐?”她有点不悦。
“你总是要吃早餐的吗?”
“是啊。都说早餐很重要嘛。”
“那你平常早餐都吃什么?去哪里吃?”
“这个,我也说不好。我起床很晚,很难说吃的是早餐还是午餐。反正,起床了就吃呗。起床后吃的第一顿可以叫做早餐吧?其实,我也不是忒挑剔的那种人。我本来想要多睡会的,是你的电话吵醒我了。”
“对对,是我。我想你可能是要吃早餐的。”
“他们都吃什么?我是说你周围的人的早餐,我跟他们一样就行。”
“我想想。我周围的人好像没一个吃早餐的。跟我一路货色。”
我嘿嘿的笑了两声。
“笑什么笑?”她问。
“我笑我自己。嘿嘿。”我又笑了两声。
我们说着话走出了电梯。一个服务生在电梯口躬身问候:“早上好。是用早餐吗?这边请。”
他用手示意我们走大厅右侧的一个通道。
早餐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出乎意料的容易。酒店本来就为住店客人准备了早餐,凭房卡去就行。自助餐,爱吃多少吃多少。牛奶,豆浆,白米粥,馒头,蛋糕,煮鸡蛋,盐蛋,小桃酥,黄瓜色拉,榨菜丝,豆干拌花生米,水果拼盘。总之很丰盛。
她(不隐瞒地说)吃得很多,几乎每一样都装了一些到餐盘里。喝了牛奶又喝豆浆,鸡蛋、蛋糕都没放弃,最后还添了一碗粥。
我也跟着吃了一次早餐。觉得早上也不是想像的那样完全没有胃口。
“怎么样?”我放下筷子问她。
“没什么特色。”她嘴里还在咀嚼着一点什么,“你也甭内疚,酒店都这样。”
我内疚?我开始抽烟。终于等到她将手上的那把不锈钢叉子放到桌上。
她重重地将叉子往桌上一搁,说:“现在听听你的午餐计划。”
8
说实话,我平常自己应付午餐就是一碗面条。有时自己煮,不想自己煮的时候,就在街边随便哪个小面馆解决。但现在是任务在身,不敢随便。
好在我的朋友中不乏烹饪高手,他们各自都开了一家颇有特色的餐馆。我实际上还在买《飞机时刻表》之前就开始给他们打电话了。我和他们商量午餐和晚餐的事情。朋友中没有一个卖早餐的。这也是我和他们通电话时才有的一个惊人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卖早餐的。“早餐风波”(我和她的一点小小争执)之后,我还特意问过他们,怎么你们就没有一个卖早餐的呢?那可是个很大很大的市场啊。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傻瓜,早餐能卖几个钱啊?
也是,我就不在早餐的问题上过多纠缠了。言归正传,接着说午餐和晚餐吧。
9
二毛开的餐馆取名叫“川东老家”。城南有一个店,城西有一个店。
“喂,二毛,我如果带人来吃饭,去哪个店好?”我问。
“哪个店都好。”二毛说。
“那先吃哪个店呢?”我又问。
“你安排怎么吃?什么口味?消费标准?”二毛开始透出他餐馆老板的专业语气。
“是这样的,就一个女孩,我对她的口味了解得也不具体,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口味,可能惟一的一个指标就是要吃得心花怒放。对,心花怒放,很感性的一个指标。你没问题,是吧?你是感性高手,配菜上你就全权负责了。不,不用和我商量,我什么都不懂,菜谱你定了就是。”
“但是,你再给我一点她的信息,随便什么,多少给一点点。”
“身高行吗?或者星座,属相?”
“好好,这样我心里多少有点数。”
于是,我翻开一个记事本,告诉二毛她的身高、星座及属相。
10
李亚伟开的叫“香积厨”。但他自己长期泡在北京,成都这家餐馆平常由他弟弟李明在打理。所以,媒体曾经有这样的说法,说“香积厨”的老板瘦得像个鬼。这说的是李明的身材。这以后,朋友就开始称呼李明为“瘦总”。
“瘦总,起床了吗?”我在电话里问他。
“开玩笑,太阳都老高了,能没起床?”他回答说。
”是这样,我要陪一个女孩吃饭,想到你那里来……”
“来就是了,来就是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女孩是专门为吃而来的,这你明白?”
“明白明白,吃饭就是为吃嘛,是这样的。都是为吃而来的。”
“你还是没完全明白。她不是一般的吃,吃饱肚子的吃。而是有讲究的,就是说,要吃点名堂出来。这样比喻吧,要吃得心花怒放。”
“美食家那种吃?带考察性质的?”
“美食家倒算不上。不过,考察这个意思是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