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这样,过会我让厨师打电话给你,你跟他讨论一下。你是知道的,我搞不懂这个,我只是每天做做账而已。喂,我这不是偷懒啊。”
“知道知道。那我过来和你的厨师面谈一下行吗?”
“行行行,来就是了。”
我为什么要选择与他的厨师面谈?这是有原因的。
李明的厨师很酷,就是很不善言辞的那种专业人士。他虽然很年轻,甚至在长相上还带一点稚气,但不说话使他显得成熟。他其实是不能像二毛那样用语言跟你描述出一道菜的。他要用手做,做(而不是说)一道菜出来让你看。不过我发现,他在听的方面很有悟性。你说什么他都点头。然后,还是不说什么,而是做出来让你看。是这样吗?菜摆在你面前了。你看一看,再尝一口点头。对,就是这样。11
乌家学的餐馆叫“一泡乌”。很不雅是不是?但生意还马马虎虎。
“她长什么样?”乌家学问。
“问这个干什么?”我觉得他有点没安好心的样子。
“还有,她哪里来的?她吃的目的(你说的考察的动机)是什么?和你什么关系?”
“哎,我说,你是开餐馆的,还是开派出所的?”
“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吧,我们做服务这行的,识相很重要。什么叫识相?就是要善于观察和研究顾客的长相。不同的长相有不同的口味。很玄是吧?不玄,只要有点古汉语底子,加上一些个人经验,就不难掌握其秘诀。举个例子,在女性中有一种脸型被叫做猫脸,这种长相的人什么口味?鱼腥味。就是你尽管做那种鱼腥味很重的鱼给她吃,错不了。你说的张曼玉是吧?典型的猫脸。她如要来这里,给她做一道白砍鱼,保证叫她心花怒放。哦,你那位长什么样?”
“很难描述。不像猫,也不像马。她自己说,好像是有人曾经告诉过她,说她长得像一种虫。”
“虫?什么虫?”
“马叉虫。”
12
关于我为什么要陪她吃饭这个问题,总要被人问起。
“这个问题不能问。”我也总是这样回答他们。
“为什么?”他们迷惑不解。
“因为我是不会回答的。”我说。
只好,他们就不再提起这个问题了。
“她是一个不错的食客。”二毛说。
二毛的意思我知道,他明里在表扬她,暗里却在表扬自己。准确地说,表扬自己的菜。二毛的菜都是自己发明的。二毛的厨师没有独立的创作意识,二毛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等于就是一烹饪枪手。
“怎么个不错?”我问二毛。
二毛鼓起他的金鱼眼,哈哈笑了。
“你非要我说出来?好,我就说。她吃得心花怒放。”二毛说这话的时候,还拍了拍我放在桌上的手。
我也笑了笑,说:“那是你的菜太辣了。”
“什么意思?”二毛不解。
“太辣了,所以要不停地张嘴,以至于手舞足蹈。”
“这不很好?不是你要的?”他看上去又得意又委屈。
“是很好。是我要的。”我承认。
二毛思索了一下,然后语调舒缓地说:“其实我也有不辣的菜。”
13
李明的厨师就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他内向,腼腆,且十分固执。他完全想当然地按自己的意图做菜。他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对外界的反应不闻不问。他不善言辞,所以每一道菜都是他内心世界的表达。
这一次,他做的全是甜腻的菜。
“瘦,你的厨师爱上我的客人了。”我对李明说。
李明嘿嘿地笑。这表情让我想起他哥李亚伟的一句话:这家伙,越长越像我爸。
“这家伙,”李明嘿嘿笑过之后,说:“看不出来还抒情得很。”
甜啊,这是一种表达。倾其内心的全部柔情,甜成这样。腰果烧鸡是甜的,南瓜粉蒸是甜的,排骨是甜的,土豆是甜的,鱼是甜的……连豆腐都是甜的(蜜饯豆腐)。
“味道如何?”我问她。
她点点头,脸上泛起一片红潮。
与在“川东老家”吃二毛的鸡杂锅儿的情状完全不一样,没有张嘴呵气,更没有手舞足蹈。她被李明的厨师的甜食迷住了心窍,缠绵悱恻,寡言少语,只是在每一次伸出筷子的间歇,才发出一声叹息。唉,唉……
“叹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她并不看我(吃甜食的时候她就没看过我一眼),而是双眼迷朦地盯住桌子中央的一碗汤。那是一碗用冬瓜烧的汤。
“唉,想不到啊想不到,冬瓜也有这样的滋味。”她缓缓地摇头,并配之以缓缓的语调。
我也喝了一口冬瓜汤。
“没什么呀,就是冬瓜味嘛。”我说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吃南瓜。”她突然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
确实,从头到尾我就没吃过一口南瓜。
14
只有乌家学还迟迟没有发出让我们去“一泡乌”就餐的邀请。他在搞什么鬼?但很快我就省悟过来,是我把他给害了。我的责任。就因为我告诉了他“马叉虫”的事。乌家学迟迟没有发出邀请的原因,就是在找这只虫。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我的朋友乌家学也是以学问和知识安身立命的。当我告诉他,这女孩长得像马叉虫之后,他就全身心地向着知识的海洋遨游去了。正如我能够想像的那样,他先是查阅自己的所有藏书(他有颇丰的私人藏书,曾荣获全市“十大藏书家”称号)。然后,再去省图书馆。他还可能去访问生物学家。如果有那样的线索,就算乘飞机去北京,也是可能的。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找到有关这只虫的文献,研究其属性。当了解了马叉虫爱吃什么,就等于知道了那个酷似马叉虫的女孩爱吃什么。再要做出适合她口味的菜,嘿嘿,不是很容易了吗?
“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在电话上说。
“哪里哪里,我还要感谢你出的题目。这段时间我很有收获,很有收获。”乌家学确实没有一点抱怨我的意思,他正兴奋着。他的兴奋真的是由衷的,这我听得出来。
“你别急,快要接近目标了。”他又补充说道。
“其实也不用这么费心的。就按你平常的创意,我想也可以对付了。你本来就有着非比一般的想像力。”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同时,也想给他的操劳一点安慰。
“不,我喜欢这样的挑战。真的是很有收获,知识面扩大了很多。你也别老是以为我在受苦,其实我快活着。真的,工作着才是最美好的。”乌家学说。
“那好,我等你消息。”
“快了快了。请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
我挂了电话,驱车去她住的酒店。又到了接她出来吃晚餐的时候了。她是不是饿坏了?一路上堵车堵得厉害。但说实话,我现在很怕吃饭。
15
我之前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说她肚子疼。
“你是一只乌鸦。”她还这样说我。
就因为我曾经老是问她,会不会吃坏肚子?会不会吃坏肚子?现在果然吃坏了,我便成了她眼中一只讨厌的乌鸦。
她半躺在酒店房间的白色床单上,手捂在肚子上,身体有点卷曲。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她是像一只什么虫。她的身材本来就很修长。手长,腿长,脖子也长。所以,她要是卷曲起来,是很像一只什么虫的。“真像。”我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说。“像什么像?”她闭着眼睛问。“马叉虫。”“开什么玩笑?”“你说的嘛。”“我瞎说的。”
“哦,那就糟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没管她,而是很神经质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我觉得我有必要马上和我的朋友乌家学通一个电话。
“喂,哥们,那不是真的。”我在客房的走廊上给乌家学打电话。
“什么什么?”乌家学很不耐烦的样子。
“她和马叉虫没关系。”
“没关系?谁说的?”
“她自己说的。她说那是开玩笑的,是瞎说。”
“呵呵,”他笑了,“别听她的,她是在瞎说。”
“是啊,她自己也说了是瞎说。我看你就不用忙乎了,可能根本就没这什么虫。”
“不,我是说她现在是在瞎说。马叉虫,我已经有点眉目了。”
“不会吧?我觉得……”
“你听着,我告诉你。她现在是不是肚子疼,很郁闷也有点痛苦的样子?”
“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是马叉虫的正常反应。再听着,她是不是很怕光?”
“怕光?”“对,就是在闹肚子疼的时候一般是闭着眼睛的。”“是是。”“先拿个热水袋放她肚子上。过一会我再给你打电舌。”我到哪里去找热水袋?我先回到房间。“干吗去了?”她还是闭着眼睛问我。我没理她。我到处找酒店的《住店指南》。找到了,在梳妆柜的抽屉里。“喂,”我给总台挂了一个电话,“1101房需要一只热水袋。”“好的,请稍等,过一会就送到。”总台小姐说。“要热水袋干吗?”她问。身体卷曲得更厉害了。坚持住坚持住,可别现出原形啊。我暗自祈祷,并焦急地等待着热水袋的到来。
16
确实有马叉虫这种虫,乌家学告诉我。它介乎于植物动物之间。只是绝迹已经很久了,至少有一千年吧。为不多的典籍对此有记载。但不是古汉语,乌家学特别强调了一下。也就是说,关于马叉虫的记载,不是出自乌家学引为强项的古汉语,而是梵文。身边懂这文字的少,所以给查阅带来了障碍。但还是解决了,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喇嘛指点的迷津。现在得知,马叉虫喜欢吃……
马叉虫喜欢吃什么?乌家学没有告诉我。他留了一个悬念。
“你知道,万物是有灵的。”他这样说。
“是的,我相信。”我急等着他透出谜底。
“而她是一个通灵的女孩。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对什么都没有了胃口,只想喝可口可乐?晚上你带她来,我有好吃的给她。”
17
事情再明显不过。中国有部小说叫《聊斋志异》,我小时候就看过。当狐狸精(或者蛇妖)要变回原形的时候,也是会肚子疼的。那痛苦和郁闷的情状像极了这个马叉虫女孩。
“读过《聊斋志异》?”我问她。
“读过。小时候。”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我是说,喜不喜欢?”
“不喜欢。”
我就知道是这样。所以,我又问她:“你现在最想吃什么?”
她不回答,而是挣扎着去拿床头柜上的可口可乐。这也是在她最难受的时候,我从房间的冰箱里取来给她的。现在拿在她手上的,已经是第五听了。
“别喝了,”我说,“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我不要。”她说。
“是你爱吃的。准确地说,是马叉虫爱吃的。我的朋友已经破译了马叉虫的胃腺密码,从而调配出一种专门对你胃口的可口的食物。要去吗?”
她紧锁的双眉逐渐舒展开来,到最后,居然展颜一笑。
“去吧。”她说。
18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为什么要陪她吃饭?”乌家学问。
“我还是不能说。”我回答道。1
9
2002年是马年。我受一家杂志的委托,做一个以“女人和马”为主题的采访。我想到了这个酷似马叉虫的女孩。
——喂,你好。在北京还是外地?
——哎呀,是你啊。说好昨天给你打电话我没打。我说话不算话。
——没关系。你如方便现在就谈一谈,不方便就发电子邮件。
——行行,现在正好没事。你是要问我在马年有什么打算?——对。——说实在的打算呢(注:头一天我曾经给过她提示,关于马年的打算可以是实实在在的也可以是异想天开的),我想在马年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工作。我今年大学毕业了,就想到应该有个自己称心的去处。异想天开的呢,就是想要到丽江去,在那里租个地方,做个酒吧什么的。这其实也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情,努力一下也是可以实现的。
——我们在成都相识,你的好胃口给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马年在吃上有什么理想与抱负?
——笑话我了。其实,是成都的东西太好吃了,这不怪我。马年能否有口福,还得看这一年都流落到什么地方。真怀念成都。
一一二毛老师又开了个“二毛私房面”,各种口味的面条让人胃口缭乱。
——谗死我了,有机会一定策马来蓉,再次领略二毛老师的厨艺。
——好啊好啊。再,对马年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我是说,相比较而言,比如与兔年、狗年相比较……
——没有没有,没有太特别的。都那样吧。
——喜欢马这个动物吗?
——喜欢。很喜欢。北京去马术俱乐部这样的地方玩很方便。
——会骑马吗?我的意思是,敢骑在马上跑吗?
——怎么不敢?我骑马骑得还可以。
——是因为酷似马叉虫的原因?
——你说什么啊?听不见,喂……
(附记:做这个电话采访的下午成都出了太阳,我和几个朋友在府河边喝茶。采访的中途手机的信号不好,害得我在草坪上走来走去,调整移动通讯的方位。但信号还是不好,我听得见她说话,她却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