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出门看见车流不断的城市夜景,我真不想去那个约会了。
这些年来,我的晚上基本上是这样去消磨的:泡在个酒吧,耳朵里灌满噪音,肚子里灌满啤酒,零点以后一个女孩回家睡觉。幸运一点,醒来时看见身边躺着的是模是样;运气不好,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面容呆板的睡虫。一般而言,白天看见的和晚上看见的出入总是大。现在的女孩喜画浓妆,还有专门的胸垫营造出一种拔、丰满的假相。惟一可告慰的是,做爱的技巧还像那回事,叫床的声音虽说是从三级片上千篇一律模仿来的但叫总比不叫的好。
但今天晚上我可没有带谁回去的打算。我觉得我的生活已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但我一定要抽出点儿时间认真地思考一下。
我打车到了M酒廊,丽丽已经站在了门口,她旁边还站了一个戴着小墨镜,身材和穿着与她相仿的女孩。
“她叫朱朱。”丽丽介绍说。
朱朱就过来和我握手。朱朱的手指真长。
我说:“真像一对姐妹花。”
丽丽便说:“我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嘛。”
我又看了看朱朱的嘴唇和胸脯,和丽丽的一样,都是那种黑嘴唇,都是那种鼓胀的近乎夸张的胸脯。
“你们俩谁模仿谁呀?”我说。
“咿——呀!”她们就这样叫,也不正面回答。
每当听见这样的叫声,我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也年轻起来。
在M酒廊,我个人喜欢的是二楼清吧。但丽丽和朱朱显然是喜欢一楼迪吧的。迪吧里,多得是像丽丽和朱朱这样的女孩。她们一进舞池就摇摆个不停,据说是吃了一种叫摇头丸的东西。
我问丽丽:“你吃没吃摇头丸?”
丽丽用普通话说:“多傻呀!干嘛吃那个?”我又问朱朱:“你吃不吃摇头丸?”朱朱笑了笑,说:“也吃过几次。”“感觉怎么样?”“也不是说的那回事。不怎么样。”朱朱边说边摇头,还咯咯地笑。“你们崇不崇拜DJ?”我又问。“你问得像个幼稚儿似的。真是!”丽丽白了我一眼,又说:“你当我们是不懂事的纯情女孩啦?”
“那我和你们说什么?找什么话题?”我问。
丽丽这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完全不像在办公室那样文静。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有节奏地摇头晃脑起来。我对朱朱说:“她肯定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吃过摇头丸。”
朱朱不说话,只是笑。相比之下,我喜欢朱朱。几个虎牌小姐围上来,劝说我们喝虎牌啤酒。
我挡住他们说要征求女士的意见。丽丽说,不要喝虎牌。我又问朱朱,朱朱说,随便。
虎牌小姐穿着虎牌T恤,货真价实的乳房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我决定就喝虎牌,而不去管丽丽的意见。
啤酒拿来了,丽丽就责问:“为什么不喝红酒?”
“你能喝红酒吗?”我问。
“干嘛不能!喝啤酒有什么追求?”
“丽丽!”朱朱语气中有点责怪。
“没关系,”我捏了捏朱朱的肩膀,说:“这罐啤酒喝了我们上清吧喝红酒。朱朱你也要喝红酒。”
“朱朱,要小心啦!”丽丽一边摇头,一边眨眼睛。
“朱朱乖,我就爱朱朱。”我又捏了捏朱朱的肩膀,并让丽丽看见,我对朱朱有多么亲热。
丽丽很兴奋,她大喊大叫,百分之百是吃了摇头丸。
我问朱朱:“你常陪她出来玩?”
朱朱点点头。
“她这么疯,你又这么文静,你们怎么会合得来?”
“我也挺疯的。不骗你。”
“是吗?看不出来。”
我真看不出来,朱朱也会疯。
我指了指舞池:“那你疯给我看看。”
“没到时候嘛。”朱朱便笑着说。
她把下巴搁在啤酒罐上,那样子真是清纯得不得了。我就把手搁在朱朱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朱朱蓄的是那种浅浅的男式发型。
“朱朱,他真是爱上你了吧!”丽丽这时也将脸凑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我卡萨(Kiss)你一下?”我也凑过脸去,美着对丽丽说。
“你想吃豆腐呀?想得美!”丽丽故意用手将脸捂住说。
她是在逗我。我便凑过去扳开她的手,很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嘴。
丽丽脸上的皮肤真不怎么样,不仅不是十分的光滑,而且还透出一种怪怪的味儿。
丽丽突然沉默了,她将啤酒罐夹在手掌中,隔几秒钟挤压一下,隔几秒钟又挤压一下。她的眼睛也就盯在啤酒罐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朱朱坐在那里,也看不出在想什么。不同的是,她脸上还挂着一点微笑。
我也不想说话,我一直偏着头看场子里那些跳舞的人。
那几个虎牌小姐站在场子边上,也在有节奏地摇头。音乐变得很怪,惹得场子里的人大嘘小叫,并不时地向着DJ欢呼。那几个DJ据说是从菲律宾请来的,半黑不白的皮肤,挺着圆圆的啤酒肚子。他们是这里的偶像。领舞的两个女孩,个子矮矮的,都说是尼泊尔的舞姐,但我总认为她们其实就是西藏的女孩。她们跳得很卖力,像两个小妖精。我曾经试图和她们说说话,问一问西藏的情况,看她们认不认识我在拉萨的几位朋友?她们却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们以为我要请她们出去吃夜宵,就叽里呱啦地做一些吃饭和摆手的动作,表示不能奉陪。最后,他们用汉语对我说,谢谢!难道她们真的是尼泊尔女孩?两个妖精的乳房倒是非同一般,她们领舞的时候,就老爱甩摆那对神奇的乳房。我的朋友小但是个乳房迷,他说像这样的乳房绝对应该收藏。
我听说小但在筹建一个民间性质的乳迷协会。他做事十分认真,制定章程,编印指南,吸纳会员,耗费他不少时间。他第一个准备吸纳的会员就是我。我说我还不够条件,我只是爱好,但缺少鉴赏力。但小但说,我有基础,对乳房有一种天生的热爱,而鉴赏力是可以训练的。他给我讲了很多有关分类和识别的知识,还送了一本《鉴赏指南》给我。那本小册子图文并茂,看得出来,小但的确是花了功夫的。
但我还是没有答应小但,我说先做个外围吧,学习学习,等有了些心得和成果,再正式加入。我觉得,乳房这东西,并不比邮票或是文物好把握。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呵。’
两个尼泊尔女孩做甩摆的动作这时已做到了高潮,我便问朱朱:“她们是不是也吃了摇头丸?”
朱朱只是笑,丽丽却说:“你烦不烦啦,一晚上都在问这个问题,一点创意都没得。”
‘“我好奇嘛。”我说。我越来越不喜欢丽丽这种女孩,古里古怪的,也没有女人味。我的确已经很烦躁,就说干脆回去睡觉。
“那我们呢?”丽丽问。
她还在用手掌搓揉那只啤酒罐。啤酒罐已经被她揉得变了形状。
“想玩就再玩一会,不想玩也回去睡觉。”我说。
“睡哪里?”
“我知道你睡哪里?你没有家?”
“你说对了,我就是没有家。有家也回不去。”
我觉得情况不妙。
“你没喝醉吧?”我问。
“我醉了。”丽丽又把手中的啤酒罐捏得嘣嘣响。
我就笑了。我说:“说自己醉了的人就是还没醉。”
“那就没醉。”
“没醉就好。”
“没醉也要睡觉。”
这个丽丽!她今晚存心闹别扭。我只好寄希望于朱朱了。
我对朱朱说:“朱朱,拜托你把你的朋友带回去。”
但朱朱却说:“她说的是真的。她今晚真的没地方睡觉。”
“难道要去我那里睡觉?”
“行不行嘛?”朱朱语气柔软,表情也很诚恳。
“不行。”我说。
“我跟她一起去,我照顾她。不给你添麻烦的。”朱朱说。语气还是那么柔软。
“今晚不方便。我那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了。”我开始撒谎。
“男人还是女人?”丽丽这时候抬起头来问。
我故意显得有点犹豫地说:“是女人。”
“那有什么关系,”朱朱说,“我们都是女人,说清楚就是了,不影响你的。”
朱朱的眼神很纯洁,让人心动,但我还是坚持着不带她们回去。我真的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我甚至就在这一刻决定,今晚过后再不来迪厅这样的场所,至少一个月之内不来。
“没劲。朱朱,我们走。”
丽丽醉熏熏地把头从桌子上抬起来,偏偏倒倒就朝迪厅外面走。朱朱连忙跟出去,并回头瞪了我一眼。就是朱朱这回头的一眼,让我内疚了一晚上。
丽丽上了出租车后就开始呕吐。司机很不高兴,要她吐的时候把头伸出车窗外去吐。“小姐喝这么多做啥子嘛。”出租车司机一边换档,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侧过头去看了看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面容瘦削,目光忧郁,是这个时代少见的那种很不开朗的男人。这种男人一般不能接受女孩深更半夜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我没说话,我从来不喜欢和陌生人交谈,尤其不喜欢和出租车司机交谈。而且,我特别不喜欢我们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
我回头去看,丽丽还在吐,她在朱朱的帮助下,果然是将头伸出窗外去吐的。我便发现,丽丽的颈项很长,又长又白的颈项弯曲着,像一只天鹅。
出租车开得飞快,每到转弯的时候,晃荡起来让人头晕。
小姐是不该喝这么多酒,我也这样认为。
她并没有睡。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杂志。
“你回来了?”她合上书页,抬起眼皮招呼道。
她的表情很平静。我觉得她平静得简直过分了一点儿,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应该惊讶和不高兴才对,这是我预先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但是她却很平静,这使我很狼狈!我自己完全清楚眼前的我是怎样一种狼狈的样子。开门后我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丽丽已经倒在了门口的地板上,朱朱则把一只手臂软绵绵地垂放在我的肩头。我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醉,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很难处理,我装得醉一点,似乎可以回避一些矛盾。
“这是许红,”我晃着指头给她们介绍,“这是朱朱,那是丽丽,都是好朋友。”
这时丽丽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自己就倒在床上去了;朱朱看见许红,便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拿了下来。
“许姐,打搅了。”朱朱不忘礼貌,还很得体地补充说,“你真漂亮!”
“谁漂亮,你在说谁漂亮?”丽丽在床上问。她竟然连鞋都没有脱,就睡上了我的床。
“当然是说许姐了,你以为说谁?”朱朱回答说。
“是吗?我看看。”丽丽从床上爬起来,朱朱慌忙过去扶她。
“嗯,不错,是很漂亮!”丽丽说。
然后,她又冲我问道:“该叫嫂子吧?”
我说:“喝醉了就乖乖闭上嘴,别胡说!”
“我胡说了吗?”丽丽怪笑道。
我真的很生气,但又毫无办法。我注意着许红的表情,她还是那样平静。我真希望她也像我一样地生气,然后给那醉醺醺的小婆娘一记耳光。但她却在微笑。她还倒了一杯凉开水,放到了我坐的沙发旁边。她还主动让朱朱拿一只脸盆过去,放在丽丽的床头。
“她可能还要吐。”她还微笑着对我说。
我对她说,“不好意思,别见怪呵。”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还是在微笑。
然后,她开始拿自己的衣物,往那只旅行包里塞。她去卫生间里拿了牙刷、毛巾,还将晾在阳台上的内衣收下来,塞进一只塑料袋里。她用右手拽起了旅行包,对我说,“我走了。”表情还是那样平静。
“你误会了。”我赶紧去拉她的手,“你留下,她们醒来就会没事的。”
“让我走。”她轻轻地,但却是坚决地甩开了我的手。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敢肯定你是误会了。”
她已经扭开了门锁,我便抢在她的前头,站在门外将她挡住。我们的身体面对面地碰在了一起。我们都像触电一样地向后退了一步。
“滚开。”她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微笑。
第二天,我从沙发上醒来。
丽丽和朱朱已经走了,没打招呼,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那天晚上,我从朱朱那里知道了一点丽丽的情况,她现在到处在找房子,她要从男朋友的家里搬出来。那男的吸毒。他的父亲还经常偷看丽丽洗澡。
我没和丽丽睡过觉,真的。我曾经想过,那是刚认识的时候。后来混熟了,反而就不想了。她当时在老B的夜总会走时装,她们那一帮走时装的女孩都把老B喊大叔。
“老B,你真是个傻大叔。”我们常常这样开老B的玩笑。
朱朱不是模特儿,她长得像,但不是。朱朱是从哪里来的?我问过丽丽,丽丽说,是她在街上捡来的。这话我当然不会当真。不过,我有点怀疑,她们俩是不是有那种关系?
又一天,我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家具城碰见了丽丽。她看着我笑,那神态可爱极了。她一直那么可爱地笑着,直至我喊出她的名字。
“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她说。
“好久不见。怎么在这里?”我又问道。
“在上班,推销家具。”
“是吗?真想不到。”
“来看家具?”
“路过,顺便进来看看。”
“开车来的?”
“开车来的。”
“一会儿搭你车进城行吗?”
“行呀,没问题。”
于是,我坐在家具城外面的台阶上抽烟,等她下班。
家具城的生意看上去并不好,可以说有点萧条。环境倒是不错,周围是农田,傍晚的田野很让人有一种温馨的诗意的感觉。这感觉不是经常都能遇上的。我一边抽烟,一边体会。
丽丽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下工装,换上了黑色的紧身套装。这才是丽丽本来的样子嘛,工装穿在她的身上反倒有点不伦不类。看着她走过来时,我这样想。
“找到住处了吗?”在车上我问道。
“还记得我没有住处?”她的表情让我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开心的话题。
沉默了一会,她又说:“怎么说呢,说找到了,但又好像没有找到;说没有找到,但我又的确是住下来了。”
“挺复杂的。”我笑道。
“寄人篱下。”她说。
“哦。”我表示明白了。
过后,她又轻轻地说:“上次,对不起呵。”
“什么?”
但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是在为上次喝醉的事向我道歉。听到她事隔这么久之后的道歉,我突然涌起一种感动。
“她还好吗?”她又问。
“谁?”
“那天走了的那个女人。”
“过后就没见过了。应该还好吧。”
默默地驶过一片田野。我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直看着很远的地方。
“真不好意思。”她还在自言自语。
“过去了的事,老说就没意思了。”我说。
车进了二环,丽丽用一种愉快的语调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为什么呀?”
“呀,请你吃饭还要理由吗?”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要请我请嘛。”
“那也好呀。就你请吧。”
“想吃什么?”
“由我点吗?”
“由你点。”
“就火锅吧。”
吃火锅时,我问起了朱朱。丽丽说,朱朱发了,傍了个台湾佬儿。“台湾人是有钱。”我说。“一年才过来一次,那人在台湾有老婆。”
“那朱朱平常怎么玩?”
“你还担心她不会玩?”
“我没担心。”
“想和她睡觉?”
“说哪里去了。我倒是怀疑过,你们俩有那种关系。”
“同性恋?”
丽丽大笑起来。我有点尴尬。便说:“我瞎猜而已。”
“不过,你猜对了。”
丽丽这时从油汤里捞了一只耗儿鱼起来。看着耗儿鱼,她认真地张开了红嘴唇,脸上却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
“只半年多时间。那时候我男朋友经常打我,一打就跑她那里去住。也只是玩一玩,不认真的。我自己清楚,我还是更喜欢男人一些。几天不碰男人就想得心慌。所以,就这样跑出来,又跑回去,跑出来,又跑回去。”
她自个儿吃吃地笑起来。
“你呢?”她突然很开心地问我。
“什么?”
“有没有尝试过,那种?”
“我嘛,百分之百的异性恋。”我说。
“你真落后。”她朝我瞪了一眼,那样子很妩媚。
那天我们谈得很开心,但我把握着没有喝酒过量。我恰到好处地结束了那天的相聚,从火锅店出来就各回各的家了。
我为自己终于避免了一次以做爱收场的男女相逢而深感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