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令人失望,但与当时潜伏着的政治风险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林肯进国会的时候,美国跟墨西哥正在打一场为时20个月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耻的侵略战,由国会中主张蓄奴的人故意掀起,旨在让奴隶制度推广到更多地区,并选出赞成蓄奴的参议员。
美国在那场战争中得到了两项利益:原属于墨西哥的得克萨斯州割让给美国;而且夺取了墨西哥的一半领土,改设为新墨西哥州、亚里桑纳州、内华达州和加利福尼亚州。
格兰特说过这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邪恶战争,他不能原谅自己也参加了战争。许多美国人都倒戈投向敌方;圣达安那军中就有一营军队是完全由美国逃兵组成的。
和许多自由党人一样,林肯在国会中大胆发言,他谴责总统发起一场“掠夺和谋杀的战争,抢劫和不光荣的战争”,宣布上帝已“忘了保护无辜的弱者,容许凶手、强盗和来自地狱的恶煞肆意屠杀男人、女人和小孩,使这块正义之士饱受摧残”。
林肯是个默默无闻的议员,华府对这篇演说置之不理,可是它在春田镇却掀起了一阵飓风。伊利诺伊州有6千人从军,他们都相信自己是为神圣的自由而战;如今,他们选出的代表竟在国会中说这些军人是地狱来的恶煞,是凶手。激动的党人公开集会,指责林肯“卑贱”……“怯懦”……“不顾廉耻”……
聚会时,大家一致决议,宣称他们从未“见过林肯所做的这么丢脸的事”……“对勇敢的生还者和光荣的殉国者滥施恶名只会激起每一位正直的伊利诺伊人的愤慨”。
这股恨意郁积了十几年;直到13年后,林肯竞选总统时,有人还用这些话来攻击他。
林肯对合伙的律师说“我等于是政治自杀”。此刻,他怕返乡面对选民;他想谋求“土地局委员”之职以便留在华盛顿,却未能成功。他想叫人提名他为“俄勒冈州长”,指望在该州加入联邦时,可以成为首任参议员,不过这件事也失败了。
于是他又回到了春田镇那间脏兮兮的律师事务所,再度将爱驹“老公鹿”套在摇摇欲坠的小马车前头,驾车巡回第八司法区——如今,他成了全伊利诺伊州最没精打采的人,他已经决定放弃政治,专心从事法律工作。
为了训练自己的推理和表达能力,他买了一本《几何学》,每次骑马出巡时都带在身边读。
荷恩敦在《林肯传》中说:
我们住乡下小客栈时,通常都共睡一张床。床铺总是短得不能适合林肯的高度,因此他的脚就悬在床尾板外头,露出一小截胫骨。即使如此,他仍然把蜡烛放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
连续看好几个钟头书。我和同室的另外几个人早就熟睡了,他还以这种姿势苦读到凌晨两点钟。每次出巡,他就这样手不释卷地研究。后来,6册欧氏《几何学》中的所有定理他都能轻轻松松地加以证明。
《几何学》读通之后,他又研究代数,接着又读天文学,后来甚至写了一篇谈语言发展的演讲稿。不过,他最感兴趣的仍是莎翁名作。在纽奥良时杰克·凯尔逊为他养成的文学嗜好依旧存在。
从此时开始直到生命的终点,亚伯拉罕·林肯最引人注目的特色,就是深深的哀愁与忧郁,深得几乎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耶西·维克在帮助荷恩敦准备《林肯传》的资料时,觉得有关林肯哀愁的报道似乎夸张了些;于是他去找几位林肯的老友——例如史都华、惠特尼、马森尼、史维特和戴维斯法官——讨论。
维克这才坚信“没见过林肯的人,不可能体会出他的忧郁性格”,荷恩敦也有同感,他更补充说出我引用过的那段话:“20年间,我未曾见到林肯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他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永恒的悲容。他走路的时候,忧郁简直要从他身上淌下来。”
骑马出巡的时候,跟他同睡一个房间的律师们,往往一大早被他自言自语的声音惊醒。他会起床生火,然后盯着火光呆坐几小时,或者背诵道:“噢,人类何必骄傲呢?”
有时候他走在街上,连迎面而来的人跟他说话,他都没发觉。跟别人握手时,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对林肯近乎崇拜的约纳森·伯区说:
“林肯在布鲁明顿出庭,一会儿把审判室、办公厅或旁听席上的听众逗得捧腹大笑,一会儿却又沉思入神,谁也不敢打扰他……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把脚放在矮梯上头,小腿弓起,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膝,帽子往前斜,眼神中充满悲哀,一副没精打采的阴郁相。我曾看过他这样出神地呆坐几小时,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敢打扰。”
毕佛瑞吉参议员研究林肯的一生,恐怕比任何人都来得透彻,他说:“从1849年到去世前,林肯有着一般人无法估计或测量的深度悲哀。”
不过,源源不绝的幽默感、卓越的讲故事能力也是林肯的特色,与他的悲哀同样突出,令人难以忘怀。
林肯甚至能使得戴维斯法官停止问案,听他说笑话。荷恩敦说:“群众两百人三百人成群地围在他身边,”捧腹大笑几小时。有一位身历其境的人说:“林肯讲到故事的精彩部分,男人‘哈哈’笑得滚下椅子。”
与林肯熟识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认为:他的“地狱般的哀愁”是由两件事造成的,一为政治上的失意,一为悲惨的婚姻。
度过辛酸的六年之后,林肯对于政治前途即将绝望之际,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一生的方向,并使他开始往“白宫”出发。
此事与玛丽的旧情人史蒂文生·A·道格拉斯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将废除奴隶制度”
他对奴隶制度的历史作了一番彻底的评论,并且提出5点切中要害的反对理由。
1819年,密苏里希望加入联邦,成为一个蓄奴州,而遭到北方人士的激烈反对,于是在双方的折中商议之下,成立了“密苏里折中方案”,容许密苏里成为蓄奴州,但是,密苏里南疆以北的西部地区,从此不容许有奴隶制度存在。这个方案在双方同意之下签订,使得奴隶制度之争稍得缓和。
三十余年之后,史蒂文生·A·道格拉斯为了撤销这一方案,长期地在国会争取了数月之久,哀求、激辩,甚至有议员为此跳上桌面,险见刀光剑影。参议院终于在1854年3月4日通过了他的提案,使得密苏里以西,一块相当13州面积总和的土地再度有奴隶制度横行。
大势已定,报童吆喝着号外的声音,在睡意正浓的华盛顿大街上空回荡,海军造船厂发出的轰隆轰隆炮声,宣布另一个新纪元开始了——一个浴血的新纪元。
道格拉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没有人知道。史学家至今仍然争辩不休。不过我们可以确信的是:道格拉斯希望在1856年当选总统。而撤销折中方案正可以帮助他争取南方的选票。
至于北方呢?
他表示:“皇天在上,我知道这一定会在北方掀起轩然大波。”他说得太保守了,此事不但掀起了一场大旋风,搞得两个大政党四分五裂,最后更使全国都卷入内战中。
抗议和不平像野火般同时燃遍了大城小镇。史蒂文生·阿诺德·道格拉斯被斥为“叛徒阿诺德”。大家为他标上“现代犹大”的烙印——给他30块银元就出卖主人的人。有人送他一条绳子,叫他自己去上吊。
教会的反应也很狂热。新英格兰有3050名神职人员以“全能的上帝和圣灵之名”写了一封抗议书,摆在参议院前面。报纸社论中的词句更为大众火上加油。在芝加哥市,就连民主党的报纸都痛责道格拉斯。
国会8月间休会,道格拉斯在返乡途中,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惊奇。事后他说民众把他的画像吊起来燃烧的火光,由波士顿一路照耀到伊利诺伊州。
厚颜而又大胆的道格拉斯,竟然还敢宣布要在芝加哥发表演说。家乡的父老们对他憎恨到了极点。报界猛攻他,愤怒的教士要他永远不准“以狡诈的气息污染了伊利诺伊州的纯洁空气”。男人们涌向五金店,不到傍晚,全城的左轮枪都卖光了。有人誓言绝不让道格拉斯有机会活着为自己的恶行辩护。
道格拉斯一进城,港口的船只就下半旗致哀;20座教堂敲钟以哀悼“自由”的死亡。
那天芝加哥异常的炎热。男人闲坐在椅子上,依旧汗流浃背。女人则拼命挤向湖边,想在凉凉的沙地上睡觉,有些甚至在半途就晕倒了。套着马具的马儿倒在街上,奄奄一息。
尽管天气这么热,成千上万激动的男人却把枪放在口袋里,赶去听道格拉斯演说。芝加哥没有一座大厅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他们全挤在一个广场上,还有几百人就站在附近民宅的阳台或跨坐在屋顶上。
道格拉斯刚开口说话,民众就报以怒吼的嘘声。他想继续讲,观众则吆喝,嘲笑,唱些侮辱性的歌曲,骂他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道格拉斯的党羽激动得想找人打架,但是道格拉斯却表示要由他自己来稳定场面。但是尽管他不断地尝试驯服暴民,群众的情绪却愈益激烈。他贬斥《芝加哥论坛报》,民众就为那家报纸欢呼。他说若民众不让他讲话,他就要整夜站在那里,民众就齐声喝道:“我们不到天亮不回家,我们不到天亮不回家。”
那天正是星期六。道格拉斯白忙了4小时,饱受侮辱之后,他拿出手表,对拥挤的群众大叫说:“现在已是星期天凌晨,我要上教堂。你们不妨下地狱。”然后精疲力竭地走下演讲台。“小巨人”遭到生平头一次的屈辱和挫败。
第二天早上,报纸巨细无遗地刊出全部经过。此时,春田镇有个褐发的中年胖妇看了这篇报导非常得意。15年前,她曾梦想当道格拉斯太太。这些年来又眼看着他步步高升,变成全国最受欢迎、最有权势的政治领袖,而她的丈夫则遭到屈辱和挫败,不平的情绪早就占据了她的心灵。
感谢上帝,现在高傲的道格拉斯可完蛋了。他在家乡这一州搞得天怒人怨,而大选就在眼前。这是林肯的好时机。玛丽相信,林肯有机会夺回1848年失去的民心,东山再起,当选国会参议员。不错,道格拉斯的任期还有4年。可是他的同僚希尔斯再过几个月就要改选了。
骄傲、好斗的爱尔兰人希尔斯,与玛丽也有一本旧账。1842年,为了玛丽所写的一些十分无礼的信件,希尔斯邀林肯决斗。两个人带着佩剑,由助手陪同在密西西比河的一个沙洲上会合,准备杀死对方。直到最后一刻,由于朋友出面调停,才未发生流血事件。此后,希尔斯在政坛上步步高升,林肯却直往下沉。
现在林肯沉到谷底,开始反弹。他说“密苏里折中方案”的撤销“唤醒”了他。他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他决心以整个灵魂的精力和信念来搏斗。
于是他开始准备演讲稿,在州立图书馆中埋头苦干了几星期,参考史书,掌握实证,分类、整理,并研究此法案历程中参议院反反复复的热烈辩论。
10月3日,伊州的农业博览会在春田开幕。几千名农夫涌到镇上。男人带来最好的猪和马匹、牲口和谷物;女人带来亲手做的果冻、果酱、糕饼及蜜饯。可是另一项吸引人的节目,使得这些展览几乎被人遗忘了。几星期前,大会宣传道格拉斯要在博览会开幕当天演讲,该州各地的政治领袖都涌进来听。
那天下午,道格拉斯讲了3个钟头,重读他的报告,提出一大堆辩解和攻击。他否认他要“使某一区域的奴隶制度合法化”或者“排除某地的奴隶制度”,而是要让各区域的人民自行决定如何处理奴隶问题。他的论调是:“堪萨斯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人民既有能力自治,一定也能管理好那几个可怜的黑奴。”
林肯就坐在前排的位子,仔细地听着一字一句,并思索着他的每一个论点。道格拉斯一说完,林肯就宣布:“我明天将要指出他的矛盾之处。”
第二天早晨,传单在全镇和各展览会场散发,民众对林肯要答辩道格拉斯的兴趣很浓,两点以前,演讲厅全部客满。不久,道格拉斯露面了,他坐在讲台上。照例穿着一尘不染的服装,打扮得十分得体。
早上出门前,玛丽特意为林肯刷净外套,仔细烫过最好的一条领带。可是那天天气热,林肯知道大厅里的空气一定闷得很。于是他不穿外套、不穿马甲、不戴硬领、不打领带,只有一件衬衫松垮垮罩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上,露出又瘦又长的棕色脖子,就这么大步跨上讲台。他的头发乱糟糟,皮鞋又破又脏,一条编织的“吊带”勉强撑住不合身的长裤。
坐在观众席的玛丽一看,气窘得满面通红,又失望又灰心,差一点哭出来。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位使妻子感到羞愧无地的丑男人,在那个炎热的十月下午,开始了使他永垂不朽、使世人永远缅怀的一篇伟大演讲。如果将他以前的演讲词都收编成册,再将那天下午以后的演讲词编成另外一册,你一定不会相信那是同一个人的作品。那天发表演讲的是新林肯——为正义动容的林肯,为受压迫民族求情的林肯,被道德尊严感动的林肯。
他对奴隶制度的历史作了一番彻底的评论,并且提出5点切中要害的反对理由。
可是他仍然表现了相当的包涵度量。他说:
“我对南方,不存有任何偏见,若是易地而处,我相信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如果奴隶制度原不存在,南方人不会主动去引进;如果奴隶制度已成为社会上的普遍现象,即使是北方人也不会轻言放弃。
“南方人认为不该将奴隶制度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身上,这一点我同意;若说要废除现存的奴隶制度很难,这一点我也能体谅,因为,就算把全世界的权力都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处理。”
他流着汗讲了3个多钟头,继续答辩道格拉斯,指出他立论的错误,证明对方是诡辩。
这次演讲给听众留下极深刻的印象。道格拉斯不安地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打断林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