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的马车刚驶过大道的拐角,阿尔贝就转身向伯爵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那么响,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假笑。“喔!”他说道,“圣巴泰勒米之夜1572年8月24日夜,在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母亲,即王太后卡特琳·梅迪西的策划下,巴黎等地大肆屠杀新教徒。这一天是圣巴泰勒米节,所以这一惨案又称为“圣巴泰勒米之夜”。过后,卡特琳·梅迪西问过查理九世一句话,我就借这句话来问您:您觉得我这小角色演得怎么样?”
“这话从何说起呢?”基督山问。
“我的情敌在唐格拉府上倒是逍遥自在……”
“谁是您的情敌?”
“噢,谁是我的情敌?就是那受您保护的安德拉·卡瓦勒康蒂先生呀!”
“喔,请不要捉弄人,子爵。我根本不是安德拉先生的保护人,至少我不会在唐格拉先生面前替他说话。”
“假如那小伙子真的在这方面需要您保护,那我可要责怪您了。不过幸好他碰到的是我,倒也用不着您来保护他。”
“什么?您以为他在向唐格拉小姐求爱吗?”
“我可以对您说,这绝对不会有错。他那火热的眼来回打转,惜玉怜香频频递送秋波,骄傲的欧仁妮之手正为他所求,呵,我做起诗来了!我以名誉发誓,这决不是我的过错。不管它了,我还是再说一遍吧:骄傲的欧仁妮之手正为他所求。”
“只要人家心里想着您,他求不求有什么关系?”
“您可不能这么说,我亲爱的伯爵,我现在是两头受气。”
“怎么是两头受气呢?”
“那当然,欧仁妮小姐几乎不答理我,她的密友阿米利小姐则根本不理我。”
“不错,可是她父亲很喜欢您。”基督山说道。
“他?恰恰相反,他已在我心上足足刺了一千刀,不过说真的,每一刀都像演什么悲剧一样,一捅下去刀就缩回刀把了,可是他还以为实打实地扎在心上呢。”
“妒忌正好说明爱情。”
“是的,不过我没有妒忌。”
“可他妒忌了。”
“妒忌谁?德布雷吗?”
“不,妒忌您。”
“我?我可以跟您打赌,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让我吃闭门羹了。”
“您想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有证据吗?”
“您想知道吗?”
“请说吧。”
“人家托我请莫瑟夫伯爵先生去找男爵,一起把事情最终定下来。”
“谁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装出一副极其温柔敦厚的样子说,“这个忙您是不会帮的,对吗,我亲爱的伯爵?”
“您又想错了,阿尔贝,我会帮忙的,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好吧,”阿尔贝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您是非要我结婚不可的了。”
“我必须同大家保持一致。不过说起德布雷,最近我怎么没有在男爵夫人那里看到他?”
“他们有点不和。”
“跟男爵夫人吗?”
“不,跟男爵。”
“这么说,他察觉到什么了?”
“啊,这话问得又幽默,又耐人寻味!”
“您认为他心里早就有数了,是不是?”基督山显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问道。
“好家伙!不过,您来自何方,我亲爱的伯爵?”
“您就不妨说我来自刚果吧。”
“还不够遥远。”
“我又怎么能晓得你们巴黎人如何做丈夫的呢?”
“嗨!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都是一个模样,如果您在某个国家把一般的人研究透了,那么这个民族究竟有何禀性,您不也就了如指掌了吗?”
“不过,唐格拉同德布雷不和究竟是什么原因?原来他们好像相处得很不错。”基督山说道,他似乎又一次如堕五里雾中。
“啊,这可说到点上了!我们碰上的正是伊齐斯古埃及女神,司生育和繁殖,传说她不但是贤妻良母的楷模,而且能知道别人的隐私和预知未来。祭祀该神具有神秘色彩,并有严格的规定。的秘密,可惜这位女神没有对我耳提面命。以后小卡瓦勒康蒂先生上门当了他们家的女婿,您倒可以问问他。”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10点半钟,进去坐一会儿吧。”
“愿意之至。”
“您回去可以用我的马车。”
“谢谢,不必了,我的马车大概就在我们后面跟着。”
“真的,车就在那儿。”基督山一边跳下马车一边说道。
两人走进楼里,来到灯火辉煌的客厅。
“您去给我们沏茶,巴蒂斯坦。”基督山说道。
巴蒂斯坦一声不吭便退了出去,一转眼的工夫他手托茶盘又回到客厅,茶点的一套东西应有全有,都在盘里放着,仿佛这是神话里的茶点,都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
“说真的,”莫瑟夫说道,“我钦佩您,我亲爱的伯爵,并不在于您金玉满堂,或许有人比您更富有;也不在于您的聪明才智,博马舍虽不比您更聪慧,但也同您并驾齐驱。我所钦佩的是您的仆人侍候您的这种方式,他们不用再多说一句话,一分钟之内,一秒钟之内您要的全都办好了,仿佛他们听您敲那铜铃的样子就猜到您有什么吩咐,仿佛您吩咐要的东西,都是随时准备好了的。”
“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您不妨先看一下吧。您喝茶的时候不想要点别的什么吗?”
“当然要ⅲ我很想吸烟。”
基督山靠近他那铜铃,在上面敲了一下。一秒钟后一扇暗门打开,阿里拿着两只土耳其长管烟斗进来,每只烟斗上都已装满了拉塔基亚叙利亚地名。的上等烟丝。
“真是神了。”莫瑟夫说。
“不,不,这算不了什么。”基督山道,“阿里知道我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一般都要吸烟,他知道我吩咐上茶,他也知道我是和您一起回来的,他听见我在喊他,而且知道为什么喊他,更主要的是他的故乡以烟斗款待来客,于是他把烟斗给我送来,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当然,您这样解释完全说得通,不过也只有您才能……呵,我现在听到的是什么声音?”莫瑟夫朝门口欠了欠身,果然从门那边传来像吉他一样的乐器声。
“很好嘛,我亲爱的子爵,今天晚上您是非听音乐不可的了,唐格拉小姐的钢琴您算躲过了,现在却得听听埃黛的单弦小提琴了。”
“埃黛!这名字多可爱呀!这么说,除了拜伦诗中的人名以外,世界上还真有名叫埃黛的女人?”
“当然有。埃黛这个名字在法国的确罕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埃皮鲁斯却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就像你们说的贞洁、娴静、天真那样,按你们巴黎人的说法,这是一种教名。”
“噢,太美了!”阿尔贝说道,“我还真希望我们法国女子叫什么仁慈小姐、静谧小姐、贞洁小姐!您说,要是唐格拉小姐不叫她现在的克莱尔—玛丽—欧仁妮这个名字,而是取名叫贞洁——娴静——天真·唐格拉小姐,喔,教堂的结婚通告上写这么一个名字,那多有意思呀!”
“看您这疯样!”伯爵说,“别这么大声说笑了,埃黛或许会听到的。”
“她会生气吗?”
“不会。”伯爵说道,口气中充满了傲气。
“她是不是很和善?”阿尔贝问道。
“这不叫和善,这是本分,一个女奴决不可对她主人生气。”
“算了吧,您也不要开玩笑了,难道现在还有奴隶?”
“当然有,埃黛就是我的女奴。”
“果真如此,您的所作所为,您所拥有的一切,确实与众不同。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女奴,这在法国倒也是一种身分。照您这种一掷千金的样子算,这个身分大概值10万埃居一年。”
“10埃居?当初这可怜的姑娘的身价岂止这个数目!她是生在堆金叠玉的地方,跟这些财富一比,《一千零一夜》里的财宝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这么说,她真是位公主?”
“您这话说对了,而且在她们国家,她这公主还是一位极其高贵的公主呢。”
“我倒是料到了,可是这样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沦为奴隶的呢?”
“狄奥尼西奥斯古代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叙拉古国国王(前395—前340)。叙拉古即今锡腊库扎。这暴君怎么变成小学教师的呢?那是战争造成的风云变幻,我亲爱的子爵,时乖命蹇呀!”
“她的名字也是天机不可泄漏的吗?”
“对别人是这样,不过对您则又当别论,亲爱的子爵,因为您是我的朋友,不过您得答应决不张扬,您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对吗?”
“喔,我可凭我名誉发誓。”
“您知道艾奥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特伯兰吗?我当然知道,家父就是在他麾下发迹的。”
“有这么回事,我都忘了。”
“那么,埃黛是阿里—特伯兰的什么人?”
“说来很简单,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对,她母亲是瓦齐丽姬。”
“现在她是您的女奴?”
“噢,是的,我的上帝!”
“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有一天我路过君士坦丁堡的市场,我把她买了下来。”
“真是匪夷所思!和您在一起,我亲爱的伯爵,我仿佛不是在世上,而是在梦境中了。现在,请听我说,我想我的请求一定很冒昧。”
“尽管说就是了。”
“既然您带她一起出门,既然您同她一起上歌剧院……”
“怎么呢?”
“我提这样的要求可能太冒失了吧?”
“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说。”
“呃!我亲爱的伯爵,请您介绍我见见您的那位公主。”
“好的,不过有两个条件。”
“您不用说,我就接受了。”
“首先,您不得向任何人说我介绍您同她认识。”
“好的,”莫瑟夫擎起手说道,“我发誓。”
“其次,您不得告诉她令尊曾在她父亲手下供职。”
“我再次发誓。”
“很好,子爵,您一定会记住这两次誓言的,是不是?”
“一定!”阿尔贝说道。
“很好,我知道您是个重信誉的人。”伯爵于是又一次敲响那铜铃,阿里来到客厅。“你去告诉埃黛,”伯爵对阿里说道,“我马上去她那儿喝咖啡,你再告诉她,我希望她答应我向她介绍我的一位朋友。”阿里鞠躬退出客厅。“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伯爵接着对阿尔贝说,“您不要直接发问,亲爱的子爵。假如您想了解什么情况,请先问我,我再问她。”
“我同意。”
阿里第三次来到客厅,他把门帷撩了起来,意思是说他的主人和阿尔贝现在可以过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道。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头发,又卷了一下胡子,伯爵重新戴上帽子和手套,在前面领着阿尔贝走进里边的那个套间。这套间前面有阿里像哨兵似地守着,还有三个法国女仆在米尔托的指挥下担任侍卫。埃黛正在套间的第一间房间里等着,这房间是客厅。埃黛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感到吃惊,因为除基督山以外,还是第一次有男子来她这儿。她在客厅角的一张沙发上盘腿坐着,可以说这是她的安乐窝,一个用东方最华贵的绫罗绸缎铺成的安逸舒适的小憩之地。她身旁靠着一把琴,刚才听的声音就是这琴声。埃黛仪容修美,真是风致韵绝。一见到基督山进来,她立即站起身,用她特有的方式嫣然一笑,笑得极其真挚而又非常甜美。基督山向她走去,并把手伸过去,埃黛像往常一样,捧起基督山的手吻了一下。阿尔贝只是怔怔地站在门旁,这样的窈窕绝色他生平第一次见,而且在法国连想都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花容月貌,他完全被迷住了。
“你给我带来的这个人是谁?”姑娘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普普通通的熟人,还是敌人?”
“是朋友。”基督山也用现代希腊语回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伯爵,我从罗马强盗手中救出来的人就是他。”
“你看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说话?”
基督山转身问阿尔贝:“您会讲现代希腊语吗?”
“真遗憾!”阿尔贝说,“连古代希腊语也不懂,当年荷马和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前427—前347),曾在雅典创办学园,收徒讲学。的弟子中,找不出比我更愚昧的学生,我甚至敢说,找不出比我更狂妄无知的学生了。”
“那么,”埃黛说道,看来她听懂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的一问一答,“只要我的主人同意,我可以讲法语或者讲意大利语。”
基督山思索片刻后说:“你讲意大利语吧。”然后他转身向阿尔贝说道:“很可惜,您不懂现代希腊语,也不懂古代希腊语,其实埃黛都说得非常娴熟,现在这可怜的姑娘只得同您讲意大利语了,这可能使您对她产生某种错觉。”接着他又向埃黛示意了一下。
“你是跟我老爷、主人一起来的朋友,我向你表示欢迎。”姑娘用出色的托斯卡纳方言说道,而且带着一口柔软的罗马口音。使但丁的语言同荷马的语言一样,说起来朗朗悦耳。姑娘接着说:“阿里!上咖啡和烟斗。”
阿里听了他的年轻女主人的吩咐便退出客厅,埃黛向阿尔贝招了招手,请他往她那边走走。基督山向阿尔贝指了指一旁的两张折椅,于是两人各自端了一张搬到一只独脚小圆桌边上。小圆桌中央是土耳其水烟筒,桌上放满了鲜花、图画和乐谱。阿里端着咖啡和土耳其长管烟斗回到客厅,至于巴蒂斯坦先生,埃黛套间的这一部分他是不能进来的。那努比亚黑奴给阿尔贝递上烟斗,但是阿尔贝不肯接。
“噢,拿着吧,拿着吧。”基督山说道,“埃黛的教养同巴黎女子几乎毫无二致,她不喜欢哈瓦那雪茄,因为她闻不惯那种难闻的烟味,但是您知道,东方的烟叶其实是一种香料。”
这时阿里退出客厅。咖啡杯里都已倒上了咖啡,阿尔贝的杯子前还加了一只糖杯,基督山和埃黛喝这种阿拉伯人的饮料完全照阿拉伯人的方式,也就是说不加糖。埃黛伸手用她那纤细红润的手指端起日本细瓷咖啡杯,像孩子喝到他喜欢喝的,或者吃到他喜欢吃的东西那样,天真而乐滋滋地把杯举到唇边。这时走进两个女仆,一人托了一个盘子,她们把这装满冰淇淋和果汁饮料的盘子放在两张特制的小桌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道,“请原谅我这种呆若木鸡的样子,因为我简直如堕烟海,所以这也是很自然的。现在我又回到了东方——真正的东方,不是我过去走马观花所见到的东方,而是我在巴黎闹市做梦所见的东方,可是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驶过的轰隆声,叫卖饮料的小贩丁零当啷的摇铃声。噢,夫人!可惜我不会说希腊语,否则今天晚上有您畅叙,再加上这仙境似的环境,我必将终生难忘。”
“我会讲意大利语,可以和您交谈,先生,”埃黛平静地说道,“假如您喜欢东方,我一定尽力使您在这儿重温东方气息。”
“我讲什么话题好呢?”阿尔贝低声问基督山。
“您可以随便谈谈,讲她的祖国,她的童年,讲她的往事,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讲讲罗马、那不勒斯或者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道,“可以同巴黎的太太、小姐们聊的话题就不必专门找希腊姑娘来谈了吧,还是让我跟她谈谈东方。”
“请吧,我亲爱的阿尔贝,这正是她最喜欢谈的话题了。”
阿尔贝于是转身问埃黛:“您离开希腊的时候有多大,夫人?”
“5岁。”埃黛回答说。
“您还记得您的祖国吗?”阿尔贝问道。
“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过去见到的事情就会在我眼前重现。人有两副眼睛,一副是肉体的,一副是心灵的,肉眼见过的东西有时会忘记,心灵见过的东西却永远铭记心间。”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我母亲名叫瓦齐丽姬,”姑娘仰起头接着说道,“瓦齐丽姬这名字就是尊贵的意思。我母亲常常把我们母女俩的钱倒进钱袋,然后我们俩都戴上面纱,母亲一手拉着我,带我出去为犯人募捐。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给可怜的人布施就是敬奉上帝。’等我们的钱袋装满以后,我们就回到宫里,什么也不告诉我的父亲,我们把外面拿我们当穷苦女人施舍的钱都送到修道院,分发给那些犯人。”
“那个时候您有几岁?”
“3岁。”埃黛说。
“那么,3岁以后的事您现在还都记得?”
“都记得。”
“伯爵,”莫瑟夫低声对基督山说,“还望您能允许夫人给我们讲讲有关她身世的事。您不让我向她提起家父,但是她或许会向我谈到,我要听到从这张可爱的小嘴说出家父的名字,您不知道我会多么高兴。”
基督山朝埃黛转过身去,皱了一下眉毛,示意埃黛认真听他的吩咐,然后他用希腊语对埃黛说:“讲讲你父亲,但只讲他的遭遇,至于叛徒的姓名以及他怎么背叛的都不要说,好,你就说吧。”
埃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净的前额上掠过一片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