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奥尔和基尔斯是真的高兴,特别是基尔斯。不过一个星期后她又哭了,因为汉斯要漂洋过海去上学,去学拉丁文,很多年后才回来。走的时候,汉斯没有带走故事书,他留下来让父亲有空就读读它。不久汉斯来信了,他说生活得很好,在学校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他希望自己能活到一百岁,有一天当一名教师。
“奇迹竟然发生在汉斯身上,”奥尔说,“上帝没有忘记像汉斯读给我们听的那个故事呀!”
牙痛阿姨 据我们所知,我们身边有许多好书都跑到食品店和杂货店老板那里去了。它们不是给人读的,而是店铺不能缺少的物品。他们要用纸来包咖啡、淀粉和黄油,就是写过字的旧纸也大有用处。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的伙计,他是一个文字抢救员,抢救了不少准备用来做包装纸的文稿和值得重读一遍的书,或者某本书中的散页。他给我看了他的收集品,里面几页纸上那优美的书法,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大学生写的,他住在对面,一个月以前死了,”伙计说,“他说,人们看得出他患过牙痛病。这故事读起来很美妙,可惜只剩下这几页。”我把它借了回来,看完了。
现在,我让你也读一读,故事的标题叫“牙痛阿姨”。
1
我还是个孩子时,阿姨喜欢给我糖果吃,我的牙齿并没有遭到虫子的破坏。现在我长大了,成了一名大学生,她还拿糖给我吃,还叫我“诗人”。我身上具有诗人的某种气质,但这还差远了。我走在街上,常常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图书馆里,里面有流行小说、古老喜剧、科学著作,也有高雅文学。看了这些书会让我产生幻想,像哲学家般思索。
一天晚上,我坐在屋子里,突然窗外飘进一片从椴树上落下来的绿叶。我望着这片叶子的叶脉,一条毛毛虫在上面蠕动,好像在对叶子做深入的研究。这时我联想到人类的智慧。我们也在叶片上爬,尽管只懂得叶片,我们却到处谈论整棵大树,谈论根、干和树冠甚至谈论上帝、世界和死亡。其实我们知道的,只是一片叶子而已。
就在这时,米勒阿姨来了。我把刚才的所见所感讲给她听,她连忙称赞说:“你是个诗人,也许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自从给酒商拉斯姆举行葬礼后,你的想象力让我感到惊讶!”米勒阿姨说完,吻了我一下。那么,谁是米勒阿姨?谁又是酒商拉斯姆呢?
2
我们这些孩子管母亲的阿姨也叫做阿姨,实在是我们找不到其它的称呼。阿姨说给我们果酱和糖果吃,尽管她知道这些东西有害于我们的牙齿。她说,她太爱这些孩子了,不给孩子们吃他们喜欢吃的东西,那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因此,我们很爱阿姨。
阿姨是一个老小姐。早些年她常犯牙痛病,于是她的朋友,酿酒商拉斯姆便风趣地叫她“牙痛阿姨”。晚年,这个酒商不酿酒了,靠吃利息过日子。他常去看阿姨,他比她年纪大,一颗整牙也没有,全是黑洞。他说那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吃糖太多的缘故。他警告我们少吃点糖,否则我们将来也像他那样。
当阿姨和酒商都还年轻时,他向她求过婚。阿姨犹疑了很长时间才拿定主意,但由于她拖延的时间太长了,结果成了老姑娘,他和她做了忠诚的朋友。
酒商拉斯姆死了,四马黑马拉着一辆灵车进了墓地。阿姨穿着黑色的丧服,带着我们几个孩子站在窗口边。在场的孩子,只少了几星期前鹳带给我们的那个小弟弟。灵车过去了,阿姨准备离开窗口,我不愿意走,我在等着拉斯姆变成天使。
“阿姨,你信不信他现在来了?”我说,“要么鹳鸟又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小弟弟,它是拉斯姆天使吗?”
阿姨被我的想象力完全打动了,她说:“你将来会成为大诗人!”
童年时,她一直对我说这句话,甚至后来我接受了洗礼后,上了大学,她也这样说。
“把你所想的东西写出来,塞进抽屉。”阿姨说,“大诗人让·保罗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我不欣赏他的作品,它无法让人感动!你写的诗要让人兴奋、感动,你会做到的。”
自那天晚上之后,我失眠了,我渴望着成为伟大的诗人。我发现自己患上了“诗痛”症!但是还有一种痛苦纠缠着我,那就是牙痛,它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我有这种体会。”阿姨说。隐约间我发现,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
3
我搬到新的宿舍去住了。一个多月后,我对阿姨讲起了新居的事。我告诉她我住的那个人家很少注意我,尽管我拉了三次门铃也无人开门。我想可能是没有人听见,因为这座房子充满了风雨声和喧哗声。我住在门楼上面,当车子进出的时候,墙上的壁画、大门都会摇晃得厉害,像地震一样。
晚上,住在这所房子的居民分批回家,住在我楼上的那位房客总拖到最晚。他回来后,一定穿着靴子步履艰难地走一会儿才肯上床。太阳一出来,看门人就会起来,他全家住在阁楼上,总是穿着双木拖鞋“哒,哒”地下楼梯。等这一阵响声过后,楼上的那个房客又开始做运动了,他每只手都举着一只沉重的铁球,可又托不住,铁球一次次落到楼板上。一会儿楼里的学生该上学了,他们尖叫着跑了出去。所有的这一切,多么舒适的房子,我生活在一个宁静的家庭中。
听完了我的叙述,阿姨说:“你真是诗人,把你讲的写下来,那你便和狄更斯一样了!现在我对你更感兴趣了。”
鬼使神差地,我按照阿姨的话写下了这所房子发生的事情。文章里主人公只有我一个人,故事没有情节。
4
一个冬天的夜晚,天刮着风,下着雪,阿姨在戏院里,我得护送她回家。但是阿姨住在很远的地方,这样的天气是很难走回去的,于是阿姨决定去离戏院不远的我的住处歇一晚上。
我房间的壁炉里正生着火,桌上放着一把水壶。我的房间看起来很温暖。阿姨聊起了她的童年,没完没了,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才睡下。
我无法睡觉,我的牙痛病又犯了。隐约间,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细长的身影,它就像小孩用粉笔在石板上画出的人形。慢慢地,这形象清晰起来,它穿着一件长袍,但看得出它是一个女性。我认出她来了,她是牙痛公主,一个邪恶的魔鬼形象。
“听说你是个诗人,”她说,“我会帮你写出‘痛苦颂’,然后在你的身体里灌进铁和钢,刺激你的神经。”我感到好像有一根火烫的铁棒刺进了我的颧骨,我痛得牙齿直打哆嗦。
“你还有一副好牙齿,”她说,“我来教你写韵律诗吧。大诗人的牙齿应该大痛,小诗人的牙齿应该小痛!”
听了这话,我连忙辩解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是诗人。你走开,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么说,你不想当诗人,更不会在纸上、黑板上或者其它任何东西上写诗了。如果你发誓,我就放过你。不然我又回来折磨你。”牙痛公主说。
“我发誓再不写诗了。”我说,“但愿我别再看见你。”
“那怎么会呢?你还要看见我的,告诉你我就是米勒阿姨。我将对你说:‘可爱的孩子!写诗吧,你是诗人,是我们身边最伟大的诗人!’但如果你相信了,又重新写诗的话,我会让你吃尽苦头的。可爱的孩子!当你看到米勒阿姨就会想起我的。”
然后,这个魔鬼形象消失了。在她离开的时候,我的颧骨上就像又被火烫的铁棒扎了一下。但是痛苦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一头栽进睡眠的黑洞。
天亮了,天刮起大风,吹开我的房门,阿姨醒过来了,她穿上衣服,套上鞋子,跑到我身边。一会儿,我也醒了,已经忘记昨天晚上阿姨就住在我这里。不过,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想起了我的牙痛。梦幻和现实手牵着手向我走来。
“昨天晚上,我睡觉之后,你没有写什么东西吧?”阿姨问,“我希望你写了些什么,你是诗人,你将成为伟大的诗人!”
我觉得她的笑中藏着一种诡秘。我搞不懂她到底是喜欢我的那位米勒阿姨,还是昨晚我向她发誓的那个可怕的魔鬼。
“亲爱的孩子,你写了诗吗?”阿姨问。
“不!不!”我尖叫着问,“你是米勒阿姨吗?”
“那我又会是谁呢?”她说她是米勒阿姨,也确实是。她吻了吻我,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我就写到这里。这篇文章不是诗,永远也不会出版。
这就是我看到的“牙痛阿姨”的故事,它还没有完,只是作者其余的手稿不见了,谁也找不到。它或许被人当成包装黄油、咖啡、肥皂的纸张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酒商死了,阿姨死了,大学生死了,“牙痛阿姨”的故事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