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瑞士山城格林达瓦德“恐怖号角峰”和“晴雨号角峰”下面,有两片奇异的冰川。每年夏天,许多外国游客赶到这里来观光。上山的路两侧建了许多木屋,每所木屋都有一个土豆园。大人们依靠这些土地,养活着小木屋里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都围着经过的游客,向他们兜售精巧的木头小房子。
大约是二十年前,有个小男孩常来这里卖些小东西,他一脸严肃地站着,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木房子,他那严肃的表情和小小年纪,引起了游客们的注意,因此,游客们总会让他过去,买走他所有的商品。山的高处住着那孩子的外祖父,这些精巧的木房子就是他刻出来的。
这个小孩叫路迪,虽然他年纪不大,可几年前就开始在山上放羊。他喜欢爬上树梢掏鸟窝,不爱说话,但大胆、勇敢。他从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乐,只有外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小伙伴在一起。路迪喜欢一个人去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边,听他讲古老的故事和老家梅林根的传说。外祖父说,梅林根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先住在北方的瑞典。路迪有两个朋友,它们让他获得许多知识,这两个朋友是一只狗和一只公猫。狗叫阿约拉,那只公猫对路迪的帮助很大,是它教会路迪爬树爬山的。
据说当一个孩子还不会讲话的时候,他能懂鸡和鸭、猫和狗等动物说的话。
“小路迪,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路迪听懂的第一句话。
“说什么会跌下来,那全是吓人的胡话。只要你不害怕,就不会跌下来。来吧,告诉你,你的一只爪子这样,另外一只这样。用你的前爪摸索,眼睛看准方位,四肢放松,身体灵活一些。对准目标,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猫说。
路迪照着猫说的去做了。按照它的指点,他常常和猫坐在屋脊上,坐在树顶上。最后,甚至坐到连猫都没法过去的悬崖上。
路迪沿着山路奋力爬上山顶,这时,太阳还在山底,他就在那里呼吸早晨的清新、浓郁的大山气息了。
当太阳爬上山头,阳光亲吻着他的面颊,昏睡之神远远避开他,不敢靠近。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此刻也来了。它们围在路迪和他的羊群身边,快乐地唱道:“我和你!你和我!”它们带来了家人的祝福,也带来了家中的两只母鸡的祝福。别看路迪这么小,却已赶过不少路。他的故乡在瓦利斯州,被人抱着翻过大山,来到这个地方。不久以前,他去拜访过灰尘瀑布,领略过格林达瓦德的巨大冰川的魅力。但是,那是一段伤心的往事,路迪的母亲葬身其处。外祖父常常叹着气说:“那里夺走了路迪童年的欢乐。”
在路迪不足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经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可是,自从他掉到冰缝中去之后,他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路迪的父亲干过邮差的工作。现在外祖父屋里的那条狗,就是他来往于辛卡朗和日内瓦湖之间的忠实伙伴。瓦利斯州的罗伦山谷里,居住着同一姓氏的亲属。路迪失去父亲的时候不到周岁,母亲很想带着他回到伯尔尼山的娘家,也就是路迪的外祖父家里。七月的一天,她由两位猎手陪着去格林达瓦德。他们走完了大半路程,只需要翻过雪山的最高处,便可以到家了。大雪遮挡住了一个裂缝,这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不小心跌了一跤,掉进裂缝里不见了。谁也没听到她的呼救声,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哭,跟着她的两个猎人费了好大劲才从冰缝里弄出两具像是尸体的东西。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总算孩子急救活过来,但是母亲却永远停止了呼吸。外祖父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小路迪从此变成了一个爱哭不爱笑的小家伙。
溪涧里奔涌的雪水,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成坚硬的冰块,激流把它们冲到一起连结成冰川。冰川下面,是许多深不见底的冰洞和裂缝,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瑰丽的水晶宫。水晶宫里住着一位冰姑娘。她是冰川女王,是生命的谋杀者和毁灭者。
“毁灭和占有就是我的权力和爱好。”冰姑娘说。“可恶的人类把一个孩子从我手中夺走了。现在,这个孩子在山上放羊。他会爬山,爬得很高。但他不是我的对手,他属于我,他逃不出我的掌心。”于是,她吩咐昏睡之神去召回小路迪。
昏睡之神有许多姐妹,冰姑娘从中挑选了最强壮的一位。这些昏睡之神是执掌晕眩的精灵,她们的本领对人讲只能靠想象。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自由活动,她们可以站在台阶的栏杆上,可以站在钟塔的围栏上。她们可以用奇特的魔法,把她们要捉的人引诱到深渊里去。昏睡之神和冰姑娘抓人的时候,跟蜘蛛捕捉猎物一样,死死缠住不放。现在,昏睡之神受命去捉住路迪。司掌昏睡之神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向冰姑娘报告说:“能捉住他吗?我看说不准。那只该死的猫教给了他一套高超的本领,我无法接近他。”
“谁说我们没有办法抓住他,我们有的是办法,看我的。”冰姑娘说。
这时,从远处传来声音,“你们不行,你们不行!”这声音是一支歌曲,是一种话语。它从哪里来的?是大自然的精灵,太阳那些温和、慈爱、善良的女儿阳光发出来的。在大自然中,她们特别喜欢鲜花、蝴蝶和人类,而在人类中,她们最疼爱路迪。
她们告诉冰姑娘:“你抓不住他,你抓不住他!”
冰姑娘狂傲地说:“他就是再强大我也能抓住。”
太阳的女儿们唱起了一首旅人之歌:“旋风啊,你只能把人的帽子吹起,吹不走人的身体。人比谁都强大,比我们更神圣。他可以降服风雨雷电,你的所作所为只能白费心机。”
听了这首歌,冰姑娘终于退缩了。
每天早上,阳光射进外祖父屋里唯一的窗子,照在安静的小路迪身上。太阳的女儿们吻着他,把冰姑娘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的吻融化,驱散。那个冰吻是路迪在母亲的怀中掉进冰缝的时候冰姑娘给他的。
2
路迪八岁了。居住在罗伦山谷的叔叔,想把他接回家,让他接受教育,长大后能独立生存。外祖父同意这么安排,现在,路迪要动身走了,外祖父和那条老狗阿约拉来送行。路迪抱着它的脖子,在它的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又把猫搂在怀里,但是这只猫挣脱开来,它说:“你弄疼我了。我已经教你怎样爬山,你爬过山头回老家去吧。永远不相信你会掉下去,你就能站住脚跟!”接着猫跑远了,它不愿意让路迪看到它流泪的眼睛。
两只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路迪要爬山了,”一只母鸡说。
“他很忙,”另一只母鸡说,“我害怕说再见。”说着,两只母鸡就走了。
附近正好有两个勇敢的向导,他们也要到那边山脚附近的盖米去,路迪便跟他们一起上路了。他们一会儿踩着冰块,一会儿绕过冰块在冰川上行走。冰川像一条由堆到顶点的冰块积成的大河,被两旁的陡崖夹着。与路迪同行的向导感到这旅程对他来说或许艰难了一些,便伸手去拉他。但路迪一点儿不感到疲劳,稳稳地站在光滑的冰上。接着他们开始爬石头山,这段路,有时是连苔藓都不长的石块,有时是矮杉树,有时又是绿草地,永远是在变化着,一切都充满新鲜感。这会儿,路迪一行三人站在了大雪山面前。这些雪山分别是“神女峰”、“僧人峰”、“鸡蛋峰”。路迪很少爬过这么高的山峰,很少踩过这么大的雪海。眼前的一切,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当中。
终于走到了雪海的另一边,那里一座废弃的石屋成了他们晚上休息的地方。屋里有现成的木炭和杉树枝,他们立即燃起一堆火,同时还摊起舒服的床铺。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喝着自己配制的饮料,路迪在一旁听大人说起阿尔卑斯山神秘的精灵、深不见底的湖泊巨蟒、夜间出没的鬼魂幽灵、半夜把在睡梦中的人背到水城威尼斯这些奇闻逸事,听着听着,路迪睡着了。旅途太累了,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早,他们又上路了。太阳温暖地照在身上,前面是新的高山、新的冰川、新的雪地。很快,他们走进了瓦利斯州,爬过了从格林达瓦德望得见的山脊,但是,这里距离新家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新的山谷、新的草地、新的树林、新的房子、新的面孔。那是些什么样的人呀?他们面皮发黄,脖子上吊着一块巨大的肉球。这些人是一群畸形人,一群痴呆。他们个个精神萎靡,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到来的陌生人,妇女看上去尤其可怕。自己新家的人会不会也这样呢?路迪心里想着。
3
路迪终于赶到了叔父家里,谢天谢地,这里居住的人和先前看到的那些“大脖子”不一样。唯一患痴呆病的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这里有许多贫病交加的穷苦人,由于没有生活来源,他们便轮流着到每一户人家去生活一两个月。路迪到叔父家时,可怜的沙帕里正好住在叔父家里。
路迪的叔父是一个强壮结实、技术高超的羚羊猎手。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旺盛,长得小巧别致,性格开朗的妇女。这里所有的一切对路迪来说都新鲜。比起外祖父家,这边更富裕一些,他们的起居室更大,墙上挂着羚羊角和枪支,门的上面挂着圣母像。
“在瓦利斯州过日子的确很美,”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尽管羚羊比山羊灵活,但还是逃不脱猎手和猎犬的追捕。和从前比起来,这里现在好多了。旧东西一衰落,总有点新的东西出现。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新的风吹进来。”叔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至谈起他的童年时光,一直谈到他的父亲那年的情景。
那个时候,瓦利斯是一个封闭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可怜的痴呆病人。
“后来,法国人来了。他们真是神医,没多长时间就消灭了这种疾病,还把病人也一起消灭了。法国男人能打仗,姑娘们也会!”说到这里,叔父对他的法国妻子点点头,大笑起来。“法国人懂爆炸技术,会开山石,辛卡朗道就是他们从山石上开出来的。要是你去意大利,沿着大路走就可以了。”说完后,叔父唱了一首法国歌曲,同时高喊:“拿破仑万岁!”叔父确实去过法国,他和路迪说起了莱茵河上的大城市里昂,说得路迪也想去游玩一趟。
到家乡才几年,路迪就练成了一个能干的猎手。
“要不了几年,路迪就可以成长为漂亮的羚羊猎手,他天生是做羚羊猎手的料子。”叔父说。
每天,叔父手把手地教路迪如何拿枪、瞄准、射击,打猎的时候,他带他进,山喝热羚羊血。传说,羚羊血能治头晕。叔父教给他根据日光的强度,判断山上雪崩的时刻。叔父还教给他观察羚羊的跳跃,从羚羊那里学习如何跳纵,让自己落地时双脚站稳。如果山缝间没有可以踩踏的东西,要让自己的手腕支撑起身体,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关键时刻还可以把脖子紧靠在东西上。叔父告诉路迪,羚羊很机灵,它们常派伙伴监视四周,但是猎人应该更聪明些,不让羚羊看出丝毫痕迹。关于如何哄骗羚羊,叔父说,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挂在手杖上,羚羊会把衣服看成是人。有一天,叔父带路迪上山打猎,就玩过这套巧计。
山路狭窄得几乎没有道路,它靠近深渊。叔父趴着朝前爬去,旁边松脱的石头块块下落,掉进漆黑的深渊中。路迪站在叔父身后一个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见空中有一只秃鹰在盘旋。它想,此时如果秃鹰用翅膀一击,便可以把叔父打进深渊,然后下去吃他的尸体。对面悬崖上出现了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叔父正在密切注视它们的动静;突然,枪响了,母羚羊被致命的子弹击中,小羊仔跑开了,那只巨鸟也转了个方向,枪声吓跑了它。
扛着羚羊,叔侄两个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叔父哼起了童年的儿歌。“轰”,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他们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猛然瞅见陡峭的山坡高处堆积的雪在波动,在破裂,并形成一股激流从天而落。这是离路迪和叔父不远的雪山在崩塌。
“站稳,”叔父说,“使出全身的力气站稳。”
为了不让滚来的雪块冲走,路迪抓住紧靠身边的一根树干,叔父也爬到它的枝干上,抓得牢牢的。雪崩掀起的巨大气流,吹断了树木矮丛,并借力把它们抛向四方。路迪伏在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劈成两半,它的顶枝被抛出几丈远。那边,在被风吹折的树枝中间,叔父横躺在地上,头被击碎了,面目全非。路迪站在叔父的尸体面前,浑身颤抖。这是他有生中以来第一次经历的最大恐怖事件。
深夜,路迪一个人赶回家中,告诉了家里人这一大噩耗,全家人陷入悲痛之中,婶娘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直到尸体搬运回来,她才大哭起来,令人肝肠寸断。
几天以后,叔父埋葬到山那边去了,许久,婶娘把路迪叫到跟前对他说:“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年纪轻轻的路迪,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4
路迪二十岁了。如果问谁是瓦利斯州一流的射手?雪地上的羚羊、村子里的姑娘都说是路迪。经过多年的磨练,路迪变得勇敢、智慧、快乐。他面庞呈古铜色,牙齿洁白,眼睛炭黑,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泅水,冰水不会冻伤他。他爬高,像蜗牛附在石壁上,贴得十分牢固。他懂得蹦跳,猫和羚羊都是他的老师。他是最忠实的向导,可是他不想干这个事情,他的兴趣和愿望在猎取羚羊上,因为这可以挣到很多钱。
路迪年轻俊美,又能挣大钱,瓦利斯州许多姑娘都倾心于他。她们几乎在同一个晚上从梦中醒来还在想着他,想着和他在一起翩翩起舞。
“他跳舞的时候亲吻过我!”乡村老师的女儿安妮对她最要好的女朋友说。
可是没过多久,不管路迪在人们心中形象多么稳重、规矩,大家都知道了他在跳舞的时候亲吻过姑娘。但事实上,这是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安妮不是路迪心上的花朵。
贝克斯附近的核桃林中,居住着一位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房子建在山溪旁边,是一幢三层建筑,顶上有几个钟楼。整座磨坊看上去富丽堂皇,可以给人绘画作文提供好的素材。但是,磨坊主的女儿贝蒂画家难以用笔描画出来,至少路迪会这样说,他已经将她画在自己的心里。在他的心里,贝蒂的两只眼睛在那里点燃了一团火。这一点,可爱的贝蒂却没有想到。她和路迪在一起时,总共才讲了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大富翁,他的财产使女儿贝蒂在一般年轻人眼里看来是望尘莫及。但是,不管多高的东西,路迪相信,没有什么东西高得让人无法接触到。只要你肯攀登,相信自己的能力,你就不会摔倒。
有一次,路迪去贝克斯办事。办完事情后,他四下参观了一下,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人从磨坊来,更不用说贝蒂。黄昏时分,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芳香。突然有一种想法在路迪头脑中翻滚。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向磨坊主道声晚安,向贝蒂问声好。如果想成为贝蒂丈夫的话,迟早要去见贝蒂家人的。”
路迪笑了,心情愉快地走向磨坊。他知道他要什么,他要贝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