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从墙上拿下一盏灯笼,把它点亮了,河鼠向四周看去,看到他们是在一个前庭里。门的一边,摆着一张花园坐椅,另一边有个石磙子。这是因为,鼹鼠在家时喜欢整洁,不喜欢其他的动物把他的地面踩出一道道脚印,踢成一个个小土堆。墙上,挂着几个用金属丝编织的篮子,里面插着些羊齿植物,花篮之间用一些托架隔着,泥塑像摆在上面——有加利波第,有年小的萨缪尔,有维多利亚女王,还有意大利的其他英雄们。在前庭的下首,有个九柱戏场,四周摆着条凳和小木桌,桌上画着一些圆圈,是放啤酒杯的标志。庭院中央有个圆圆的小池塘养着金鱼,四周镶着海扇贝壳砌的边。池塘中央耸立着一座用海扇贝壳贴成的造型独特的塔,塔顶是一个很大的银白色的玻璃球,反照出来的东西全都走了样,挺滑稽的。
看到这些亲切的东西,鼹鼠的脸上展露了高兴的笑容。他把河鼠推进大门,点着了厅里的一盏灯,匆忙看了一眼他的旧居。他看到,所有的东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到长久被他遗忘的屋子的凄凉景象,看到它的房间是那么狭小,室内摆设又是那么简陋陈旧,不禁又沮丧起来,沮丧地瘫倒在椅子上,双爪捂住鼻子。“河鼠啊!”他悲伤地哭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在这样寒冷的深夜,把你拽到这个贫穷冰冷的小屋里来?!否则,这时你已经回到河岸,对着熊熊的炉火烤脚,周围都是你的那些好东西!”
河鼠没有理会鼹鼠悲伤的自责,只是跑来跑去地奔忙着,把每扇门都打开,察看着各个房间和食品柜,点亮许多盏灯和蜡烛,摆得满屋子都是。“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屋!”他高兴地大声说,“多紧凑啊!多巧妙的设计啊!什么都不缺,一切都井然有序!今晚咱俩会过得非常愉快的。第一件事,是升起一炉好火,这我来做——找东西,我最拿手。看来,这就是客厅喽?太好了!安装在墙上的这些小卧床,是你自己设计的吗?真棒!我这就去找木柴和煤,你呢,鼹鼠,去拿一把掸子——厨桌抽屉里就有一把——把灰尘打扫干净。动手做起来吧,老朋友!”
伙伴热情的激励,让鼹鼠备受鼓舞,他振作起来,认真努力地打扫擦拭。河鼠一趟又一趟地抱来柴火,不多会儿就升起一炉欢腾的火,火苗呼呼地直往烟囱上窜。他招呼鼹鼠过来烤火取暖。可是鼹鼠突然又忧伤起来,沮丧地跌坐在一张躺椅上,用掸子挡着脸。
“河鼠啊,”他哭着说道,“你的晚饭可怎么办呢?你这个又冷又饿又累的可怜的家伙,我没有一点儿吃的招待你——连点儿面包屑都没有!”
“你这个人哪,怎么这样灰心丧气!”河鼠责怪他说。“你看。刚才我还清清楚楚地看见橱柜上有一把开沙丁鱼罐头的起子,既然有起子,还愁没有罐头?打起精神来,和我一起去寻找。”
于是他们翻橱倒柜,满屋子搜寻。虽然结果不太令人满意,倒也不太叫人失望,他们果然找到一听沙丁鱼,差不多满满一盒饼干,一段包在银纸里的德国香肠。
“够你开宴席的了!”河鼠一边摆饭桌,一边说,“我敢说,有些动物今晚如果能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简直求之不得啊!”
“没有面包!”鼹鼠哭丧着脸低声说道,“没有黄油,没有——”
“没有鹅肝酱,没有香槟酒!”河鼠撇着嘴嘲笑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过道尽头那扇小门里面是什么?当然是你的储藏室啦!你家的好东西全都在那里藏着呢!你等着。”
他走进储藏室,不多一会儿又出来了,身上沾了点灰,两只爪子各拿着一瓶啤酒,两个腋下也各夹着瓶啤酒。“鼹鼠,看来你还是个挺会享受的美食家呢,”他评论说,“凡是好吃的,一样不少啊。这小屋比哪儿都叫人高兴。喂,这些画片,你从哪里弄来的?挂上这些画,这小屋显得更像个家了。给我说说,你是如何把它布置成这个样子的?”
在河鼠忙着拿盘碟刀叉向蛋杯里调芥末时,鼹鼠还因为刚才的激动感情而胸膛起伏,他开始向河鼠讲起来,开始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后来越讲越起劲,无拘无束了。他告诉河鼠,这个是怎样设计的,那个是怎样琢磨出来的,这个是从一位姑妈那里意外得来的,那个是一个重大发现,这个是买的便宜货,而那件东西是靠省吃俭用辛苦攒钱买来的。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好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抚弄他的那些财物。他拿着一盏灯,向客人详细介绍它们的特点,把他们两个都急需的晚饭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河鼠呢,虽然饿极了,可还坚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认真地点着头,皱起眉头仔细观察,找个合适的时候就说“了不起”,“太棒了”。
最后,河鼠终于把鼹鼠哄回到餐桌旁,刚要认真打开沙丁鱼罐头时,庭院里传来一阵声响——像是小脚丫儿在沙地上乱跺,还有低声地在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有些话断断续续向他们耳中传来——“好的,现在大家站成一排——托米,把灯笼举高一点——先清清你们的嗓子——我喊一二三以后,就不能再咳嗽了——小比尔在哪?赶快过来,我们都等着呢——”
“发生什么事啦?”河鼠停下手中的活,问道。
“一定是田鼠们来了,”鼹鼠回答说,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每年这个时节,他们总要到各家串门唱圣诞歌,成了这一带的一种风俗。他们从不漏过我家——总是最后来到鼹鼠居。我总要请他们喝点热饮料,如果供得起,还请他们吃顿晚餐。听到他们唱圣诞歌,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咱们看看去!”河鼠喊道,他跳起来,朝门口跑去。
他们把门一下子打开,面前呈现出一幅优美感人的节日景象。前庭里,在一盏牛角灯笼的幽暗的光的照耀下,八只或十只小田鼠排成半圆形站着,每个人脖子上都围着红色羊毛长围巾,前爪深深地插进衣袋,脚丫子轻轻地跺着地面来保暖。像珠子一般的亮眼睛,害羞地相互看了一眼,窃笑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又把衣袖拽了好一会儿。大门打开时,那个提灯笼的年纪大些的田鼠喊了声:“预备——一二三!”接着,尖细的小嗓就一起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圣诞歌。这首歌,是他们的祖先在冰霜覆盖的休耕地里,或者在大雪封门的炉边创作的,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了下来。每到圣诞节,田鼠们就站在泥泞的街道上,面朝灯光明亮的窗子,唱这首歌。
《圣诞颂歌》
全村的父老乡亲们,在这严寒时节,
大开你们的家门,
让我们在你的炉边稍歇,
尽管风雪会乘虚而入,
但是明朝你们将得到欢乐!
我们站在冰天雪地里,
哈着手指,跺着脚跟儿,
远道而来向你们祝福——
你们坐在火炉旁,我们站在街心——
祝福你们明晨快乐!
因为午夜前的时光,
一颗星星指引着我们前行,
天降福祉与好运——
明朝赐福,常年得福,
朝朝欢乐没有穷尽!
善人约瑟在雪中跋涉——
遥见马厩上空星星一颗;
玛丽亚无须再前行——
欢迎啊,茅屋,屋顶下的产床!
明晨她将得到欢乐!
于是他们听到天使说:
“首先欢呼圣诞的是谁?
是所有的动物,
因为他们栖身在马厩,
明晨欢乐将属于他们!”
歌声停止了,歌手们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相互斜睨了一眼,然后是一阵寂静——但只一会儿。接着,从远远的地面上,通过他们来时经过的隧道,隐隐传来嗡嗡的钟声,叮叮当当,奏起了一首欢快的乐曲。
“唱得太好了,孩子们!”河鼠热情地喊道,“都到屋里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吃点热东西!”
“对,田鼠们,快进来,”鼹鼠连忙喊道,“跟过去一样!关上大门。把那条长凳挪到火边。现在,请稍等一下,等我们——唉,河鼠!”他绝望地喊,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我们没有东西请他们吃!”
“这个,就交给我吧,”非常像主人一样的河鼠说,“这位打灯笼的,你过来一下,有些话我想问你。你能否告诉我,这个时间还有开门的店铺吗?”
“当然,先生,”那只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每年这个季节,我们的店铺都昼夜开门。”
“那好!”河鼠说,“你马上提着灯笼去帮我买——”
接着,他俩又低声说了一阵,鼹鼠只零星听到几句,什么——“注意,要新鲜的!——不,一磅就足够了——必须要伯金斯的出品,别人家的不要——不,只要最好的——那家如果没有,试试别的家——对,当然是要家制的,不要罐头——好的,尽力而为吧!”然后,只听到一串叮当声,一把硬币从一只爪子落进另一只爪子,又递给田鼠一个购物的大篮子,于是田鼠提着灯笼,飞快地出去了。
其他的田鼠,在条凳上坐成一排,小腿儿悬挂着,前后摆动,尽情享受着炉火的温暖。他们在火上烤着脚上的冻疮,一直烤得感觉刺痒痒的。鼹鼠想让他们毫无拘束地谈话,可没有成功,就讲起家史来,让他们一个个地报自己那许多弟弟的名字。看来,他们的弟弟因为年龄还小,今年还不让出门唱圣诞歌,不过也许不久就能获得父母的批准。
此时,河鼠在忙着认真地看啤酒瓶上的商标。“看得出来,这是老伯顿牌的,”他赞叹地评论说,“鼹鼠很识货呀!是真货!现在我们可以用它来调热甜酒了!鼹鼠,准备好家当,我来拔瓶塞。”
甜酒很快就调好了,然后把盛酒的锡壶深深地插进红红的火焰里;不一会儿,每只田鼠都在小口地喝着,咳嗽着,呛着(因为一点点热甜酒劲头就很大),一边擦眼泪,一边笑,忘记了他们这辈子曾经挨过冻来着。
“这些小家伙还会演戏呢,”鼹鼠跟河鼠介绍说,“戏全部是由他们自编自演的。表演得还真好!去年,他们为我们表演了一出精彩的戏,讲的是一只田鼠,在大海上被北非的海盗船俘虏了,不得不在船舱里划桨。后来他逃了出来,回到家乡时,他喜欢的姑娘却到修道院去了。喂,你!我记得你参加过演出的。站起来,给我们朗诵一段台词吧。”
那只被点到名的田鼠站了起来,腼腆地格格地笑着,向四周扫了一眼,却张口结舌,一句台词也念不出来。同伴们给他加油,鼹鼠逗他,鼓励他,河鼠甚至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可什么都不管用,他就是上场就忘词。他们围着他转来转去,就像一群水手,按照皇家溺水者营救协会的规则,抢救一个长时间溺水的人一样。这时,门闩咔嗒一声,门开了,提灯笼的田鼠走了进来,被沉甸甸的篮子压得踉踉跄跄。
等到篮子里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全部倾倒在餐桌上时,就再也没人说演戏的事了。在河鼠的安排下,每只动物都动手去做某件事或取某样东西。不出几分钟,晚餐就准备妥当了。鼹鼠好像在做梦一样,在餐桌主位坐好,看到刚才还是空荡荡的桌面,此刻堆满了美味佳肴,看到他的小朋友们个个开心不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他自己也放开肚皮大吃那些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的食物。他心想,这次回家,没想到结果竟这样圆满。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谈些往事。田鼠们告诉鼹鼠最近这里的新闻,还竭力地回答他提出的上百个问题。河鼠很少说话,只关心客人们各取所需,多多享用,好让鼹鼠们一切都不用费心。
最后,田鼠们唧唧喳喳,不停地连声地表示感谢,又恭祝主人节日愉快,然后告辞离开了,他们的衣兜里都装满了纪念品,那是给家里的小弟妹们带的。等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把大门关上,灯笼的叮咚声渐渐远去时,鼹鼠和河鼠把炉火弄旺,拽过椅子来,为自己热好睡前的最后一杯甜酒,就谈论起这漫长的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最后,河鼠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鼹鼠,老朋友,我实在累得快死了。‘瞌睡’这个词远远不够。你自己的床是在那边吧?那我就睡这张床了。这小屋真是妙极了!什么都非常方便顺手!”
河鼠爬上他的床铺,把自己用毯子紧紧裹住,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的怀抱,好像一行大麦落进了收割机的怀抱一样。
困倦疲乏的鼹鼠也非常希望快点睡觉,立刻就把脑袋倒在枕头上,感觉得特别舒心快意。不过在闭上眼之前,他还要环视一圈自己的房间。在炉火的照耀下,这房间显得非常温和柔煦。火光闪烁,照亮了他所熟识的友好的东西。这些东西早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一部分,此刻都在笑盈盈地毫无怨言地欢迎他回来。他现在的心情,正是聪慧的河鼠不露痕迹地引他进入的那种状态。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家是多么普通简陋,多么狭小,可同时也清楚,它们对他是多么重要,在他的一生中,这样的一个避风港具有多么特殊的意义。他并不打算放弃新的生活和明朗的广阔天地,不打算避开阳光空气和它们赐给他的所有快乐,爬到地下,待在家里。地面世界的吸引力太强烈了,就是在地下,也依然不停地呼唤着他。他知道,他必须回到那个更大的舞台中去。但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回归,总是件好事。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地方,这些东西见到他总是非常欢欣的,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总是会受到那样亲切的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