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离这儿有300多公里呢。真是的,一不小心就成名人啦。亮哥还在那儿嗤嗤地笑,我不客气地把他推出去:“亮哥,你去吧,去吧,我们在这儿有正经事呢。”
那位郭同志看到了惠特曼,迟疑地问:“这位先生是……”
黑蛋骄傲地介绍:“是美国的惠特曼先生,专程来这儿寻找中国龙的!”
郭洪激动地说:“是吗?我也是为它而来的,我在网上见到了那条龙的材料。”他走过去,同惠特曼用力握手。惠特曼很有礼貌地同他握手,问好,但他的眼睛中分明闪着警惕的光。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惠特曼一定担心自己的“独家采访权”受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威胁。我呢,虽然为郭洪的热诚所感动——他在网上见到一条不起眼的小消息,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也担心他会给我们的计划增加不确定因素。果然,郭洪的下一句话就几乎捅了大娄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寸的小照片,问我:“龙崽,你见过这两个人吗?”
照片上的一男一女在向我们微笑。黑蛋失口说:“蛟哥和曼姐?”
郭洪显然十分高兴:“对,对,他们的名字叫陈蛟和何曼。这么说,我的猜测没错,我知道发现龙崽的地方就能找到他们。”
我心中叫一声苦:这位郭同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么一搅和,龙崽出身的秘密还能保得住?我偷眼看看惠特曼,还好,这会儿他正皱着眉头想心事,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谈话,大概他还在考虑如何保住他的“独家采访权”呢。我急中生智,忙大声说:“郭同志,你是要找这两个人?我领你去,就在前村。”我吩咐黑蛋和英子:“你们在这儿陪惠特曼先生,我领郭同志去。”
黑蛋和英子还没领会我的意思,傻傻地望着我,他们分明在想:蛟哥和曼姐不是在后山吗?蛟哥和曼姐不是让对他们的住址暂且保密吗?我避开惠特曼和郭洪的视线,使劲向两个笨蛋挤眼,挤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时,黑蛋才恍然悟到我的用意,忙说:“啊对呀对呀,你快领郭同志去吧。快去吧。”
郭同志很随和,他说:“我比你大几岁,就叫我郭大哥吧。”我领郭大哥到前村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探听着,我得先弄清,关于龙崽和龙娃他究竟知道多少。郭大哥没有提防我的意思,很痛快地把所有情报都倒给我了。他说,他在丹江曾两次见到龙崽的身影,两次它都是和何曼在一起。所以,他估计这条龙和陈蛟何曼一定有很深的关系。他还说,这条龙的性格很怪的,有时它似乎非常温顺,有时又非常凶暴。“你在网上说,这条龙在潜龙山现身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中,它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依我现在与龙崽龙娃的“铁关系”,已经不能容忍对龙娃的批评了。我很想当即反驳他:不,龙娃绝不是一条坏龙,它的性格一点也不凶暴,只是由于大人的处事不当,它略有些怪脾气罢了。不过我不能提前泄露秘密,只是含糊地说:“没有,它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气有点怪罢了。”
郭大哥还提到,是一个姓黄的台商最先发现这条龙的,黄先生非常渴望能得到关于这条龙的确切消息,因为他也是龙的传人呀。“他还送我一具红外线星光夜视仪,我就是用它在黑夜中发现那条龙的。”
他拿出夜视仪让我看,我想,要是我早两个星期有这玩意儿,我们的发现肯定会更顺利一些。我说:“这具夜视仪真好,不过惠特曼先生已经带了一个。”
郭大哥笑道:“那位大鼻子老外刚才说,他今晚要去追踪龙崽,我能和他一起去吗?”
我为难地说:“恐怕不行。因为我们和惠特曼先生签过合同,卖断了关于龙崽的‘独家采访权’。”郭大哥皱起眉头,不快地说:“中国的龙,为啥要把采访权卖给老外?”
我的脸红了,很想告诉他:这10万美元只是为了给蛟哥曼姐筹措研究资金,我们并不是三个小财迷。不过……为了蛟哥他们的计划,我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呢,忍辱负重嘛。郭大哥的脸色也转霁和了,笑道:“已经过去的事,不说它了。其实让老外为咱们做宣传也没什么不好。”
他刚才的不快虽然让我难堪,但很奇怪,他在我心目中一下子变得亲近了。我原想把他领到前村,拿蛟哥曼姐的照片随便找几个人问问,把郭洪糊弄走,但现在决定不糊弄他了。我立住脚,郑重地说:“郭大哥,你想跟惠特曼先生一块儿去龙穴探险吗?我可以说服他答应。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要在他面前提陈蛟和何曼的事,一句也不要提。不,你先不要问为什么,等他走后,我会把一切内幕全告诉你。行吗?”
郭洪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神色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审视。最后他笑了:“好,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的‘暂时保密’是有正当理由的。对吗?”
“当然!”
“好,我答应了。”
我们击掌为誓,我领着他又返回我家。
晚上,我们一行五人(算上花脸是六个)向黑龙潭出发。郭大哥的加入在惠特曼那儿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他只是重申独家采访权,郭大哥也表示认可,这事就算谈成了。郭大哥还笑着说:“我是受过野外训练的,相信会成为你的得力助手。”
过了阎王背,路侧是一片密林。忽然,一股熟悉的臭味从路侧飘过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惠特曼的香腺呢,但臭味是从路侧传来的,而且,花脸还一个劲向密林中蹭着。我们三个很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是我们的新朋友龙娃,它又来找我们玩,但很可能它发现我们中有两个陌生人,于是就没有露面,而在暗地里跟踪我们。
我们三个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你碰碰我,我触触你,暗地里着急。龙娃是没办法责备的,其实,它这么急切地想找我们玩,还让我们很感动呢,况且它并不知道内情。但无论如何,它今晚的露面很不合时宜。万一惠特曼看见它,蛟哥的计划就泡汤了。
我们悄悄地观察着路侧,心中祷祝老惠别看见它。不过这是妄想,老惠可不是吃素的,几乎立刻发现了异常。他悄悄止步,用手势让我们也停下,然后从背包中取出夜视镜。这下我们知道糟了,夜视镜里什么看不见呀。郭大哥同样闻见了这股异味,他轻轻触触我,低声说:“闻见有异味吗?我在丹江时就闻见过,是龙崽身上发出来的。”
我触触他,示意他不要说话。这会儿我没法儿向他解释:这是龙娃的气味而不是龙崽的,更没法儿解释为什么不能让龙娃露面。我们只是屏住气看惠特曼的反应。一会儿,惠特曼取下夜视镜,轻声说:“是另一条龙!那条豹爪龙!它果然是存在的。你们看!”
我们不用看,光闻见那股味儿就知道啦。不过这话不能对老惠说,我们只好接过夜视镜,绿光中龙娃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它半掩在粗树之后,露出粗粗的前肢,一对绿眼像是两只明亮的绿灯泡,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们。我干脆承认了:“一点没错,是一条豹爪龙,和神龙庙那座塑像完全一样。”
“它身上有很浓烈的香腺。你们闻到了吗?”
我想,废话,它要不是有这点毛病,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闻到了,闻到了,你们闻到了吗?”
黑蛋和英子也忙不迭点头。我问:“惠特曼先生,你说怎么办,是不是想先去追踪它?”
黑蛋和英子不满地瞪我,但我想,我的说话声已足以把警告送到龙娃耳朵里了。惠特曼可能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大声说话,但他不会想到我是在向龙娃通风报信。因为他不知道龙娃懂得人类语言这个事实。龙娃看来听到了我的警告,立即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它真机灵啊,我们暗暗高兴。惠特曼用夜视镜观察着,直到龙娃的身影消失,这时才说:“不,目标不改变,咱们继续赶路吧。”
龙崽自然按时出现在神龙庙。我们仍埋伏在黑龙潭的对岸,当它经过黑龙潭返回时,惠特曼和郭洪已装备停当,带着各种必要的家什,向我们挥手再见,跟着龙崽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们知道他们的这次追踪肯定会成功,会发现一个逼真的龙窝,然后……他会把一张张真实的照片和生动的报道发往全世界。潜龙山黑龙潭会成为神秘的“龙”之乡,千千万万游客将从世界各地急巴巴向这里赶来。
不知道黑蛋和英子是怎么想的,但至少我的心里不是那么……纯净。回想我们最初在神龙庙目睹龙崽,那时我们是怎样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也许谜底的破解冲消了那种仰视感,也许我们在事情的具体进程中看到了不那么诗情画意的东西——比如基因技术上的纰漏。今天是体臭这种小事情,明天会不会出现更严重的不可挽回的疏漏?还有,龙,作为对某种图腾的物质再现,它是极其成功的,但如果作为一种自然生物,要在残酷的自然竞争中不被淘汰,它们能做到吗?它们头上那个漂亮的但毫无用处的大角会永远保留下去吗?我甚至想得更深,想到了蛟哥说的生物伦理学,想起在动物基因中嵌入人类基因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英子担心地看我,问我发什么愣。黑蛋不屑地说:“别理他,故作深沉呗,他知道傻姑娘们都喜欢这个调调。”英子脸红了。黑蛋的玩世不恭的腔调赶走了我的冥思,我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听到动静。是龙娃,它肯定已经发现陌生人离开这里,便赶来现身了。我大声叫:“龙娃!龙娃!来吧,陌生人已经走了,咱们来玩吧!”
一道黑影从林子暗处闪出,轻快地一路跑来,伴着它特有的体臭。我们在潭边迎上它,五个伙伴抱作一团。真的,现在熟悉了,它身上的臭味也没那么熏人了。英子说:“到庙里去吧,不知道龙崽把贡品吃完没,我想它肯定给龙娃留着呢。”我们便簇拥着龙娃去了。祭坛上果然有不少贡品,龙娃不客气地一扫而光,大饱口福。吃完,我们就在庙里玩。龙娃这儿看看,那儿嗅嗅,忽然我叫声不好,我怎么忘了一件大事?龙娃的塑像已经从祭坛上被清除了呀。龙娃曾为争得它闹得天翻地覆,如果发现它被除去,以它的乖戾性格,会不会……
黑蛋和英子几乎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交换着眼神,心虚地看着龙崽塑像对面那处空荡荡的所在。龙娃也发现了这一点,发现自己的塑像被塞在角落里,它的双目中冒出怒火,脸上开始隐现杀气……
说实话,那会儿我还无暇考虑我们处境的危险——它毕竟是一个刚改邪归正的冷血杀手,怒火冲溃理智时会不会拿我们开刀?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对不住小龙娃——我们的新朋友,我尴尬地说:“龙娃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是这样的……”
两天来我对付惠特曼时智计百出,口舌伶俐,但这会儿我真的编不出什么好理由。不过龙娃也不想听什么解释,它的怒火突然消失了,低下头,悲伤地说:
“你们讨厌我。”
我们喊道:“胡说!我们怎么会讨厌你?你是我们的新朋友,是龙崽的好弟弟。不许胡说八道。”
我们七嘴八舌地劝它,发出许多关于友谊的庄严的誓言。龙娃仍低着头,固执地说:“你们讨厌我。”
我们真没辙了,英子已经急哭了。黑蛋一急,就口无遮拦地说起来。事后我才知道,黑蛋这番不讲一点策略的大实话反倒能起作用。黑蛋说:“龙娃,我们真的喜欢你。实话说吧,我们确实曾讨厌过你,在你干坏事时,在你咬死那么多鸡鸭猪羊时,在你吓唬陈老三的小孙子时。现在你学好了,我们为什么讨厌你?喜欢还来不及呢。这座塑像搬下来是因为……”他也卡壳了,一拍脑袋说:“管它为啥,再搬上来不就行了吗?来,咱仨一起干!”
我们三个一齐上去,按说这座石像的重量超出三个少年的能力范围,但情急力生,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三人呼尔嗨哟一使劲,硬把它送上祭坛了!我们得意地喊:“龙娃,来,看看,已经摆好了!”
我们忙活时,龙娃一直悲凉地看着我们。这会儿它低着头,怏怏不乐地走出庙门,来到黑龙潭边,呆呆地望着水面。我们悄悄追过来,想安慰它,但一时无法措词。英子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的长颈,就像我们爱抚猫咪那样。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龙娃始终不动,静立如石像。后来它回过头,忽然龇出两排白牙,头一甩,猛地把英子叼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