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严走出大殿,听到嘤嘤的哭声。
一个才四五岁的男孩,蹲在台阶上,他还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应该还并未正式拜入长留门下。
摩严并不喜欢小孩子,但不知为什么,听到哭声却停了下来,耐心地问了句:“你是新来的么?为何在这里哭?”
是时仙魔二界混战已久,几场硬仗下来,双方死伤无数,更留下许多父母战死沙场的遗孤。这些孩子有的才刚出生,大的也不过七八岁。长留等仙界大派往往收容了进来,择资质好的收为弟子培养,资质一般的就做些抄录文书,或进医药阁种种草药,再不成的烧个伙头、守个山门,总之会负责抚养,直到长大成人。
但不管面儿上怎么说,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私底下被欺负绝对是家常便饭。这个小男孩估计也是受了什么气,才会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哭吧。
男孩听到摩严的问话,慢慢抬起头来,他不算特别好看,但小小年纪眉宇间竟已有了一股英气,他迅速用手擦干了眼泪,倔强道:“我没哭。”
摩严心中嘉许,神情却还是一贯的严肃,点头道:“既然没事,那就快回去吧。”
男孩转身就走,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右脚几乎不着地,只是靠着左脚一步步挪着走。
摩严皱了皱眉,这孩子眉清目秀,性格也硬朗,倒颇对自己胃口,该不会是个跛子吧。
他上前两步,抓起孩子的裤脚往上一提,脚踝处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这是什么?”
男孩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忍痛道:“捕兽夹割到的。”
“捕兽夹?你碰那个干什么?”
“饿。去林子里找果子,不小心。”
摩严叹口气,把他抱起来。他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原来五岁的男孩这么轻,还没有子画的哼唧重。
“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呢?”
“我叫竹染。”他顿了顿,“我爹娘都死了。”
摩严收了竹染为徒,这是他千挑万选的第一个徒弟。竹染也确实没有令他失望。他天赋甚高,又勤加修炼,三十一岁时便勘破知微境界,比摩严自己都早了七年,只比当年的长留神童白子画晚了四年而已,名列第二。
摩严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很早便派他下山历练,以积累实战对敌经验,更希望通过在战役中屡建战功,来提高他在同门间的威信。子画始终不肯收徒,那么自己来收也是一样,二代弟子中总要有个像样的,长留的基业才能代代相传啊!
没想到,在那次围剿七杀的战役后,竹染带回来一个女人。
他带着她,当着所有长留弟子的面,朝自己跪下,求自己给他们一个成全!
荒唐!
摩严恼羞成怒!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一生的骄傲,竟然为了一个七杀的女子,毁了自己为他精心铺设的光明前程!
愚蠢!
还要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当众下跪!自己怎么可能同意!子画向来就不喜欢他,微微有些讶异之后,只是轻轻蹙了蹙眉,便拂袖离去,丢下一句:“这些事,师兄处理就好。”
让他处理?他还能怎么处理?将那妖女先押入仙牢,与其他魔界妖人一起处死!染儿么,毕竟年轻,平时潜心修炼,鲜少与女子接触,一时情动也是情有可原。假以时日,自己再晓以大义,以他的聪慧自是能明白师父对他的一片苦心。
想到此处,他才堪堪地抬眼,去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却不禁从心底一惊!
她确实非常美丽,但让摩严吃惊的,并不是她的外表。她从进来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但就是她这无助又倔强的神情却让摩严惊诧,她像极了那个人!
若不是年岁相差了太多,他简直怀疑她就是那个女人——那个一生中唯一让他心有歉疚的女人。
她们太像了!
不,也许根本不像!因为他早记不清那个女人的样子。
他们其实只是一面之缘。那时候他还年轻,和现在的竹染一样大,他下山历练,途中结识了她。只用了一个晚上,他们便在一起了。
第二天一早,她人已不见,留下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是魔界中人,无缘与他白头,他日若见亦不必念惜旧情,各为其主便是。
本来不过露水鸳鸯,她又走得突然,摩严就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数年后,一次围剿七杀的战事中,他在俘虏中看到了她。
若不是她叫他,他已经认不出来。不过短短五、六年,她似是憔悴了许多,可见过得不好。当年潇洒而去的人,竟出声求他。
“放了我吧,念在当年的情分。”她可笑地乞求。
“情分?”他此次率领长留一举荡平魔界四座岛屿,师父十分满意,正打算让他承袭世尊的位子。他大义凛然:“我们有何情分?”
女子仍不知进退,继续道:“我有了你的孩子。”
摩严愕然一惊,面上却讥笑道:“你跟哪个男人有了孩子,都算在我的头上?”
女人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她接下来再也没有求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第二天,她与所有的妖众一起,被处以极刑。
摩严在一堆尸体中将她翻了出来,埋在了后山,不论她是不是为了活命胡诌了一个儿子出来,但那一夜的欢愉确是实实在在的。他叹口气,想为她偷偷地立个碑,却发现自己连她叫什么都早已忘了。
“她叫筎。”年轻的男子面容俊秀,但左边面颊上狰狞的伤疤赫然掩盖了原有的长相,站在他面前,提醒他:“你不是忘了,是从来没有问过她。”
摩严惊讶抬头:“染儿,你,你怎么会……”
竹染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你埋在心里那么久的秘密?”他抱起女人,仔细地把她放进摩严刚挖好的坑里,帮她整理好衣服,擦去面上血渍。
摩严用铁锹铲进一抔黄土,正要盖在女人身上。竹染突然拦住他,他慢慢跪在地上,语声有轻微的颤抖:
“等等!让我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