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餐厅设在城里最高的一幢建筑顶端上,像一颗水泥的果实,悬垂在人们的视野中。坐人其中环顾周遭,为黑暗包裹的城市却是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一线黄河蜿蜒地擦身而过,如暗夜中的一块碎玻璃。河面上零星的游船汽笛四起。这幢建筑本是一处烂尾楼,在风雨里矗立了近十年。后来被一家南方的上市公司接下来,改造成了五星级的宾馆,刚开业不久。姜雪子进来时,李志早坐在了靠窗的餐桌边。往下一望,整个城市如一盘星光点点、辽阔幽深的棋局,铺展在眼前。
“那是我们局,亮灯的那座楼,楼顶是停机坪。”
姜雪子喜形于色地望着夜空下的棋局,终于捕捉住了重点,挥手指点道。她兴奋地随着餐厅旋转了一遭,都忘了点菜。李志督促一番。姜雪子随便叫了一份牛扒,又叫了水果沙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目光望着玻璃外灿烂的棋局。李志在一旁聒噪着,还不时将自己的菜搛到姜雪子的碟子内。
“真没想到,我就活在这一片灯海下的街道里哟。”
李志托着腮,定睛瞧着姜雪子说:“雪子,你太孤单了,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别一天到晚都是现场、凶案和线索什么的,把生活都给忘掉了。”
“你的意思是我有些变态了?”
李志饮了一口酒,不满地“哼”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是真心的啊。”
“是吗?”
“我知道,”李志将杯盏里的红烛挪远了,视野中一下没了遮挡物,姜雪子的娇容完整呈现出来,生动非凡,“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太多了,但我不在乎。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李志是一家法制杂志社的二把手〔用他的话说,正职空缺〕,在司法界名重一时,是有名的笔杆子。虽说坐镇一方,但遇上大案要案之类难啃的骨头,基本上都是自己出马,亲自操刀撰写。因而和刑警支队上上下下的颇为熟悉。对李志,姜雪子的了解其实并不深,但这并不妨碍她受邀赴过几次李志的约请。有一次,李志开车在局门口接姜雪子,恰巧被老胡瞧见了。老胡的脸阴了好几天。老胡在一个非公开的场合说:
“那小子,花花公子,肠子可花着呐。”
姜雪子明白老胡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却没当一回事。所以下班时接到李志的电话后,她便痛快答应了。李志刚才一番自我剖析的话,引起了姜雪子的重视。她撤回目光,钉在了他的脸上。
李志的面相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黑油油地伏向脑后。奇怪的是,姜雪子从他的唇上没发现一根胡子,就连皮肤下的青胡茬儿也不见,煞是清爽。是啊,比起肖铁那种三天不收拾就虬髯刺人的相貌,或者,比起文军刮得下巴发青的相貌,李志的脸上的确嫩了一点。可按着面相学上的说法,这叫北人南相,属那种睿智型的。一念至此,姜雪子对自己的诡异莫名地笑了。
“自我批评了?”
“就这样,我不在乎别人的非议。”
“我欣赏有主见的人。”
姜雪子的态度或许鼓舞了李志的豪情。他说得越发来劲了,将自己的“隐私”一股脑地抖搂了出来一从初恋的破灭、层出不穷的感情纠葛,到目前的婚姻状况等,桩桩件件都毫不隐瞒。像在夸耀一份不错的成绩单!姜雪子如是评判道:和任何男人没什么区别,都喜欢收集女人的感情,作为炫耀的资本。但李志的坦率仍出乎姜雪子预料,有些细节的抖搂令姜雪子都不自在起来。等她的脸上有了一层愠怒,李志却恰到好处地煞住了车。
“骗你是孙子,我和她早就分居了。离,那是早晚的事。”
“其实,”姜雪子嗫嚅一番,是非立判地说:“你干吗要说这些呢?其实,我根本不配享受你的隐私的。和你,我只当是一般朋友的。”
“雪子!”
姜雪子如遭电击一般,身子立马僵住了。周遭的空气里流淌着晚餐音乐。一盏盏红烛的光晕下,麇集着悄声低语的顾客。李志隔着桌子,将手搭在了姜雪子的膝盖上。她的脸比杯盏里的光圈更红,浑身也激灵不止。姜雪子的默然使李志陡增勇气,加上一瓶葡萄酒的催逼,他的手伸进了姜雪子的衬裙里,往前奔突着。姜雪子闭住眼睛,牙齿也打起了颤。
姜雪子的手胡乱一抓,竟然伸进了盘子,将一块匹萨捏碎了。
“对不起。”
姜雪子起身,夺路奔出了大厅。钻进洗手间里,不息了一番心跳,用凉水净了净脸,感觉才顺畅了些。姜雪子急于回家去,但一想刚才将挎包落在了餐厅,脚下就犹豫了。落下的包,将会给李志又一次机会的。休想!
心里一疼,她坐电梯下到一楼。站在楼外的草坪上,不知所措了。
人一降至地面上,先前那些灯火辉煌的景象,如蜃景一般就不复存在了。生活又逼视过来,像一头暗夜中的巨兽似的,带着习惯的空气、习惯的城市嘈杂和体味,以及习焉不察的坎坷。夜空里偶尔闪现出眨眼的星子,像在问询什么。姜雪子忍不住想起了肖铁。要是他还活着,要是他还陪伴身边的话,谁还敢那么放肆地欺负自己呢?当我是什么人了?一个可以随便的女人?一个陷在青春期里不能自拔的小姑娘?一个不谙折磨,陷人困境后能轻易被旁人的蜜语甜言打动的风尘之人吗?
他死了,却将我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姜雪子怨怼起了肖铁。
就在这时,姜雪子瞧见文军下了车。他的白色捷达悄无声息地泊下,他没看见呆立在草坪上一个劲地问天打卦的姜雪子。姜雪子环住双臂,瞧见文军搂着林兰的肩,一路说笑。进门时,他礼让了一下,让林兰先进了玻璃转门。
姜雪子的好奇心醒了。
她远远地跟了上去。看见文军在总台登记了一下,拎着房卡钻进了电梯。姜雪子也站在了另一部电梯口,盯着闪烁的楼层指示灯,知道它驶停在了这个数字。按着墙上的楼层分布图,姜雪子确凿地认为:他们一块开了房间……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这一幕的缘故,姜雪子蓦地惆怅起来,鼻孔里有一种说不上的酸楚,也越发觉出自己的孤单了。她继续在草坪上溜达了一阵。夜露在一辆辆车身上降下,犹如藏着一件件微弱的秘密似的。夜深了,姜雪子忽然想赶紧回家,让一床厚厚的棉被将自己拥起来,沉沉地人梦,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才好。但包搁在了旋转餐厅,李志还在上头等着哪。姜雪子极不情愿地进了玻璃转门。
姜雪子觉得身后一凉。扭头一瞧,一个染了几缕黄发的小伙子也顺势跟进,恰巧和她站在了同一个隔档里。玻璃转门走得很慢,小伙子几乎贴在了姜雪子身后,身上的汗味扑鼻而至。进了电梯,姜雪子靠紧墙,看见小伙子揿下“18”。随后,她也按下了餐厅所在的“23”。
电梯上行的过程中,姜雪子从反光的墙壁上,望见黄毛对自己诡秘地笑着。
那是蹙成一团的笑,与一块压扁的酱菜没丝毫区别,笑声噎在嗓眼里。姜雪子蛇一般地出手,按停在了上。电梯门打开,缩进了墙壁里,姜雪子连忙走了出去。走廊里回旋着淡淡的乐声,是一根长笛发出来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沿着红地毯上的箭头转了一大圈,复又钻进了另一部电梯里。心刚刚落实下,电梯门即将闭上的一瞬,从门缝里塞进了两只手掌,使劲掰开了。
仍是那个黄头发的家伙,气喘吁吁地立在一侧。姜雪子骇然了。狭小的空间,局促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得到,上行的过程里也无人叫停。姜雪子的血陡地一热,情绪沸腾,先发制人地说:
“你跟踪我干什么?”
“多钱一夜?”
“去你妈的!”姜雪子骂得很过瘾,腿上也积攒了力气。
“嘿,别装正经了。在五星级卖和在街上卖都一个样。”
姜雪子恼怒地说:“我是警察。”
“吓死我啦!有你这样的警察姐姐吗?别蒙人了,你就是一只鸡嘛。”
“尔……”
“西装鸡,专卖洋人?”
争吵中,电梯驶停在了旋转餐厅的人口处。滑动门打开的一刻,姜雪子望见李志急猴猴地站在那里,四处搜寻着。姜雪子的心猛地软了,衰弱地喊了一声李志的名字。她搞不明白怎么走出去的。手臂一伸,搭在了李志肩上,浑身虚脱得像一根秋天的芦苇。
李志即刻反应了过来。他将姜雪子塞进迎宾小姐的怀里,撒腿追赶溜进了楼梯里的那个黄毛。姜雪子朦胧中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空虚的步伐擂醒了她。姜雪子忙让迎宾小姐去喊保安。
等姜雪子下到楼梯里时,李志早就栽倒在地,血流满面了。姜雪子疯了样地喊着他的名字,抱住了他的头。李志鲜血淋漓地笑。
“妈的,他居然敢动手!”
按着老胡的说法,一个理想的侦破过程应该具备四个条件:一是要有好的现场,现场保存得比较齐全完整,没遭到人为的破坏,一般就能找到证据;第二,要有好的物证,还要有好的化验结果。一个人在空气里呼吸、活动、接触,就连灰尘都会动的,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第三,一定要找到人证。只有从人证的身上,你才能获取某个细小的线索,抽茧剥丝至最后,一准能揪出幕后的那只黑手来;第四,就是要有一点点的运气。好的运气一到的话,想推让都不行。它会使你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都会佩服自己。
说到底,破案还是靠运气。老胡迷信这一点。
但姜雪子明白,在对文军妻子遇害一案上,这四项她都不靠谱,尤其是运气这一点。有一阵,姜雪子甚至恍惚觉得,肖铁死后,人走茶凉,以前所有亲近的朋友都疏远了自己,连队上那帮与肖铁出生人死过的兄弟都那样。除了老胡外,大家都像揣着一份默契似的,对她敬而远之。远远地笑一声,带着浮泛的客套;或者点一点头,挥一挥手,算是打了声招呼。她渴盼说话,却没有更深一步的安慰和交谈。
那一段,姜雪子觉得在市局偌大的院子里,自己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魂,一缕可有可无的孤烟,随意升起,轻易被吹散。当然,因了肖铁的缘故,支队上下的气氛也很压抑,但姜雪子明白自己撇不清污浊,还一个清白之身。毕竟,她是肖铁的未婚妻,她和肖铁私下里塞钱的举止脱不开干系。
死,难道真的像一只玻璃杯子?掉在地下,碎成了一地的景象?有的碎片跑远了,有的还扎进肉里,无人理睬?死,真的是一把笤帚,能将先前的一切都揽进了簸箕?
就像现在,姜雪子想,连运气这个鬼东西,也一直躲避着自己。
老胡把一沓材料掷在了姜雪子桌上,要她从头开始。把获得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梳理一遍,特别要重视一下囡囡的描述。只有囡囡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她的所有描述都是独一无二的。老胡点了支烟,在姜雪子一旁站了很久,看得她不自然了很长时间。姜雪子调出了先前的几幅画像,大多是根据囡囡断断续续的口述草成的。看着看着,姜雪子觉出老胡的不对劲了,脸朝向了老胡。
老胡转身走出几步,又蓦地立定住,折转身子回来说:“给你报功的申请还没批下来,这个阶段你可别出什么差错,我可不想看见麻烦事!”
“什么意思?”
“你是个警察,”老胡一急,陕西腔就更烈了,“又是个女同志,技侦上的,不配枪,晚上就不要出门瞎转了。算是老哥提醒你一句“要不,我没脸去对死去的肖铁。”
就这一句话,让姜雪子的心情灰暗了整整一下午。
思想老是抛锚。刚看完一页材料,转瞬就忘掉了,还得重新再查找。要么,在电脑上刚勾完一笔,却与囡囡的描述相去甚远。不是胖痩不匀称,就是不男不女的,糟透了。姜雪子索性放下手,玩了起来。她从图库里调出一幅彩色婚纱照:肖铁着一身雪白的西装,正嘬起嘴,冲向自己的面颊。照片上的姜雪子一身雪白的纱裙,偎向了心仪之人。鼠标的箭头在肖铁脸上擦来擦去,仿佛一只手在抚摸他。姜雪子忽然笑了。明朗的笑惊动了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纷纷侧目望向她。姜雪子笑了一会儿,又戛然止住了“
我在笑什么?她质问自己。
下午四点来钟,刑警支队接到了分局的电话,称一伙歹徒正在货场实施抢劫’开了枪,倒下了几个人。老胡令几个队的人马出动,加上巡警支队和防暴上的弟兄们都出了警。院子里安静了不少。楼前一棵老榆树上传来风吹过的声响,密密匝匝的一地树阴更衬托出了气候的酷热。技侦上的人开了小差,都陆续走完了。姜雪子收拾好桌子,拎着包站在院子当间,一时也不明白该去哪个方向。她揪心起了李志的伤“
“我在宾馆躲几天,头上挂花了嘛。”
李志笑嘻嘻地答,像个没事人似的。姜雪子问清宾馆,出了局大门,直奔一家水果商店。姜雪子打电话告诉李志,她马上就到。李志奇怪地说:
“有什么好慰问的?我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熊样。就开了点瓢嘛,不要紧的。”
“你是为我才这样的。”
“嘿,男人嘛,哪有不吃败仗的呀?”
姜雪子拎着几袋时令水果,拦下一辆墨绿色的出租,往宾馆方向驶去。天气太热了。驶上滨河大道时,才有了河风送爽的丝丝清凉感。姜雪子无心去看窗外的风景。她给妈妈挂了电话,问问她最近心情如何?身体是否硬棒?妈妈照例爽朗地答完,每一项均是“好”。但一听到姜雪子工作忙,十天半月的也不能回家去看看时,妈妈的口气里就有了哀叹的成分。姜雪子连忙拦住她的牢骚,瓮声瓮气地说:
“他没欺负你吧?”
“谁?”
“李叔呗!他要欺负你的话,你得立刻告诉我。”
妈妈乐呵呵地说:“他最近可规矩了,白天去返聘的那个单位上班。晚上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看报,天天到后半夜,也不明白捣鼓什么名堂哪。”
“那你小心点!”
妈妈颓丧地说:“小心什么?该是你小心才对。”姜雪子话至嘴边,糊涂了一下,就扯到了别的话题上。看到宾馆的门时,她才收了线。
有了上次的经历,姜雪子对封闭的电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她是爬上去的。推开门,里头积攒的烟气扑了出来。姜雪子站在门口,放了放呛鼻的气息。李志乐呵呵地坐在床边,盘着腿,手里捏着遥控器,翻检着烂俗的频道节目。出事的晚上,他额头的伤口被大夫用双氧水擦洗过,缝了几针,还裹了一圈纱布。仅仅几天的工夫,额角上换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块纱布,但干巴巴的血渍仍隐现着。那个黄毛在黑暗的楼道里给了他一击,而后趁乱逃逸了。李志恨得牙痒痒,直称此举乃是不生第一大憾事,没能亲手抓获那个蟊贼。李志一直追问黄毛对她怎么了?姜雪子说,没怎么。他一步不离地跟踪自己来着。李志不信,戏谑地说:
“躲几天。我可不想让单位上的说我争风吃醋挨的揍。”
“你是路见不不。”
“得了,”李志咧了咧嘴,捂住额角,似乎脸上的笑肌扯疼了神经,“雪子,你以后得当心一些才是。说真的,你需要我保护,我也乐意侍奉在你的鞍前马后。你不必考察我,我现在和单身有什么区别?开了瓢,连个倒开水买药的人都不见,更别提嘘寒问暖的了。”李志说得很诚恳,语气里布满了萧索至极的寒凉感。姜雪子明白他指的什么,截住他的话头,径直走进洗手间去净手。
这个空当,李志将电视转换至宾馆自办的频道,一部!片走上了屏幕。
对于这一切,姜雪子却不清楚。她甩着手上的水珠,站在李志面前,悄声细语地说:“让我看看伤口。”
除了女性的温柔,她的话里还带着一种命令的味道。李志像个孩子似的低下了头,偎近了姜雪子,将额顶的纱布伸给她看。姜雪子撕裂了胶布的一角,慢慢掀开了纱布,一道伤疤业巳结成了血痂,蚯蚓般地趴在眉骨上。她轻轻按了按,李志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姜雪子复又贴上了胶布条,心里安慰了不少。
“恭喜你,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