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窗外,是一角墙,一角天,一角树。这是暮色渐沉的时分,天边是苍淡的亮的灰黄,梧桐树沉默地立着,有些叶子还反射着闪烁的光,而大多数的叶子,已没人暗影。
这是个适合于怀旧的场景,让人想起电影《情人》的用光——暮色般的光线中,年轻的躯体,皮肤折射出鲜亮的光泽。那是深井底映着的圆月,忆念里的青春。在网上搜索关于《情人》的资料,于是那一段熟悉的话又进入了眼帘: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杜拉斯写《情人》时,70岁。
岁月与酒精早已摧毁了她的容颜。而文字复活了往事,电影终结了推想。当我们想着湄公河边十五岁半的少女时,简·玛什就倚在了船栏边。她比小说中还要小些,十四岁的模样。
这是一个危险的刀锋般的年龄。不算小,又不够大。她在少年与青年的结轨处,身与心,都在体会着成长的欢欣与痛楚。这本来就是一个纠结与困惑的阶段,更何况她并没有一个明晰与宽和的环境。这里空气潮湿、暗晦,适于发生各种不容启齿的故事。
于是对于这个著名的关于爱情的故事,我表示怀疑。因为杜拉斯细细写去的,只有两桩事:身体与金钱门第。这两个人之间很少对话。他们也无从对话。在殖民地,他是有钱的中国人,而她是贫困的白人少女。在社会与文化的层面上,他们不仅不相对应,更是潜伏着根深蒂固的对立。但因为这种参差,故事才有了发展的可能,而因为这种参差,关系不是和谐愉悦的,而是矛盾重重的,不具备未来的可能性。——在所有的外在因素都不合拍的情况下,这种关系的产生与进展就需要一种原生的、强大的动力。只有身体,有这样的能力。
文字中身体的欢愉总是虚设的。他们“被带到一个极乐的世界……大海,没有形状,只是因为它无可比拟”。而在影片中,欢愉有了时间的流程,有了空间的建构。在车厢里那两只手的进退,是直逼而去的特写镜头下的欲流汹涌。而所有的身体镜头的场景,是一-道帘子阻隔开的一间流溢着暖蜜色的屋子——这颜色是有情色的暗示的,可又加进了许多苍凉——也许因为隔了许多年的尘烟望回头去。帘子之外,是街道,是平常市态市声,是生活,而帘子之内,是无休无止的身体的尝试,从生活中剥离出来的,因为没有了生活的指望了,身体愈加纯粹,痛也更痛,爱也更爱。
所以,他们还是有爱的,在这两具躯体之间。他们彼此之间都可轻蔑,觉得付出的仅只是身体,或者金钱,但总是有另一些东西,也在悄然地滋生。对于他,这弱的男人,弱的成年人,他需要一个未成年的女子,不给他现实与身体的压力,她美,也纯洁,却并不高不可攀,她有生活的种种说不出口的隐痛,是这隐痛给了他机会,于是亲近与蔑视中也有几分爱惜。而对于她,对于她成长的身体与欲望而言,这个男人让她成长了。对于女性来说,也许所有的性都意味着可能的快感与可能的伤害,而他让她温柔地、安全地长大了。——不管生活是怎样一回事,身体是另一回事。身体的感受虽然不明言,却切切地留在身上。这样子,彼此在身体之上,竟都又有了情分。
她在渡船上,认识了他,而又在渡船上,别离了他。故事有一个非常平和的结局,几乎与艳异的情节不相称,但是却顺理成章。“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子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他们就这样别离,但是,在他们都老去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爱,是“至死不渝”的。
这是个女孩子的故事,而意大利的影片《玛琳娜》,说的是一个男孩子的故事。
他叫雷纳多,比起简·玛什还要小些,也许只有十二三岁。影片的开头就是一群男孩子在测量自己是不是已经长大了,而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并且爱上了小镇上最美的女人,玛琳娜。
我想所有的男人都爱玛琳娜。她是严格意义上的女人。她已结了婚,但她的丈夫并不是影片中的重要人物,这种身份的设置,只是为了说明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她容颜秀丽、身材丰美,她的打扮是良家妇女的打扮,可这并不妨碍她天然的性感气息。这是个保守的、循规蹈矩的小镇,她也说不上是个出格的女人,可是就因为她的美,就注定要掀起一阵波澜。她天生的要让男人们垂涎,女人们妒忌——这是不是她的悲剧?
影片的上半部分是轻松的,主人公与其说是玛琳娜,不如说是雷纳多,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这部影片,有对未成年的男孩子的性幻想的最自然、生动和有趣的表现。他想像着在火车上英雄救美,想像着在光影中互诉心声,他的想像简直是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可是这样一个刚刚开始成长的小男孩,他什么都不可能真正得到——最多就是一件玛琳娜晾晒在屋外的亵衣。于是和《情人》有很大的不同,他的成长是虚设的,有孤军作战的意味,他的身体与情感都在剧烈的变化之中,可是这既无人理解,也无人理会,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面对、承受着长大的种种变化。
在梦露的名片《七年之痒》中,有对成年男子的性幻想的种种揶揄与嘲笑,而在《玛琳娜》中,更多的是善意的笑声,回过头的,对那个成长历程的理解与回顾。因为初醒的身体的纯洁,这样的欲望是天真的,有着诚挚的面目。在雷纳多的生命里,玛琳娜是如此重要,她几乎是他的圣母。——他爱她,用尽了所能有的一切热诚。
但是影片的下半部分,却响起了变徵之声。重心从雷纳多转到了玛琳娜的身上,因为战争,她失去了丈夫——可以庇护她的男人。于是在生活的催迫之下,她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她的美沦落尘埃,所有猥亵的、卑琐的男人都可以得到。他们对于美的态度是占有,以:身体的占有为标志的占有。——在这一点上,性与战争有着共同的本质。而美是如此无力而又脆弱的存在,她与生存,与道德构成了奇特的关系。当生存与道德彼此冲突时,美成了最合适的牺牲品。她得牺牲了去成全生存,又得牺牲了去成全道德。在前者,玛琳娜面对的是全镇男人分别的蹂躏,在后者,玛琳娜面对的是全镇女人同仇敌忾的厮打。
在美的悲剧中,只有雷纳多保有着对美的爱。而爱一样是无力的,更何况是一个还没有成长的小男孩的爱。一种美到了极致,总就有了超现实的气息。这样的美,对现实总是一种动摇,于是现实的成人世界,总是以种种方式将她摧残得面目全非。而雷纳多还未介入这样的世界,他对美的感情是质朴的,然而他也只能以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美在这个世界中的命运。这也许是他的又一重成长。《玛琳娜》的结尾也是平易的。战争结束了,玛琳娜的丈夫回来了。战争给这一对夫妇,分别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灾难。但是时间是往前走的,已失去的永不可能再追回,他们相当平静地接受命运,并且选择了离开,虽然世界的法则大同小异。雷纳多到车站,无声地送他的玛琳娜。她扎着头巾,已经不复有那炫目的美,但是我想,他依然是爱她的。他的身体与他的内心,伴随着玛琳娜的命运成长,虽然这一切她并不知情,并且也无须知情。
这些孩子们,在杜拉斯与雷纳多之外,还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中的洛丽塔,还有《教室别恋》中的史迪。这些故事发生在那些将大未大的孩子身上,他们都遇见了比他们大得多的成年人,在身体的成长中,经历着内心的变化。欲望是与欢愉与痛楚同在的。当欲望苏醒之时,每一个成长的孩子,在恐惧之中渴望着欢欣,也经历着难言的痛楚。而这一切,不可回避。
这些故事都与道德玩着小小的边缘游戏。但是对于影片中的主要人物而言,没有坏人。孩子们的痛楚是可怜惜的,成年人的痛楚也同样需要同情。沉默的身体是人类最大的怕与爱,欢乐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