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晴朗的冬日。白杨树映着蓝天。风飒飒地吹,叶片们跳着踢踏舞,一个不小心,从枝头翻着跟斗呀呀呀掉了下去。——阳光照着,它们像是银子打成的,多么明亮,多么快乐。
TT,其实我还没有出门。我刚刚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窗帘外的天,的树,的阳光,的风。就忍不住把电脑搬到了膝上,写字给你看。我坐在床上套毛衣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它像是小铁锤子敲在大铆钉子上,一下子就把我敲得很醒很醒,而且,很快乐很快乐。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也像杨树叶子一样快乐。一样的不问来由。
TT,人为什么会有“心情”这种东西。“心情”这种东西为什么像是话梅汤,一会儿觉得酸,一会儿觉得甜。甜总像是酸了太久的一转念,一狠心。——不理它了,甜吧甜吧。T,其实我昨天晚上是不快乐的。不快乐总有一点来由。
我在想和你说什么来由才好。就说《忧郁的星期天》吧。
这张碟我放了好久,一直没看——有点不太敢看。说是因为《忧郁的星期天》死去的人,加起来已经有158个了。我还不太想做159号。但最后还是开始看,也没挑一个比较高兴比较安全的时候,因为我实在要交碟评了。我就找了小本子,找了笔,想着一边看,一边记两个细节,可以引用生发。一一像是准备着解一道数学题。
这个电影是先有了曲子,再有了小说,再有了电影的。1930年RezsoSeress在匈牙利餐馆里谈这首曲子时,一定没想到它会成了自杀圣曲。我听着,也觉得婉转低回,它和全天下的痴情话一样,温柔的,诚恳的,深情的。在希望与失望中,给自己找无数的凭据,而这些凭据,像是音符在空气中,波荡而过,转瞬即逝。
影像比声音落实得多。编剧与导演用的是一个故事来解析音乐与爱情。——TT你看,它真的像是一道代数题。在常量的身边,是三个变量XYZ。精神,身体与生活。音乐是心灵的,餐馆是身体的,二者一起,组成了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活需要的是好人,善良,宽容,有自己的底线与理想。拉西楼与安德拉许一起爱着伊洛娜,他们三个人的爱,当然好像有点乌托邦,但因为伊洛娜那么美,一切就都可以理解。这种三人行的关系,让人想起特吕弗的那个名作《祖和占》,《祖和占》比《忧郁的星期天》好些,因为那种关系是变化的,深入的,而在《忧郁的星期天》里,关系一开始就拟好,然后解说。
这里面的人物,确实都是静态的,平面的,惟一一个丰富些的性格,倒是汉斯‘魏克,他在无私的爱与占有的爱中左右徘徊,最后倒向了后者。一个人是怎样变得越来越冷和硬的,很是现实真实。电影里给我最深刻印象的镜头,是拉西楼在开往集中营的火车边,等待汉斯的援救,他来了,但是他没有救他。他带走了另一个对他有用的人。——拉西楼和汉斯的表情都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平静。必须接受的不可理解,到底是可以理解的。
在战争与音乐中,生和死都是微小的事。安德拉许最先死了,自杀在钢琴边,拉西楼接着被送去了集中营。60年后,汉斯在那首《忧郁的星期天》里,倒下。被动的主动的,生命总要结束,有的时候,是为了生命的尊严。
虽然我对于影片中对《忧郁的星期天》的题旨解释不以为然,但对于这部电影来说,它需要一种解释。它确实像是一道代数题,各个因素各归其位,爱情、心灵、身体、战争、音乐、生、死。密密的齿轮合啮在一起,和谐地交响。——是的,这是我觉得这个电影还不错的地方,它虽然有些过于工整,但还是和谐,美好。演伊洛娜的艾莉卡·玛洛兹珊很好看——一种温婉的美。有点像是邓丽君。杏脸晶莹,眼瞳深深。在浴缸里的那些戏,就只是为了展现她的美,丰润的线条,月亮一样的乳房。——她是这道代数题的一个无须推证的前提。
TT,你看我总是过于理性。爱情是一种催眠术,听着《忧郁的星期天》死去的人,留着微笑的面容,他们,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去被催眠的人,他们要到异乡去做一次不回返的旅行——那也许是故乡。
你的夜已不远
与黑影分享我的孤寂
闭上双眼,就见孤寂千百度
我无法成眠,然孤寂稳稳而眠
我见身影在袅袅烟中闪动
告诉天使,别留我于此
我亦随你而行
忧郁星期天
孤寂星期天,我度过无数
今日我将行向漫漫长夜
蜡烛随即点燃,烛烟熏湿双眼
毋须哭泣,吾友
因我终于感觉如释重负
最后一口气带我永返家园
返抵黑暗国度,心得安适
忧郁的星期天
静静听这首歌时,确实觉得它与众多感觉凄美的调子有不同。它的低回里头,有一个明亮的向往,黑暗的国度,又是希望之乡。它不单是倾诉,更仿佛引导。音乐像是一只风筝,从地上飞向天空,又像是天空下来的一阵雨,风啊雨啊,都在不停驻中漫延。
TT,看过《忧郁的星期天》后,我又看了个片子,法斯宾德的《莉莉·玛莲》。两者都是以一首歌为基础的电影,而且连背景都非常相似,都是二战。但《莉莉·玛莲》远不如《忧郁的星期天》“好看”。这个片子的人物与情节都头绪纷纭,它不清晰,不像《忧郁的星期天》那样,问题与答案都很清楚。它把问题堆在一起,答案也似有似无。——可因此,《莉莉·玛莲》作为一个电影作品,比《忧郁的星期天》来得丰富,以及深刻。
莉莉·玛莲与伊洛娜是完全不一样的。伊洛娜是一个天使,莉莉·玛莲是一个女人——非常女人,她让我想起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成熟中混合着一点孩子气。她算不上非常美,可她非常肉感。这种肉感有一种天然的,理直气壮的面目。这个片子中拍得最漂亮的一段,是他在琴房里弹琴,她隔着玻璃轻轻扭动起来,旋转着舞进去,哼着歌,倒在了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也是低的,沙的,肉感的,切实的温度湿度。伊洛娜的清越的歌声直透天堂,而莉莉·玛莲永远在人间。
在门外岗哨边你吹起了口哨,
我跑到三天不见你的天窗边。
虽然我们只能互相挥手再见,
可我坚信和你的爱将会永远。
只和你,莉莉·玛莲,
只和你,莉莉·玛莲。
你那熟悉而轻柔的步履声声,
我几乎白天晚上都渴望听到。
现在我却偶然知道要上前线,
上帝才知能否再站在天窗边。
只和你,莉莉·玛莲,
只和你,莉莉·玛莲。
无论在地球上哪个寂静角落,
我都希望梦中拥有你爱的唇。
当雾色早已将一切淡淡笼罩,
我依旧还静静站立在天窗边。
只和你,莉莉·玛莲,
只和你,莉莉·玛莲!
这是一个奇特的对照。《忧郁的星期天》把人引向黑暗的彼岸,而《莉莉·玛莲》安慰着真正在生死边缘的困苦的人。在战壕中,刺刀的光又脏又冷,士兵的脸如此空洞,他们听着《莉莉·玛莲》,是身体的暗示,是生命的隐喻。——TT,我是不是又用过于知识分子的语言,来读解无须读解的莉莉·玛莲?就像是玛丽莲·梦露,记者说她是“性感的象征”,她说:“不,请去掉象征两个字。”我想我喜爱像莉莉。玛莲这样的女人,她们有着最本质的“人”的生命力。放在张爱玲的笔下,她们是“地母”,文明之后的废墟中,唱蹦蹦戏的女人是尚存的希望。
莉莉·玛莲是不自觉的。她是身体的,物质的,她的虚荣心也是切实的。伊洛娜的自我是非常鲜明的,拉西楼与安德拉许映衬着她。汉斯·魏克对照着她,她是在重重折射中的一个完美的天使。但莉莉。玛莲没有,她最自觉的一次自我省视,是在希特勒接见,她成了德国最红的歌手后,她在卧室的对镜自照。——而她也就是见到一个肉感的、得意的、迷乱的女人。她不明白是什么造就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历史从无数“她那一类女人”中选出来的代言人。
伊洛娜可以是永恒的,莉莉·玛莲却要很快老去。只是人们很快就会有新的莉莉,新鲜的身体总是不断地产生。在困苦的年代里,人们更需要莉莉-玛莲,让她盛妆出现在辉煌的舞台上,满足着过于匮乏的欲望。权力必须利用莉莉,利用欲望,总是会有这样一首歌,用来做战场上的安慰剂与催化酶,莉莉·玛莲是德国人的莉塔·海华斯,如此而已。《忧郁的星期天》是个明媚的片子,即便忧郁。而《莉莉·玛莲》却有着困苦的,凶狠的气性。也许前者拍得更“美丽”,但是后者更“真实”,它并不打磨得那样平滑明亮,它让人不舒服。——但是,太让人舒服的艺术未免值得警惕。
TT,我断断续续地写着这篇文章,现在已经是夜里,玻璃窗外像是暗海,就只倒影着我屋里的灯。我想,伊洛娜与莉莉·玛莲,她们都在哪里呢?我翻到文章的开头去看,那些穿着银衣裳跳舞的叶子们,它们在哪里呢?
光与影。酿造了多少现实与梦想。正如同爱情一样。
TT,我现在,没有快乐,没有不快乐。我发现常常去考究“心情”,是对“心情”的溺爱,迟早要把它给宠成坏孩子。我往碟机里放一片巴赫——我总是无始无终地听,不知道是哪一个曲子。亲爱的TT。正如我不知道谁是你。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