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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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没有审判的末日——《发条橙》

《发条橙》,库布里克1971年作品。影片之初,是一张脸的特写。它邪恶得理所当然,嘴边有一个微笑,像是在欣赏自己。然后镜头退出去,近景,中景,全景。超现实风格的装置中弥漫着性与毒品的气息。这达利梦境式的场景,是弗洛伊德的本我的天堂。恶之花盛大开放,肆无忌惮。而库布里克的风格,不是挥霍、颓废,在审判缺席的末日,他依旧是冷静、平衡,绝对的精确。他的夸张与讽刺丝毫无损于庄严。——这是一出庄严的歌剧。献给绝无感伤的绝望。

叙事

这个作品,以严谨的三个组合段展开叙事:亚历和他的三个同伙的恶行;惩罚与治疗;恶行的回报及亚历的“痊愈”。

第一部分是亚历对恶行的精确复述。他们殴打老人,强奸妇女,入户施暴。这种恶是没有逻辑前提的。亚历是纯粹的恶的化身。无功利的恶。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与负疚。暴力与性是快感的唯一来源,影片中没有任何温润的人类的感情存在。在文明的顶端,人回到了原欲。占有身体的是“恶”带来的快感,占有精神的是对“恶”的欣赏,他们驱驰在这条无归之路上,由越来越快的加速度引领着,冲向崩溃的悬崖。在这里,“恶”成为生命的鸦片,它推动着人的陷溺,而展现出升腾的幻象。在恶习的空当,连亚历也感到疲怠,但他得在越来越升级的恶中,维持着快感的巅峰。这些少年人的恶,提醒人对“生命”的戒心,这种成长力的暴虐。——而社会机制,即是对于“人性”的,压制与规训。

于是第二部分,亚历先是进了监狱,然后进了医院。监狱是直接的以暴制暴。人在这里,失去了一切尊严,作为665321而存在。它的目的不在于也不可能使一个罪犯“改过自新”,它只是将人性的恶制度化,以制度的恶,统领人性的恶。而医院的治疗,是间接的以暴制暴。欲望与身体原是相互呼应的——身体的满足,产生快感,推动着下一轮的欲望的竞逐。而这种疗法把两者对立起来了。在药物的作用下,欲望与身体指涉不同的方向,先天的快感与药物的恶心感使身体无所适从,这种难以忍受的分裂状态强力抑制了恶欲。对于恶,无论是监狱与医院,都没有提供善的希望。它们有不同的面目,但内核是一致的。这是政治的解决之道。是历史的中心法则。

第三部分,接受完惩罚与治疗的亚历重返世界。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失去了作恶的能力。于是暴行重演了一遍,只是旧时的施暴者成了此刻的受虐者,角色互换,规则依旧。第三部分是第一部分的镜子。换了一个角度,从个人的恶照向了普遍的恶。于是恶不是个别的,偶然的,让人存不得侥幸之心。这种恶不因为它复仇的理由,就变换了性质。当恶只能如是螺旋往复时,终极的旨归如此虚妄。不由人不在震惊中,生出绝望与惶惑。——而库布里克如此强大,他能够在全无希望中保持着稳定,没有一点情绪化的波动。他对人性的洞见使他有微微的嘲讽,而这种冷笑,对的是政治而非人。他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冷静,在影像与声音的盛宴之后,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绝对的客观。

《发条橙》让我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杀诫》。在阴霾之中,基氏同样沉静地说他的故事,但他有如是多的,痛苦与同情。一个人道主义者的无果的追问,深叩向人的心灵。在人的暴力与制度的暴力中,他的沉痛,是慈悲的回响。在《杀诫》里,暴力有它虚弱的质地,这种虚弱,因为有反省,有罪责。但《发条橙》是更纯粹的,亚历的恶,简直是响亮坦荡的。它被这样孤立出来,放在审美中加以观照,焕发出一种怪诞的光彩。

这个影片的叙事者,亚历,常常地让观众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平和的,“你的朋友,卑微的旁述”中,他没有痛苦。没有反省。影片的结尾,当政治的恶劫持着个人的恶,当内政大臣拥抱着亚历时,镁光灯闪烁,鲜花簇拥。亚历扮出来的笑混合着邪恶与无辜,他又幻想了。恶的交媾中,绅士淑女们戴着白手套,优雅地鼓着掌。

这是无可去处,库布里克所能给文明的,一记耳光。

影像与音乐

《发条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它的电影语言是华丽的盛大的,充斥着非凡的想像力,然而它又是极精准的,没有任何任意随意的痕迹。它是一个寓言。影像与音乐,都呼应着这个寓言的要旨。它从人与历史中来,而通过仪式,形成象征。

在这个作品中,对暴力与性的描述是极度直白的。但恐怕这些场面,给人的心灵的震惊更甚于感官的刺激。第一组合段的几个场景:科露娃奶品店、荒废的赌场、作家法兰的家,还有健康农庄,场景的设置都有浓重的超现实风格,陈设怪异,色彩浓烈,充满性暗示。而亚历们穿戴着的阴茎形状的假面,突出胯部的衣装,是更为直露的形象。但性在这部影片中,却并不是核心。它只是暴力的一个必然形式,或者说恶的原初动力。是一个先在的概念,一个形胜于质的存在。在如此刻意的场景之中,暴力被仪式化了。仿佛舞台之上的载歌载舞,恶被赋予了美的形式,生成了艳异的花。

恶在仪式中,升华而为艺术。通过夸张与抽象,它突破了感官的边界。废弃的赌场像一个荒颓的华丽剧院,少女在舞台上受到凌辱。在一个乐队中心的视角上,摄影机记录下的,是戏剧,不是现实。库布里克使人一刹那间忘却了道德,而在恶与美中目瞪口呆。在艺术中,审美的原则优先于道德的原则,更不用说对于库布里克,道德不是标准,只是存在。他逼迫着“人”直面“人性”,让不安压过了快感。在仪式中抽象出来的恶,从感性直指内心。

河边的那一段暴力场面,拍摄得何其“唯美”。柔和的光调,水清天蓝,而亚历仿佛在灵感的驱使下,完成了一段完美的杰作。几个短镜头(特写,全景,客观镜头,主观镜头)的剪接自然,流动,天衣无缝。合着音乐的节奏,亚历的手杖成了乐队的指挥棒。于是观众也在库布里克的天才下分裂:恐惧与赞叹混合在一起,蚀骨销魂。

艺术提供了另一种观察、感受与思考的方式。亚历与两个姑娘的性爱场面,在加速播放中失去了诱惑,代之以幽默。而检查疗效的那一场真是大巧若拙,简单而荒谬的深刻。亚历在聚光灯下做着真实的表演,展示一个恶棍不能作恶的痛苦,而镜头一转,是内政大臣与亚历一样的让欲望扭曲的脸。此刻,仪式与现实是统一的。平面的影像,通过视觉,却可以直抵思想的深处。

而音乐是这部电影的上帝。它是一出辉煌的MTV。

恶与音乐的联姻,是库布里克的惊世骇俗的创造。他将魔鬼与天使在视听上合为一体,在艺术中,善恶泯灭。这当然也还是有理论可以作为佐证。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是人的根本驱动力。“本我”受到“超我”的制约,力比多可能以艺术的形式得到升华的体现。那么亚历与贝多芬,是起跑线上并排的两个人。他们一个听命于本我,让恶发展到极致,另一个将力比多化成了艺术创造力,让艺术发展到极致。这种艺术,摧枯拉朽,席卷天下,以万物为刍狗。亚历在听《第九交响曲》时生出的幻想,仿佛是原子战争中的世界末日。

音乐是艺术中最抽象的。它远离文字与形象,且寄寓于时间,过往不复。然而无形无质的空气的振动,却直接地作用于人的身体与内心。是亚历在《第九交响曲》的伴奏中施恶,还是《第九交响曲》在亚历的施恶中显形?命运成了“恶”的虚空的灵魂。原欲是无可逃脱的,社会是无可规避的。文明走到尽头。收获的,只有形式。美。

写完这段文字,筋疲力尽。

向着人性、欲望、思想的深处求索,需要一颗强大的,冷静的心灵。我犹豫着不肯去重读《发条橙》,因为明白,自己必被卷入黑暗的涡流。库布里克是伟大的,因为他如此坚定,面对恶,面对绝望,他还是掌控着节奏,谱出盛大的乐章。——这个片子,有着如此有力,稳定,而又丰富精微的节奏。《发条橙》的美,也是施虐的美,让人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