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从单簧管的低诉开始的。非常悠扬的一个乐句。明净,明亮,但带着难言的忧愁。一个人从深蓝的天空下,深蓝的街道中,走过,走进一家旅馆,夜色渐深。他是一个夜间守门人。
《午夜守门人》讲一个奇特的故事。集中营里的看守与囚犯,在施虐与受虐的关系中产生了奇异的爱。他们在战后相遇,当年的小女孩露齐娅成为一个指挥家优雅美丽的妻子,来到维也纳出席音乐会,而纳粹军官马克斯则是他们下榻的旅馆的守门人。于是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开始重映,露齐娅陷入了痛苦的选择之中。她是选择回到过去,还是选择忘记过去?她像是服从命运的安排一样,服从着自己的身体与情感,她没有跟着丈夫去柏林,而留在了维也纳,搬进了马克斯的家。
现在,马克斯的家成为一个现实之中的“飞地”。露齐娅可以向警察告发马克斯,她没有,马克斯可以把露齐娅交给他所属的秘密组织,他也没有。——正义与邪恶好像在这里退场了,善恶边界模糊,它们都是制度,都是规则,而他们退守在“飞地”之中,仅仅凭借身体与从身体中生出的爱生存。而这种爱,大体上属于虐恋的范畴,马克斯是施虐方,露齐娅是受虐方。他过去是她的看守,现在还是。
这种虐恋是在集中营里产生的。就是说:一种制度把一类人的权利完全剥夺,使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无所不为。在这里,我得做一个假设:马克斯与露齐娅都可能有先天的虐恋倾向,这种倾向在这个环境中得到了培育与发展。他们在纳粹制度之内进行虐恋的种种尝试,虐恋的暴力在形式上与纳粹的暴力是一致的,但在内里,却还是有不同。他们相爱。他们之间的暴力有一种仪式性,通过仪式的审美来达成快感。比方说那个最挑战人类道德禁忌的镜头:露西娅的手被绑缚在身后,马克斯将两根手指插进她的嘴里,模拟口交。——这个镜头很难说有什么实际上的暴力伤害,但是仪式性非常强,仪式强化了暴力程度(这个可能要通过感受力与想像力),在较轻的身体损害的同时带来更大的快感。
虐恋仪式是一种把暴力抽象化的艺术,所以在某个程度上,它与其它诸种艺术形式有隐隐相通之处。幽暗的剧院里,露齐娅与马克斯互相窥视,莫扎特《魔笛》为集中营中一幅幅虐恋场景做着伴奏。——那些场景,几乎也是优美的。他给她穿上一件粉红色的薄纱衫,她是他的小女孩。在《午夜守门人》中,拥挤着音乐、舞蹈与戏剧。导演是用这些艺术为虐恋做着隐隐的辩护吗?也许弗洛伊德一点说,艺术是力比多的升华,虐恋是力比多的排演,两者有着气息上的相通之处。影片中有一个男性舞蹈家。——我一直没有太明白他到底是纳粹还是犹太人。开头有一个场景是他在集中营里为纳粹军官跳舞的,后来他又成为地下审判小组的一员。这个人就有一种纯身体、纯艺术的气质。他对政治、对道德似乎全无所感所知。
这当然也是一种危险。——看《午夜守门人》会有一种不安感,不仅仅来自虐恋带来的不道德感,而且来自绝对主义的艺术至上。它淡化了在相对语境中的正义与邪恶的区分,露齐娅与马克斯之间的虐恋可以是他们的自我选择,但是集中营不是人类的自我选择。虐恋的发生,按照李银河在《虐恋亚文化》中的说法,很重要的一点是其中的游戏性,露齐娅与马克斯在集中营里做着一个小游戏,但集中营不是一个游戏。露齐娅与马克斯的游戏是在一个悲剧的内部产生的小小的抒情剧,他们通过强调形式,强调审美,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无言的爱,在一个巨大的痛苦内部制造个人的快感,这个快感是通过一种疏离跃出于现实的。是在观照与想像中产生的。——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想到王小波,他的《东宫西宫》,也是在制度的内部尝试肉体的引诱与起义。
露齐娅与马克斯之间很少说话,他们不太需要语言。他们回到身体,体验痛感的弓与快感的弦拉过时肉体的咝咝的颤抖。而露西娅,当年的小女孩,用一具小女孩的纯洁无瑕的身体,纯洁无瑕的眼神,把所有的痛感与快感提升到了神灵之境。——她仿佛是祭坛上最美丽最无辜的羔羊。她彻底地领受着可能有的一切命运,不做任何的反抗。她的目光如此澄澈,不像是在做爱,像是在生与死、痛与爱、神与人之前做一个证明。她像是一块明矾——把所有东西都滤净了,她发出温柔而明亮的光。这部电影为什么能产生一种“合理性”,很大的原因在于演露齐娅的女演员夏洛特·兰普林。她有一种受难的美。她的面部线条非常洁净,身体瘦弱,背部看得到清晰的蝴蝶骨。她的美一点也不性感,她的身体把肉体解释得多么精神。而她的眼神解释了她内在的痛苦与茫然。
十几年后,重遇马克斯。她陷入了回忆之中,这种回忆让她害怕,可又让她忍不住想重温。一一现在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凡人,但那个时候,她不是,她像是受着苦难的上帝的女儿。她像是终于轮回到凡间的一道魂魄,可这道魂魄还想再去寻找前身,去找那件粉红纱衫。马克斯又来了,他开启了她的门,他们之间在侵犯,反抗,可这些倒像是心情紧张的互相确认,事情有没有改变,在确认中前戏,终于深深地紧紧地拥抱,互相支撑着倒下。
马克斯说:“这不是一个色情故事,这是一个圣经故事。”
圣经故事并不只是那一段《莎乐美》。他们双双逃离,在公寓里住下。她离开了他的丈夫,他辞去了工作。当然没有未来,但在某一刻,他们只要爱。这时候,痛感与快感交织着的主题开始变奏,问题发生了转移。爱情到底需要什么?这个从虐恋开始的故事,性与暴力却渐趋于无,但气氛却越来越惨烈。露齐娅与马克斯之间的爱情,是从身体开始的,他手中的探照灯下,她的清白瘦弱的身体。在爱情中,不管借助多少想像,身体也总是要在场的,是基础,也是依据。身体之爱是一切爱的根本。一一从身体的角度来说,这一具与那一具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身体之间建立起来的感受与记忆是个体的,不可取代的,因为个体性,所以情感从中萌生,有了温柔深切的爱。
而与身体相关的是生死。身体是有限性,注定了个人的有限性。人之间,不可能总在做爱,总在爱——大岛渚甚至用他的《感官世界》,做了一次尝试。在一个社会中,身体不单单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只有在一定的社会机制中,才可以得到存在。比方马克斯,他总是穿着制服,制服把他定位在一个社会角色中,给了他生存的可能。而当露齐娅与马克斯决意要离开这个社会,不服从这个社会从两个方面加给他们的压力时,他们也就注定,要作为叛逃者受到制裁。
这个制裁很简单。切断食物供给。——食的需求相对于性的需求,是更为根本的需求。在这里,影片把这两个人逼上了一条悬崖。——他们还能相爱吗?如果他们的身体在衰退之中,如果他们连身体都没有了。影片的最后一段,气氛真是惨淡。露齐娅躺在床上,像是哪里有了一个漏洞的塑料小人,生命一丝丝地散发掉。吃果酱的情节成为最后的一次欢愉,他们借着最后的果酱,做了最后一次爱。他们多么悲惨,他们只有忍受,他们互不怨尤。这是他们的命运。——这是真正的爱了。在虐恋的伴侣之中,因为需要更多的亲近感、信任感,他们的爱也投入得更多,他们绞在一起,不可分离。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露西娅躺在床上,容色平静,几乎还有一丝惨淡的微笑。她这样子躺着,这样子的神色——几乎又回到了她的前身,那个受难的上帝的女儿的样子。不过在经历了迷乱与决绝之后,她的眼神不是纯然的澄澈,而加了一层忍耐的釉色——一个人忍受了足够多的东西,难免会有这么一种神情。过去,她是没有选择的,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办法背叛自己,就算去死。
电话线与电源线也被剪断了。他的手被打伤,缠着肮脏的纱布。他们的“飞地”里头一片狼籍,他空身胡乱穿着一件毛衣。——这个穿着制服的,他的小女孩的主人,眼看着他的世界,他控制得严整、清洁的世界终于坍塌了,黑暗了。他原来是能够在制度的内部找到“教堂老鼠”一样的生存方式的,但他处在这样大的,外部与内在的分裂之中,他是一个痛苦的人。他跟那个女人解释:“她爱我。她还像以前一样对我。我非常爱她。”
能够因为这个理由,走向死亡,也许还是一个可以推理的最好结局。他穿上了纳粹军服,给她穿上新买的粉红纱衫。他们搀扶着走下了楼,走向死亡。——这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是命运。《午夜的守门人》为我们开启了一道命运与人性的幽暗的门,给我们看他的深渊中的天使,然后,走向死亡。
枪声响了。深蓝色的大桥,晨曦升起。